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欺世盗名

　　我忽然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日头爷儿已经爬上窗户，正大斜睨着眼睛瞅着我痴痴乐呢。我知道坏了。离我的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分钟了，我顾不得洗脸刷牙，扯过毛巾抹了两下脸，骑上自行车就往学校冲。然而，脑海里却还在上演着那一幕幕活剧。并且深为我亲爱的娇妻感动得几乎潸然泪下。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是我的眼前却突然又浮现出另一幕情景：我亲爱的娇妻，正娇嫡嫡地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瞎了呀你！”
　　却忽然听见一个公鸦嗓尖声大叫。醒过腔来一看，我的自行车已经冲进了一个卖西瓜的西瓜摊里，一大堆西瓜在我的车轮下已经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好在昨天开的工资，还没来得及上交，就在收发室里开了一个西瓜宴。大家伙吃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
　　这时候就看见窗户外头，教导处的于老师向我招手：“林老师，张校长有请！”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张校长找我有何贵干？一边往三楼校长室走，心里一边嘀咕，是不是我偷着跑去华美公司上班的事，走露了风声，叫校长知道了？我撒了个大谎，没有参加学校迎接省市检查团的准备工作。而全学校的老师，起早贪黑地干了整整一周，连周六周日都没有休息，而我却偷偷跑到外边去当什么公关部副部长。校长不拿我试问拿谁试问。至少是撒谎旷工之罪吧？再一上纲上线点说，那就是对学校工作的怠工，对本职工作的不负责任。对教师职责的失职，对省市检查团的不尊重，对学校领导的蔑视。对教育事业的冷漠，对学校荣誉的漠不关心，对人类灵魂工程师光荣称号的玷污。我就是浑身都是嘴，也有口难辩哪！要是张校长那个老倔头，真的动起真格的来。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边往三楼校长室走，我一边忑忐不安战战兢兢心里打着小鼓。这时我才体会到一个人要是做了亏心事，真正是半夜也怕鬼敲门呀！可是那个钱总，那个所谓华美公司的钱总经理，那个总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的男人，声称自己是全省第一家中美合资公司的老总，是被省里招商引资请进来的尊贵客人，是省市的纳税大户。没几天就人模狗样地当上了省政协委员，又被评为全省优秀企业家；却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制假售假，昧着良心坑害老百姓。却能半点不受良心的谴责，却能道貌岸然地大摇大摆地出入省府市府的各种大会小会，慷慨陈词地发言，大言不惭地作报告，一本正经地接受献花，接受锦旗，接受各种荣誉，并一直跃跃欲试地要争当不驻会的省政协副主席呢。
　　当我一边往校长室走，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那天中午，我的学生跟我揭露的华美公司那些十恶不赦的丑行罪行，那个可恶的钱总，那个十足的骗子，心中的不平之气又似怒发冲冠。不由得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这个王八蛋！这个骗子！这个狗娘养的！为什么公安警察不把他抓去蹲大狱，还让他逍遥法外，明目张胆地制假售假，坑崩拐骗？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这个伪君子！
　　呸！
　　我不自觉地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竟差一点唾到刚从校长室走出来的教导主任王先美的脚面子上。王主任斜着眼珠瞪了我一眼。我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王主任却一扭身，理也不再理我，“噔噔噔”快步向楼下走去。于是，我心里更加打起了小鼓，总觉得今天凶多吉少，张校长找我肯定没有什么好事。我怯怯地用二根手指头敲了下房门。听见里边喊了声“请进”，才怯怯地推开了房门。
