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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别离

作品名称:雪地上走不出路      作者:三步祺      发布时间:2018-01-14 10:05:03      字数:5029

  长篇原生态民俗小说《雪地上走不出路》
  三步祺著
  目录
  
  第一章:春分
  一、别离
  二、临河镇的酒楼
  三、近看女人
  四、迷津
  五、疯子的谶语
  六、财神爷
  七、贵客
  八、靠
  九、一记耳光
  十、儿子回来了
  十一、梨花台
  
  第二章:立夏
  
  十二、摇钱树
  十三、两封信
  十四、不速之客
  十五、乡里乡亲
  十六、知恩图报
  十七、缘分
  十八、吊胃口
  十九、可怜的男人
  二十、解梦
  二十一、雨
  二十二、老公
  二十三、酒鬼
  二十四、瘦马
  二十五、父女
  
  第三章:立秋
  
  二十六、第六感觉
  二十七、晴雨表
  二十八、杨小丽
  二十九、母与子
  三十、嫖娼
  三十一、蛇吞象
  三十二、别时泪
  三十三、怎一个醉字了得
  
  第四章:寒露
  
  三十四、马丽亚
  三十五、米酒与腊肉
  三十六、逼宫
  三十七、臭豆腐
  三十八、暴富之夜
  三十九、钞票
  四十、残月
  
  第五章:冬至
  
  四十一、例行公务
  四十二、乐极生悲
  四十三、烈女
  四十四、败类
  四十五、不是你的你别动
  四十六、绝症
  四十七、盖棺论定
  四十八、长恨歌
  四十九、离婚
  五十、雪
  
