二、顺手牵羊（三）

　　几次一说，李四果然觉悟了，也和他母亲吵翻了，坚决不当跑堂，另谋职业。我在旁边兴奋地鼓励：“对，你这样做很对，最好去当产业工人，进步快，能早日成为伟大的无产阶级先锋队一员！”
　　谁知隔了不到二十天，李四愁眉锁眼地来找我：“没办法了，我把脚都磨出皮了，别说当工人啦，连摆个摊头都得由政府根据排队再给予营业执照！”
　　我连忙说：“万不能泄气，要鼓起劲头来。”
　　“劲头倒是十足，可那肚子里的泡泡直冒，提醒我该吃饭了！”
　　我听了也着急起来：“这，这倒是个燃眉的事情，再忍耐一下，我去帮你想想办法。”
　　我给了李四一些米面，立刻去组织部门找了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在纵队政治部工作过的。
　　那位同志一听直摇头：“你呀，你呀，你干事怎么也不通盘考虑一下，现在刚解放没几年，僧多粥少，大批的人都靠政府救济过生活，国家负担本来就重，资本家又抽金逃税，原有的工厂能开工就算不错了，你还想让人丢掉饭碗，另谋职业，不行！”
　　“得，得，我认错。可你总不能让他趋炎附势吧，想想办法，多培养一个革命同志嘛！”
　　那位同志啧嘴想了一会：“这样吧，我们正在筹办工农速成大学，准备让一些文化低的同志去学习，为将来全面开展经济建设奠定人才基础。”
　　办工农速成班是根据党的中心任务已经转移而设立，这个任务很艰巨，但也很有意义。旧社会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愚昧无知。我们要把无知变有知，使这个中国的芜湖变得文明，同时变得更加繁荣昌盛，是我们革命的一个紧迫工作。
　　为李四挣得这一个名额极其不易，因为按照条件，必须是党员，参加过革命，多亏军管会主任挥了笔，总算办成了。李四听说这也是革命工作，二话没说，不讲吃亏，不顾没现钱，背包一打，蹲到学校不出门，专心学文化。学习比跑堂吃力得多，而且每天政府分配给有老小的同志四斤米，他吃一斤，留下三斤给老婆孩子外带一个母亲。
　　李四的母亲也没辙了，为了填肚皮，只好让媳妇进茶馆烧大灶，自个带两个孙子在家门口茶摊上做生意。因为她家就住在篾匠店旁的巷子中间，人们往往在买东西的时候才感到口渴，所以生意还不错，只是那一盘鸭翅膀和臭干子从此不见踪影了。那老婆子每当见到我时总是嘟起嘴儿把眼睛斜过去。我心里也不好受，总是在不安中私下安慰老太婆：“老妈妈，你别恼火，总有一天会吃上三明治的！”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对毛妹子不管不问不行，但直接管直接问也不行。
　　毛妹子心里常会叨叨些字眼的，对了，因缘。这是佛家爱用的词，也是她去烧香拜佛常听到的词。
　　毛妹子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儿天才，和李四结识，就有此因。她刚到芜湖拜佛听了经论，不懂，无法消化，这就去了茶馆，这就碰上了李四。那一回，她进了茶馆瞧见李四正对着一茶客胡侃。
　　说《阿弥陀经》是释迦牟尼佛在憍萨罗国舍卫城的南方祇园精舍，与长老舍利弗等十六位大弟子及文殊等大菩萨以及诸多佛弟子而说的经典。说着什么极乐世界，解释什么是极乐世界、依报世界和正报世界。一句话，想要令众生有信心，有信仰，就得念佛，净土法门。李四说的无心，毛妹子听的有心。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词。她走到李四面前，看着李四对着茶客兴致勃勃的高论，她脱口叫了声：＂因缘！＂
　　李四吓了一跳，啐她道：＂什么东东，一惊一乍的！＂
　　那时的毛妹子一直在寻找着因缘，是该把李四当成一个佛主的领悟人，还是当成一个茶馆的跑堂？这对一般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毛妹子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
　　找寻到一个领悟人和要个跑堂服务，这会使人们在心头生出自问，有没有——因缘。
　　不过，正像一些和尚说的那样，如今人心不古，人们想要寻找到前世之因缘实属不易，但无论如何，人们一定会寄托美好希望，寻到因缘。
　　毛妹子把李四的跑堂身份放在一边，凑着热脸迎对着李四，手里拿些钱币，她恳求李四能给她讲解佛经，这样才可懂个＂悟＂字。