　　却没想到，正在接电话、跟别人说话的张校长，对着话筒说了声，“对不起，我有点事，以后再说”。急忙撂下电话，从宽大写字台后面转出来，迎上前来，一把握住我的手，使劲摇了两摇；又拉住我，把我按到长沙发上坐下，又赶紧沏荼倒水。
　　我竟一下子愣住了。张校长今天是怎么了？不是来找兴师问罪的吗？是要狠狠地处分我，给我个严重处分，先礼后兵。先安抚一番，免得我听了处分，一头栽倒在地，还得喊校医来急救？
　　我真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于是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抢校长手里的暖水瓶：“张校长，我来我来。”
　　谁知校长却推开我的手，坚持要亲自给我沏茶倒水：“林老师，你坐你坐。你尝尝我这新龙井，可跟旧茶的味道完全不同。你平日里，喝茶还是咖啡？诗人一般都爱喝咖啡，是不是？我这也有速融咖啡，要不我给你冲一杯咖啡？不过我听说，真正喝咖啡的人，是不喝速融的，都要自己磨。用那种从外国进口的咖啡机。我小舅子就挺能摆谱，好像外国的月亮真的比中国的圆。今天你还是尝尝我的龙井吧。来来来，林老师。你是不是很少上我办公室来？也怪我太官僚。咱们学校有一位大诗人，我都不知道，太孤陋寡闻，太官僚了！”
　　我赶紧站起身，双手接过校长亲自送过来的茶杯，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实在有点受宠若惊，双手捧着茶杯，胆胆突突坐在沙发一角上，只坐小半个屁股。眼睛直直地盯住校长，不知道校长到底要干什么。
　　“哦，林老师，你喝茶喝茶！”
　　张样校长亲切地坐在我旁边，和蔼可亲地瞅着我，甚至于有点巴结的意思。弄得我更加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好在他终于咳了一下，清了下嗓子，开始说话了。
　　“林老师。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的。还是王主任提醒我，说你是诗人，还出过诗集。真不简单！所以，这事只有你最合适，只有你才能胜任。林老师，你喝茶，喝茶。是这样，你听说过中咱们市有一家著名的中外合资公司华美高科技生物工程公司吧？是一家著名的生物高科技公司，是从美国引进的世界最先进最顶级的专利。产品畅销六十多个国家，一年的营业额，好几个亿。公司的钱总经理，捐助了好几所希望小学，给烈士子弟小学捐赠了十台电脑，又给咱们学校捐了二十台。教育局的刘局长非常感动。叫我制作一面锦旗送去，以表示最衷心的感谢。锦旗上得题字啊。题什么字呢？咱们是学校，是知识和文化的基地。题的词也不能太逊色吧？得有点文采吧？所以就想到了你，林老师，林诗人。我就只能劳动你大驾了。”
　　我差一点震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张校长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死死按在沙发上，又继续说：“林老师，你先听我说，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公司的情况。刚才我说了，这是一家中美合资的高科技生物工程公司。我妹妹家的孩子，费了好大劲才进到这家公司去的。她是学医的。你知道，现在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只有百分之十五能进入医院从事本专业工作，百分之八十五，都得改行作别的工作。要想进正规医院，没有十万二十万人情费，还得你能送上去。听说进国电和银行，人情费更高。现在社会就这样。所以这孩子能进到这样的合资大公司，是万幸之幸了。一个月的工资加奖励提成，比我半年工资还高。现在最穷的就是咱们教育了。林老师，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最好是四句，每句七个字。有点像七言诗那个样子的。当然这方面你是专家，我就全权交给你了，你就受累了。明天行不行？挺急的，林老师，拜托了。”
　　我不知道我走出校长室，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没有当面揭穿骗局，没有当面告诉张校长，那是个骗子公司。不仅不应该给他们送锦旗，而应该送他们进监狱。把孩子送进那样的骗子公司，只能跟着他们同流合污，跟着他们学坏，学成唯利是图，学着昧着良心攥黑钱；学着怎么制假售假，坑崩拐骗老百姓。那是肮脏的大染缸！是十足的教唆犯！
　　可是我却什么都没能说，因为我不能说我去过那个公司，还在那当过一个多星期的公关部副部长，我是跟学校撒了个大谎，趁着学校准备大检查，集中放假不上课，撒谎请的假。是为了去挣大钱，为了发家致富，为了挤进上流社会，也变成一个腰缠万贯的大款，买房、买车、买别墅，让我媳妇的爸妈也跟着风光，跟着享福，跟着荣华富贵……