  第一章春分
  
  一、别离
  
  火车开出了站台,就一头钻进黑暗里了,把一座灯火通明的县城给抛弃了。车厢内回荡起动听的乐曲,停站时出现的短暂躁乱渐渐平息了,安静恢复了。旅客们转而看书读报,或聚一起聊天、打牌,年老的闭住眼打起了盹,年轻的专注地玩着手机,更有好奇的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一面嚼,一面东瞅瞅,西望望,忽而又莫名地靠一边独自犯呆。列车进入夜间行驶,还见一位姑娘扒在窗口看夜色。窗外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中几点流星一样的灯光忽闪忽闪着向后滑去。偶尔间列车左右摇晃,便可见挂在姑娘胸前的一件小小的饰物也随车摇摆。那是穿一根红丝绳跨在脖子上而呈纯白色的一个石头坠儿,形如杏核,小巧精致,上面还刻着清晰的红字:石榴。
  莫非姑娘名叫石榴?是的,她叫石榴。饰物是母亲在她幼年时给她买的,她佩戴于胸前已有十八个年头了。心爱之物犹在,而母亲已经去世两年多了。
  家里还有父亲、弟弟,但她要离开他们了。她要到哪里去呢?她却并说不清,她只想象着要去的地方比家乡好,因为那里能挣钱。是,为了挣钱,石榴要离开家乡了。
  姑娘的模样很土。脑后的辫子是用一只两毛钱的塑料发卡拢住的,像跷起的马尾巴。刘海如月牙木梳子一样,将半个额头遮住。脸蛋虽青春端庄,但肤色粗糙,呈黝红色,浑身上下,透露出农村苦孩子的痕迹。一看便知,姑娘不但来自农村,而且穷。是,这没错,石榴的家,是蛰伏在连绵起伏的陕南山地里的一个小山村,穷山村。
  穷山村却风景如画,南望汉江东流,北指是莽莽秦岭,村子,只是几处土瓦房,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半山腰,或山坡下,山被翠绿覆盖,山之间有水田,但多为旱地,这里盛产烤烟、蚕茧、黄姜、香姑、木耳等,尤其冬去春来,黄灿灿的油菜花开遍田野的时候,简直是一幅天然的图画。石榴打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出过远门,单纯得就像飘动在家乡山头上的白云,不染一粒灰尘。但单纯也有单纯的梦,本打算能把书一直念下去,将来一定会走出这山沟沟,到外面去闯一闯,她向往外面的世界。但因母亲去世过早,其时正准备高考的姑娘不得不选择了退学,她必须接替母亲,把这个家支撑起来。因为父亲有病,哮喘,患慢性风湿性关节炎,弟弟小,正读初中,家里有地不能不种,还有猪要喂,蚕也得养,等。之后,便看到农田里有了姑娘的身影,割稻子,薅猪草,背粮,浇地,什么活儿她都干,不过一边干着活儿,却总是一边唱着歌:
  我走在飘香的土地上
  小蜜蜂也跟随在我的身旁
  她身上沾满桃花的芬芳
  和我一同轻轻地歌唱
  做农活是很辛苦的。而歌声却是欢快的。石榴刚唱罢,对面就有山歌飘过来:
  这山望见那山陡
  望见乖姐进小沟
  打个口哨高处站
  乖姐听声头低溜
  有话不说在心头
  坡下面的稻田里,石榴抬起头,朝飘来歌声的山坡望去,看到山坡上有人正朝着她笑。
  再也听不到优美动听的山歌了,此时听到的是哐当哐当的列车撞击铁轨的声音。石榴心里沉甸甸的,平生第一次出门坐火车,就把她的心撞碎了。
  列车在狂奔。
  有人在叫:“石榴,石榴。”
  石榴抬起头,她看到一张蜡像一样的女人的脸,那是嫂子翠花,石榴本家堂哥的媳妇。而外边人却不知道她叫翠花,都叫她云花。云花出门打工已经四年多了,出门前那种寒酸的村妇模样早已不见,如今的眉毛是描过的,脸上是涂过粉的,头上不知抹了什么,湿漉漉的似水光发亮,老远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刺鼻的味道,这种味道会使人想到她是个女人,进而引起对她的好奇。嫂子现在富了,像个城里女人了。
  石榴是听了嫂子的劝说才出门的,她要以嫂子为榜样,不再留恋山野的美丽。因为美丽是沉寂的,贫穷的。在这个开放的,流动的年代里,尢其对于闭塞山区里过着苦日子尚年轻健壮而渴望富足的女人们来说,有什么比金钱更具有诱惑力呢?
  云花喊石榴打牌。石榴不。
  云花嘟囔了一句:“这个傻妮子。”
  掖了掖毛领子皮衣,云花又继续玩牌了。
  石榴在想弟弟。刚与弟弟分手,心情难以从酸楚的别离情绪中平静下来。