　　这一点很重要。
　　拜佛之人，一定得会悟！
　　佛祖的善言经论，一般的人是听不懂的。可要是经过李四的嘴过一下，不同了，易懂好记。好比文言文翻译成了白话文。
　　不久，她就有了新发现。
　　知道了佛陀的孝心。
　　知道了回恶向善。
　　就这样一点一滴，她了解了与人为善之根本。
　　佛陀在世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天，佛带着大弟子阿难、迦叶去游行。走到一口水井附近，佛告诉阿难：“你去井边那个女子那儿讨点水喝。”阿难说好，便向那位女子走去。他拿着钵还没有走到女子身边，女人见到阿难，马上就说：“你别到我跟前，我讨厌死你了！我就是不供养你，你去吧，我是不会给你的！”阿难内心觉得奇怪，心想这个女子怎么这样对我。
　　佛陀见此情景微微一笑，对迦叶说：“你去吧！”于是迦叶尊者又拿上钵去乞水，还没走到跟前，这位女子就喊：“这位尊者，我供养您水！供您，供佛，就是不供养那个人！”迦叶尊者把水打回来，便请问佛：“佛陀，为什么我们两个人都不认识打水的这个女人，但她对我们的态度却有这么大的差别？”于是，佛陀便为他们讲述了这其中的因缘。
　　过去生时，迦叶和阿难也都是修行者。有一天，阿难在行路中遇到了一只死老鼠，便说道：“这老鼠死也不好死，死在这当路。”之后，捂着鼻子绕道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迦叶走了过来，见了那只老鼠感叹道：“唉，这老鼠好可怜呀，死在这当路，可别再让来往的人和车踩了、轧了……”于是，他怀着悲悯心把老鼠拿到路边埋掉了，还念诵经咒超拔它往生善处。老鼠善业成熟，便投生为女人。
　　就是因为过去世的这个因缘，她见了迦叶自然喜欢，见了阿难就不喜欢。由此可知，我们一定要注意与众生结善缘。
　　毛妹子听着李四说着这些有关佛的故事，想想这辈子活到这个份上，肯定不怨。毛妹子咿咿呀呀会哼出歌来。她去江边蹲坐在草地上，眼睛寻看江面来来往往大小船只，手拿细长树棍左右划拉着。一些把巢筑在枯草窠下的云雀被她惊飞起来，不高兴地在她头顶上忽上忽下，喳喳叫唤。
　　和其他飞鸟比起来，云雀飞翔的姿态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块石子、一团泥巴，被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毛妹子站起身，双臂伸张，像鸭子立足腾飞一样。她用这种姿势冲来跳跃着。她做挺胸的动作，她做匍匐前进的姿式。她这样子的意思是对着向她发出抗议声的云雀说，为什么不用这样漂亮的姿态飞翔？
　　云雀不理会她，又落回到草窠中，蓬松着羽毛，吸收太阳的暖意。
　　在这些云雀看来，这个精杠杠一样的小老婆子同样也是可笑的，她做着飞奔的姿态，却永远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只笨拙的旱獭。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顺手才能牵住羊。把李四拿住，毛妹子也就安稳了。
　　为了李四的事情，毛妹子可生足了我的气，再不喊我大军同志，再不愿同我说话，在家里见到我时便把头一扭，砰得关上自己的房门，瞧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对我恨呢，还是烦？但不管怎样，有一点不同，大白天时她终于待在家中不出门，只知陪着毛毛和琴琴，而且她的嘴里总算卡了一块东西，一块糖果，糖果吃而有劲，嚼而定心。她只在傍晚出门，大概是想想心乱，便牵着毛毛，抱着琴琴，抓些糖果，以免幽思时胡想出个怄气念头，冲了佛经。我看了怦怦直笑：“你到底敝帚自珍，晓得一步步地改。”
　　如此一来，李四的母亲见了我竟唠叨起来：“你这个公而忘私的媳妇，毛妹子命可是够苦得了！你婆婆求人善心指明还不是保佑你，可你却要跟婆婆作对，弄得我家饭菜都愁，弄得你婆婆精力不济，早晚都要自个料事，竟然靠带着孩子啃佛言，甚至烦躁得靠分吃孩子的糖果去安心，你这个差强人意的媳妇啊，嗨！——”
　　这一声，叫得好折磨人的咳——随着一九五六年的开门红，我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