　　我什么都不能说。可是我难道还要去主动给他们歌功颂德？给他们评功摆好、给他们送锦旗、给他们树碑立传？就为他们送给学校二十五部电脑？就为他们一年向政府交了多少多少税费？还是为了我的学生还房贷和给孩子买奶粉，不得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一起骗人坑人？
　　还要求是七言诗，共四句，每句七个字。张校长多亏了不是学古典文学精通古典诗词，不然他还得要求我合辙押韵讲究对仗平仄呢。
　　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七言，四句。好，我就来个七言，四句。合不合辙，平不平仄，我不管了。但是一定得押韵，一定得有点内含有点现实意义。
　　我一边走一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一边构思，一边推敲，一个个汉字蹦进我的脑海，一对对词汇浮现在我眼前。嘴里喃喃念叨着：
　　欺天神术惊玉帝，
　　第一句有了，第一个字也有了：欺。
　　那么，第二个字就应该是“世”字了，世什么呢？
　　我飞快地转动着眼珠儿，冥思苦想，苦想冥思，世，世什么呢？一定得是世字开头。
　　世界上，世上……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中草药。草药草药，被他们吹嘘得神乎其神。是神草，是仙草。是他们华美公司独创的，独家制作的。好，有了，世上独制神仙草。
　　第三句的开头第一个字，必需是盗窃的“盗”字。盗什么呢？既然是神仙草，那就一定是从神仙那里盗取来的，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孙悟空偷盗太上老君炼丹炉金丹的故事，就随口念道：盗得老君炉中丹。勉强可以了。
　　那么最后一句的第一个字，必需是名字了。他们不是吹嘘他们的产品，在五六十个国家畅销吗？那就是名扬天下了。他们不是吹嘘他们的保健品能延缓衰老吗？那就是长生不老药了。就是名扬天下长生药。于是，我把几个句子连了起来，就成了这四个句子：
　　欺天神术惊玉帝，
　　世上独制神仙草。
　　盗得老君炉中丹，
　　名扬天下长生药。
　　反复念了几遍，觉得还可以。虽然只是个四句七言的顺口溜。也把吹捧的意思表达出来了。可是转念一想，我这种雕虫小技，能骗过张校长吗？能骗过那个牛B大王吗？万一叫张校长看露了，可就砸锅了！
　　不管怎么样，第二天我也得交差。张校长接过我在一张教案纸上写的四句诗，一边看着一边念着“欺天神术惊玉帝，世上独制神仙草……”
　　“好好！好句子！”
　　“盗得老君炉中丹，名扬天下长生药。好好！好！林老师，你太有才啦！”
　　“你真有想象力，连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用上了。好好！太好啦！我马上就叫后勤主任去作。大红金丝绒，绣上金字。要大气，光彩夺目。好好！林老师，你太有才啦！到底是诗人，出手不凡，别出心裁。好好！太好啦！”
　　我吊到嗓子眼上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没想到，张校长根本就没往那上头想，也没想要把开头的四个字单独联起来，我庆幸自己总算过了第一关。阿弥陀佛！但愿那些人也不往那方面联想。锦旗作好以后，一定会送到教育局，教育局里的各位领导都会过来看锦旗，当然也一定会看上面提的诗句。教育局一共有八位局长副局长，还有各个处室的主任副主任、主任科员、一般科员、一般干事。大伙都会跑过来看锦旗。如果其中有一个人看破了其中的埋伏，我可就前功尽弃了。不光是前功尽弃，还会叫张校长很尴尬、很难堪、很丢面子。或许会认为我把他当猴耍，那样的后果可想而知。张校长一怒之下，把我扫地出门，我可就惨了！说不定饭碗都丢了！
　　然而，万幸的是，竟没有一个人识破我的小伎俩。教育局还在市教师活动中心新落成的豪华大楼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赠锦旗仪式，
　　还请来了主管文教的副市长、市府秘书长、省教育厅督学、中教处两位处长、市局的局长副局长各处处长；烈士子弟小学的书记校长、我们中学的书记校长、省市企业家协会的正副会长秘书长，还有特邀来宾，其它一些单位的贵宾。一二百人济济一堂。首先是市教育局局长和张校长亲手捧着那面锦旗，恭恭敬敬地送到钱总手里，钱总高高举起锦旗，给大家展示，让大家看上面的题字。主管文教的副市长，一边歪着头看，一边念着上面的诗句：
　　欺天神术惊玉帝，
　　世上独制神仙草。
　　盗得老君炉中丹，
　　名扬天下长生药。
