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黑乎乎的人(一)
作品名称:完形世界——视角演绎录 作者:超验幻术家 发布时间:2018-01-12 20:18:30 字数:5448
一阵秋风吹过,女鬼身体脱离地面,轻轻飘了起来。借着风力,她在那枫树巅上微微点了一下,便越飘越高了。她缓缓飘过山谷和丛林,飘向北边的天空。她微微闭着眼睛,身体越来越轻盈,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快要消隐了,即将遁入虚无中,就像初春里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那样。那会儿,冰凉的夜风已穿透进她身体,让她感到一阵冰凉,几乎让她哆嗦。她幻想着永远这样飘下去,永远不要落地……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睡着了。
离开那怪物后,连续几天来,她都在半空中飘荡着,任凭那秋风将她吹到陌生的地方,就仿佛她是一片无根落叶一样。有时,当风停了,她恰好落进了溪水里,她便随着溪水一起流淌。在那种情况下,往往有许多白鱼、细沙以及指头大的石头在她身体里跳跃、穿梭。后来,天空中下起雨了。那冰冷的秋雨一滴一滴地穿透她身体,格外冰凉,几乎让她痉挛。当她实在难以忍受时,她便落到了地上,决定去找一个避雨的处所。
她冒着细雨,独自一个人在松林里转悠。好久之后,依稀在松林尽头处,一座悬崖拔地而起。她找来一片宽大的芭蕉叶,半裹在身体上,贴着悬崖往上飞——她想在悬崖半腰处找到一个向内凹陷的地方,以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大多数鬼魂们都喜欢栖息于阴暗、狭小的空间,譬如墓穴、山洞或者夹缝中,而她也不例外。不一会儿,她便在山腰处找到了一个小洞穴,便一缩身子钻了进去。那洞穴口子很小,但里面的空间稍微宽敞一些。当她钻进去之后,她发现洞穴的墙壁软软的,有点像新鲜的苔癣,但却暖呼呼的,又有点像龙德彪的肌肤。突然,她隐隐感觉洞壁似乎在蠕动,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腥味从洞壁上散发出来,让他感到头晕晕的。她本能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飞出洞口,离开这里,但半边身子似乎已被洞壁黏住了。在不安中,她试着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以使自己处于半隐状态,而后穿透洞壁,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当她放松身体之后,她身体并没有变得轻盈透明。相反,她身体越来越充实了,不一会儿,她几乎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冰冷的肌肤了。她稍微挣扎了一下,突然,她的背部、臀部、大腿部位传来了密集的疼痛感,就仿佛洞壁上有很多微小的吸盘在拼命吸取她体内的液体。之后,她感到一阵眩晕,便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天快要亮了的时候,她又醒了过来。那会儿,她感觉全身无力,混身酸痛。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面,意识到自己或许一不小心闯进了别人早已设好的陷阱里。她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想要赶在设置陷阱的人来收取猎物前从这个陷阱中挣脱开。但这种挣扎似乎毫无效果。她在焦躁中发出呜呜的叫声,似乎在祈盼恰好有人从下面路过,恰好听见她的声音,恰好这个人不是坏人,并且愿意将她救出去……
当清晨第一抹曙光照进洞口时,一只大手伸进了洞里,扯住洞壁的褶皱处,使劲往外一拖,整个洞壁连同被粘在上面的女鬼都被拖出去了。之后,她被扔在了地上。这会儿,阳光越来越浓烈了,她感到有些头痛。
“这是这个月第四个女鬼了……我们收获不小……。”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重要的是经验。”另外一个声音回应道。
“你要了解鬼魂们的癖好——她们一直很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他又补充道。
这会儿,当她勉强挣开眼睛之后。她依稀看见眼前正站着两个农夫模样装扮的陌生人——他们身体似乎都是黑乎乎的,即便在阳光照耀下,她也难以看清他们的五官。他们卷着裤腿,其中一个右手握着一根钢叉,另外一个腰上似乎插着一把细剑。那个手持钢叉的男子似乎意识到她睁开眼睛了,他俯下身子,用一只手掐着她下巴,仔细打量了很久,点了点头,嘀咕道:“这一个女鬼比前几个都好看,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生前是做什么的?”那位手持细剑的男子也蹲下身子问道。
女鬼紧紧闭着嘴,低着头,没有回应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道。
女鬼依然低着头,没有回应他。
“你生前是妓女吗,妓女就不值钱咯!”说着,那手持钢叉的男子抓住她头发,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确认什么似的。
女鬼依然没有回应他们。这会儿,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四处跳跃,让她感到头晕。她微微抬起头,一阵冷风吹过,她恍然意识到这个秋日的早晨格外清冷。在这片松林里,地上铺满了许多柔软的松针,一些肥厚的白色菌菇从地上冒了出来。在林子边缘,靠近悬崖的根部长出了几颗高大的栗子树,秋风吹过,光滑的栗子稀稀疏疏地落了下来,砸进了落叶丛中。她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细致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渐渐的,她觉得自己身体快要融化了,或者即将被微微飘过的晨风吹散。