  弟弟在县中学读高中。从学校到县城火车站有十余里,说好的不让弟弟来送,要过站时,却突然听到噪杂的候车大厅里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石榴扭头,看见弟弟向她跑过来了。弟弟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为了省两块钱车费,跑步送姐姐来了。
  弟弟抱住姐姐就哭。
  石榴也抱住了弟弟,心里一阵酸,也哭了。
  弟弟聪明勤奋,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矛。老师说只要坚持学下去,考个大学是不成问题的。因此,弟弟学习更用功了。弟弟是姐姐的骄傲与希望。是,单为弟弟,她也必须出去打工了。
  石榴对弟弟说:“你不要惦记我,只管安心学习就是了,往后的学费,我直接寄到你学校。”
  弟弟又叫了一声“姐”,又哭。
  石榴塞给弟弟十块钱,让他租车回学校,天晚了,姐姐放心不下。弟弟硬是不接。
  石榴说:“听话,我到外边就能挣钱了。”
  弟弟这才接住,眼泪已像断线的水珠往下掉。石榴不由又抱住弟弟,泪流满面。
  众旅客向检票口拥挤,喇叭在催促着旅客进站。弟弟替姐姐拎着包,跟着拥挤的人流向前挪动。几步之遥,石榴觉得是撕肺裂肝的路程,迈不动脚步。
  检过票返回头,向弟弟再挥一挥手,石榴朝站台走去。望着姐姐消失的背影,弟弟扶在检票口的栏杆上,眼里闪着泪光,久久不动。
  列车在低鸣中缓缓启动了,姐姐走了,弟弟的心碎了。
  列车在黑夜里狂奔。
  困意渐渐袭来,石榴爬在窗口的案几边上,不觉着睡着了。
  石榴在梦里见到了父亲:父亲在一间烟雾撩绕的屋子里打牌、赌钱。玩牌到了深夜时,父亲去喝酒。山村没有酒馆,父亲喝酒是到一个女人的屋里,这个女人正等着父亲的到来。父亲由女人陪着喝完酒,然后由女人陪着过夜。父亲有家不归。
  吃喝嫖赌,是父亲生活的全部内容。
  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也正因为父亲有钱了。钱是村里一个叫二拐子的人送给父亲的。
  二拐子是一个瘸子,常住在县城里的小旅馆,手下管着四五个外地女人,他吃软饭,是个皮条客,瘸子竟然也能发财。父亲的这个女人,是二拐子带回来给父亲享受的,钱由二拐子付。吃这碗饭的女人见钱眼开,因此,她喜欢父亲。父亲由此很感激二拐子。
  送钱送女人,二拐子图什么?这很简单,父亲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意石榴做他屋里人了。如此,看来天上真不会掉馅饼,二拐子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另有所图。
  提到自己的生身父亲,石榴恨得咬牙切齿:“我恨他,我恨他!”
  父亲却说:“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活几天?你们谁也别管我!”
  父亲形如骷髅,常年的哮喘咳得他的腰已不能直立,时常犯病的腿,走路时疼痛难忍。无钱治病,父亲未老先衰。母亲在世时,父亲迫于管束,尚能安分守己。母亲去世后,父亲突然就想明白了,觉得就这么走了等于白活,他想好好活一回,但他没钱,只能空想。二拐子的出现,给有想法的老汉带来一丝希望,看着自己的女娃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做父亲的想到了他是老子,因此女娃的事他要说了算。瘸子了解这老头的脾气,仗着手里有俩钱,懒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就使父亲的想法变成了现实。其实只不过一点欲望而已,纵欲一时满足了老汉以为活不了几天的病残的躯壳的需要,而钱,又耗尽了。父亲需要钱。
  石榴坚决反对父亲这样做,她不同意。
  二拐子说,只要答应他,弟弟上学,父亲治病,用多少钱他全包,而且石榴从此再不用下地受苦了,吃穿不用愁了。石榴的态度让二拐子的美梦化成泡影。父亲的“钱源”断了,而且二拐子又不断上门“逼债”,买卖不成不退钱是不行的。父亲跟女儿翻脸了,父女关系由此开始破裂。
  亲情为绳子所代替。石榴的腿部、背部、手臂已绳痕累累,父亲却仍不停地吼叫:“你不听话,我就抽死你!”石榴也想到了死。这时,弟弟的身影出现了。很快,弟弟让她坚强起来!弟弟上学需要钱,只这一点,石榴必须好好地活。