　　“好好！诗提得好！提得好！很不一般。到底是学校老师有文采，送的锦旗也有文化。钱总，我祝愿你们这神仙草、长生药，多多为中国人民造福！也为咱们的经济腾飞做出更大的贡献！”
　　“会的会的！”钱总频频点首，大声应承着。“有省市领导的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持，我们一定会加倍努力，积极研发开拓新产品，更大地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要。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会场里响起一阵“噼噼啪啪”此起彼落的掌声。
　　“噼噼啪啪”此起彼落的掌声响过之后，第二个项目是教育局党委书记致辞，感谢华美公司对教育事业的大力支持和慷慨捐赠。钱总代表公司致答辞，代表董事会和远在美国的董事长，表示对省市领导和各界朋友的衷心感谢。
　　有礼仪小姐从钱总手里接过那面锦旗，高高挂在蓝色天幕的正中间。四行金灿灿的大字，在聚光灯的映照下，更加光彩夺目。有一些人看着锦旗上的诗句，念念有词地诵读着。欺天神术惊玉帝，世上独制神仙草……
　　也有的人在小声议论，他们的保健品，真有那么神奇吗？跟太上老君的神丹一样，能长生不老？
　　人家产品说明书上只是说能延缓衰老。
　　你没见那锦旗上写的吗，盗得老君炉中丹，名扬天下长生药吗？
　　夸张之辞！夸张之辞！锦旗么，当然就得挑好听的话写了。世上从来就没有长生不老药。秦始皇吃了那么多长生不老药，也没长生吧。要是秦始皇一直长生到现在，岂不成了妖怪了！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是谁也抗拒不了的。每个皇帝都要叫老百姓山呼他万岁万岁万万岁，谁也没能活到一万岁，连一百岁都不一定能活到呢。
　　现在的厂家，有几个不是靠忽悠的？越在电视台、报纸上忽悠得响亮，名气就越大。要不电视台的广告费，怎么动辙就几百万几千万呢。都是在忽悠老百姓兜里的人民币呢。
　　是呀，现在电视台报纸越来越不能让人相信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假做真时真亦假。难辨真伪，难分黑白了。
　　赠旗仪式的最后一个项目就是举行酒会。因为也暨是教师活动中心开幕典礼，所以就更其隆重。茅台、五粮液、XO、法国红葡萄酒……五光十色，琳琅满目。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敬酒罚酒，猜拳行令；高谈阔论，浅唱低呤；轻歌漫舞，欢声笑语。
　　更有霓虹灯、红地毡，相映成趣。酒宴一直开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月牙东升。
　　然而，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出破绽。看出那四句诗原来是一首藏头诗。
　　得知了这个成功的好消息，我竟一点没有感觉到高兴，反倒是有些失望和沮丧。如果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看出我隐藏在其中的含义，人家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联想，也不会把开头的四个字连起来念，甚至于永远也不会被看穿，我岂不是枉费心机，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吗？
　　后来听张校长告诉我，华美公司的钱总，叫人把那面锦旗，挂在了他们办公大楼大厅的正面墙上最显眼的地方。公司的人，每天上斑一进门，抬头就能看见那面金光耀眼的锦旗。据后来钱总给他打电话说，他们全公司的员工，都说这面锦旗做得好，特别那旗上的题词，更是精妙绝伦，众口一致赞扬。他正考虑把这四句题词，作为他们产品的广告辞，重新设计一个更加精美的新广告，把这四句诗，用烫金大字印在上面。
　　听了这个消息后，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至今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是真的没有一个人识破？还是都故意装聋作哑，不敢不愿说穿皇帝的新衣呢？当年赵高指鹿为马，不是也有许多大臣随声附和吗？人们越来越学会了趋颜附势，看上级的脸色行事。跟着一起说假话，不说真话。
　　也许有一些真相，是永远也不能说破的吧。可是，如果那面锦旗的真相，永远也没有人出来说破，甚至于成了他们公司的广告词，我岂不是成了帮助他们欺世盗名的罪恶帮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