那两个黑乎乎的陌生人望着她平静的表情,感到有些诧异。她一直不说话,几乎让他们以为她生前或许就是一个哑巴。他们不再询问她什么,而是从兜里拿出锁鬼链,套在她脖子上,而后抽走卷在她身上的吸血皮。整个过程中,她倒是一点没有抗绝,也没有像之前其他女鬼那样大喊大叫。
她们拉扯着她,来到了山脚下。在山脚下,靠近枫林边上,有几间歪歪斜斜的茅屋,茅屋旁边有一条小溪。那两个黑乎乎的人架着她穿过小溪,来到茅屋跟前,推开大门,一个废弃的小院子映入了她的眼帘。这时,他依稀看见,在院子里,站满了更多的黑乎乎的人,他们都手持钢叉或者大刀,难以看清他们的面孔。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静默,那样悄无声息,就仿佛他们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这时已接近正午,阳光越来越浓烈,照在她额头上,她感到一阵眩晕,便倒在了地上。
当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茅屋里,脖子、双手以及双脚依然被锁鬼链紧紧束缚着——它就像一条冰凉而又顽固的毒蛇。这会儿似乎已是半夜了,周围很安静。她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便使劲扭动着身子,似乎想要从锁鬼链里挣脱出来,或者只是想换一个被捆绑的姿势而已。
她挣扎了很久,却发现被越缚越紧,几乎让她窒息,于是,她便停止扭动了。她半靠在后面的墙壁上,不经意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到处都是扭动的躯体——他们被堆放在这间类似地窖的屋子里,就像风干的食物或者废弃的家具,没有任何生气。透过那扇半掩着的窗户,一些月光洒了进来,在铺在地上的凌乱的干草上跳跃、闪烁。在那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她依稀看见,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有些光斑在微微闪耀,如同黄昏时分的星辰,若隐若现,甚至透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好久之后,她才恍然感受到,那些光斑里似乎充满了哀伤、怨念、仇恨或者其他情绪,这会儿,她明白了那些光斑正是被堆积在屋子里的鬼魂们的眼睛。当这些鬼魂被束缚在锁鬼链上之后,他们便会显露出实体,就像一具具僵尸一样。曾经有一位鬼魂告诉她,那是他们尚未死尽的躯体,介于虚无与真实之间。望着周围时而闪烁,时而静默的光斑,她依稀感受到了一阵寂灭的喧嚣在她耳根萦绕,让她回忆起了她童年时的那些碎片般的温暖时光,如梦如幻,充满了伤感和甜蜜。
时至今日,她还是没有习惯自己早已死亡。在某一瞬间,她会忍不住哆嗦一下,仿佛有一束明亮的光突然落到了她眉间,让她眼睛感受到了一阵刺痛,而那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忆起了死亡到来的那一刹那,也就是她记忆断裂的那一刹那。自从死了之后,她身体的感知能力渐渐消隐,身体里的欲望也慢慢消散,逐渐丧失对这个世界体验能力,总感觉自己如一股轻烟或者迷雾一般游移不定,难以驻足……死亡对她而言是一道难以愈合的创伤,而这道伤口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她记忆深处,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已不再去回忆她死亡时的情景了……
在这秋日的夜晚,那一轮新月来得早,也去得早,刚刚划过窗户,便落进了山里,周围渐趋于寂静和晦暗,而这会儿,那些原本在屋子里闪烁的光斑也消隐了——那些与她同命运的鬼魂们安静了下来,渐渐陷入平静和沉睡中。这时,在这越来越深沉的寂静中,她竟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虑不安了。大概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一阵凉风夹着白霜与露汽吹开了窗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她恍然从不安的假寐中清醒了过来,依稀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前——他似乎披着黑袍,此刻正把头探进窗子里,四处张望。好久之后,他嘘了一口气,将身子缩了回去。就在女鬼觉得他要离开的时候,她竟然发现他已站在了屋子里。或者他一直都是站在屋子里的,只不过之前那半明半暗的光线,让女鬼觉得他是站在窗户外的,也或者,他突然闪了进来,速度是那样快,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是突然从他此刻所在的空间里冒了出来。就在女鬼疑惑无比时,那黑袍男子在静默中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那是一把树根一样的刀,恍然间,女鬼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曾见过这个男人,但那会儿她似乎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就像此刻一样,但她已忘记她遇见他的具体场合与时间。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突然,从她内心深处泛出了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望着他不断逼近的身影,她身体情不自禁地痉挛了起来,在瑟瑟抖动中退向后面的墙壁。
她想尖叫着逃出这屋子里,却又不敢。在恐惧与不安中,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渐渐消散,就在这一刻,她依稀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搂住了她,另外一只手则捂住了她的嘴,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耳根处说道:“不要看他,不要出声,不要让他注意到你……他在寻找他的猎物!”