  但这以后该怎么办,石榴想不出好办法。
  希望是嫂子给她带来的。
  回家过年的云花穿着皮靴皮衣在村子里游来荡去,这让石榴羡慕不已。嫂子常年打工在外,不但养活了全家,最近又张罗着要盖楼房了,这就更让石榴想入非非。想不到的是,一天嫂子突然来找她,竟说:“跟我出去吧,在家有啥意思?又没钱,又苦。”
  石榴惊喜万分,问:“出去干啥呀?”
  云花说:“城里的店饭啦,宾馆啦,用人的地方可多啦,老板管吃管住,还给工资,一个月少说能挣七八百,多的能挣上千,我还挣过两千呢。”
  石榴砰然心动,急问:“做啥能挣这么多钱?”
  云花说:“服务员呗,除了工资,还有提成,干得好,提成就多,就看你有没得本事了。”
  石榴问:“我行吗?”
  云花说:“听嫂子的,你就行。”
  云花就是听信了一个老乡的,后被这个老乡给领出去的,现在看来这条路她走对了,否则没准至今仍受穷。现在好了,她有钱了。石榴却不知,这次嫂子要领她出去,当然也是为她好,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即外地的那些老板,都常年招收女服务员,都要年轻的,并且越多越好,来者不拒,都托过云花帮忙,期望她从老家能带几个过去,成了,会给云花好处费。至此不管怎样,嫂子的话,恰与石榴的想法不谋而合。
  于是,刚打完春,尚没出正月,石榴就催嫂子快点动身了。这样,在一个春天刚刚露头而依然寒冷的日子里,石榴由嫂子领路,登上了由汉中开往北京的直快列车,做着一个美梦,怀着一个希望,离开家乡了。
  列车穿过了茫茫黑夜,天亮时,驶入辽阔的中原大地。石榴睁开惺松的双眼,她看到了与山村截然不同的景象:高楼林立的都市,宽阔平垣的公路,苍茫奔腾的黄河,一望无际的麦田……
  姑娘这才意识到,她离家乡已经很远很远了,不知为何,她开始思念家乡了。在家的时候没这个感觉,出门后方知,穷山沟在她心里的分量原来这么重。
  而村里已没有几个年轻人了,全外出打工去了。唯一没有出去打工的,是村长家的孩子们,他们不需要出去打工,他们家有钱。
  每年一到收获季节,村长便忙碌起来,他忙着向村民们征粮催款。除了政府规定的农业税及集体提留等之外,村长还会列出一连串名正言顺的收款项目,比如订报费、开水费、治安费、补课费,生猪保险费等。政府的收费是有比例的,村长总有足够的理由将比例拔高,不然村集体没有经济积累,村长无法为村民办实事。因此,上边规定宅基地使用费每平方收五角,村长收时能涨到一块,而且屋前空地也要算上,为此,石榴家的三间房子多交给村长九百块。
  对于收缴的钱款,除了上交国家、县乡两级财政外,剩下的归集体使用。其中有一项干部津贴,津贴多少,村长说了算,于是村长的腰包便鼓了,穷山村里,他家最先盖起了楼房,让人看了眼气。
  石榴家里有三亩多地,种着土豆、苞谷、水稻等。另外,她还养了一群鸡,两头猪。令人欣喜的是,水稻亩产超过了千斤,庄稼连年丰收,猪也长得膘肥体壮,鸡下的蛋盛满了竹筐。石榴顺利完成了村长下达的征收任务,比如农业税、水利资源费、普法经费、农建费、农田水费、办学费、民兵训练费、计划生育费、乡村道路建设费、优抚费,等等,等等。之后,石榴算算帐,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水电费等成本支出,所剩为零。
  一年辛苦忙碌,只顾了一张嘴。后来弟弟考上了高中,一年学杂费数百块,父亲吃药也要钱,为此姑娘开始发愁。石榴背起竹篓,将鸡蛋背到山外卖掉了,又将没长大的两头猪也卖了。
  
  你集我集他集,农民着急。
  你筹我筹他筹,农民发愁。
  
  山野间,再也听不到姑娘的歌声了。
  是贫穷逼迫石榴走出了山村。
  石榴渴望富足,她需要钱。
  太阳由东向西爬过了车顶,金色的阳光洒进了车厢。平原的田野间一片明丽,列车在一片明丽中驶入一个小站停住了。无人报站。
  嫂子喊石榴下车。
  一个小站,下车的人却很多。石榴看到有很多年轻的女子,跟她的年龄大小差不多。她们满面春风,衣着华丽,凭感觉,石榴猜她们也是来自于农村,做着和她一样的梦,到外地打工的,只不过她们比她先行了一步。石榴看着她们,目光有些茫然。
  石榴跟着嫂子向出站口走去。
  石榴看见站牌上是三个凝重的黑体字:临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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