伴随着这微弱而又平静的声音,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心渐渐安定了下来。过了很久,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她有些忍不住了,便眯开眼睛,想看看那个黑袍男子是否还在屋子里。就在她眯开眼睛的那一刻,她依稀看见他举起那把树根一样的刀,向角落里劈了下去,悄无声息,之后,他又把刀插回到了腰间。他站定在屋子中央,四处打量着,这会儿,女鬼恍然发现他此刻正站在窗子外,就好像他从没有进屋一样。
后来,那个黑袍男子走了,从窗户里消失了,留下一串神秘的脚步声,在荒野中回荡,而那声音仿佛只有女鬼才能听见。这会儿,女鬼从搂着她腰,捂着她嘴的那两只冰凉的手中挣脱了出来,转过身去,发现一张白脸正杵在她跟前,她吓得身子向后缩了半截。在这个距离下,他依稀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那男子穿着白衣服,脸庞消瘦,额头被厚实的黑发覆盖着。好久之后,她被他的眼睛吸引了。他的眼睛碧绿碧绿的,就像夏日湖泊里的绿色倒影,给人一种温暖明亮的感觉。她仔细看了很久,隐隐发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绿色的碎片在流动——它们越来越密集,四处蔓延,几乎要从他眼睛里流出来,滴落在地上。
“你是一只青蛙吗?眼睛是绿色的,还鼓鼓的。”她打量了好久,情不自禁地问道。
她还没说完,那人便急忙用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半分钟之后,他松开了,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刚才那个黑袍男子还在窗外吗?”
“没有,他已经走了。”对方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捂住我嘴巴。”
“就是为了使你问这个问题,然后你就没机会评价我的眼睛了。”他苦笑了一下说道。
“可你这么一说,我不又想起了我应该继续评价你的眼睛吗?”
他还没说完,他又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在他耳根悄声问道道:“你知道那个穿黑袍的男子是谁吗?”
“我不知道。”他松开手之后,她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他像个精神病人,每天晚上都会来屋子转一圈。”
“你怕他吗?”女鬼打断了男子,问道。
“你呢?”男子反问道。
“我怕,我好像见过他,但我真的很怕他。”
“我也怕他,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男子耸了耸肩,说道。
“我们不聊他了吧,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子问道。
“你先说你的名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别人问我名字时,我一直都是这样要求的。”女鬼答道。
“好吧!我叫念生……”
“这个名字是你死后才有的吗?”女鬼问道
“不是呢,很久以前,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有一男一女曾这么叫过我,我也就认了。”
“哦,我叫怀玉!”
“这名字好奇怪啊!”念生想了一会儿,鼓起碧绿色的眼睛说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她皱着眉头望着他。
“有谁会把用来描述男女受精之后的状态的词,作为自己的名字呢?”他望着她,皱着眉头,依然感到无比疑惑。
还没等他说完,她凑上去照着他脸上一拳捅了过去,高声说道:“我叫怀玉!”
“哦?原来不是怀孕呀!”他揉了揉脸缩了回去。
整个后半夜里,他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嘀咕着。后来,不知何时,天亮了,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黑乎乎的人,如同大猩猩一般,将他们轰了起来,用混沌不明的声音吆喝道:“该上路了,鬼魂们!”其中一个刚说完,突然天阴了下来,一道闪电劈中了他,他那焦黑的身躯便颤抖了起来,颤抖了很久也没停下来。好久之后,另外一个黑乎乎的人看不下去了,便大吼一声,一脚把他踹倒在了干草丛中,但他还是一直颤抖着。将他踹倒在地的黑乎乎的人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他,渐渐发现他的身体不止在颤抖,还在颤抖中萎缩,好久之后,他竟然萎缩成一团发出呜咽声的黑水了。这会儿,另外一个黑乎乎的人认为他已经死了,并认为这可能是一个不好的预兆——竟然有人在大早上被闷雷劈中。
他对外面吼了一声,又进来两个黑乎乎的人。他们拿着长长的皮鞭,站在门口,对着里面狂抽了起来,仿佛在驱赶牲口出圈一样。那皮鞭是淡白色的,泛着微光,当被抽中之后,几乎有火光冒出来。怀玉肩部一不小心被挨了一鞭子,裹着她肩部的衣衫刹那间化成粉末了,之后,她隐隐发现她原本雪白的肩部上多了一道黑色的伤口。她本能地躲在了其他鬼魂或者僵尸们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去。
当鬼魂们走出屋子,来到外面之后,他们发现这会儿天已经阴了。秋风呜呜地刮着,将林中的枫叶吹落到了这陌生的院子里,屋顶的茅草拼命颤抖着,屋脊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如同老鼠的叫声一般。当怀玉眼睛逐渐适应这清晨里微弱的光线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看不清那些黑乎乎的人——他们的手是黑的,腿是黑的,脸也是黑的,连鼻子眼睛都是黑的。他们挤在一块儿,就仿佛黑夜即将来临。当他们说话时,她才发现他们的牙齿白而尖、细小而密集,但他们的口腔似乎也是黑的。她不安地打量着四周,想要从那些死气沉沉的僵尸或者鬼魂中找到那个绿眼睛的男人,但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