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行军的歌声

　　真实的事物具有永恒的生命，而虚假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暴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巍巍的土高炉虽然还屹立在葫芦河畔，却已没有了往日的辉煌，悄悄地灰飞烟灭。亩产几千斤粮食的卫星再也放不出来，面黄肌瘦、脸有菜色的社员默默地勒紧了裤带，继续奔走在大跃进的第一线，却掩饰不住浮肿的双腿和疲惫的身体……
　　春天到了，柳丝虽然还没有发绿，浩荡的东风却整日价呼呼地吹着，葫芦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也似乎格外地有了精神……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在张村驿通往茶坊的道路上，便走着一支奇特的队伍；人人背着行李，个个奇装异服，精神振奋，步伐整齐，队伍里时时爆发出一阵阵嘹亮的歌声。唱得最多的歌曲，是大家新近学会的《十唱共产党》：
　　一唱共产党，
　　好比那红太阳，
　　农村一片新气象，
　　人人齐欢唱。
　　二唱共产党，
　　村村扫文盲，
　　看书读报柳荫旁，
　　作诗写文章，
　　看书读报柳荫旁，
　　作诗写文章……
　　德仁昂首挺胸，高歌猛进，他自信自己从来都是热爱共产党的，而且至今不变；不管受尽多大委屈，受尽多大磨难，他胸中的革命火焰始终熊熊燃烧，愈烧愈旺。他猛一抬头，看见队伍前面有一民警背枪压阵，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他知道队伍后面也有民警背枪压阵。直到这时，他才明显地感觉到“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的悲哀。呜呼，拳拳我心，谁人可知？眷眷我情，谁人可怜？然而，即使在屈辱中，他也绝不能丧失了生的勇气，所以他不能理解那个在整风中从高楼上跳下来的右派的心态，也许那是人家表示清白的一个果断的方法，而自己可能要用很长的时间甚至是一生去证明个人的清白了。
　　不过，德仁这种沮丧的心情、悲哀的心理，只是短暂地闪现了一下，接着他又坦然面对了。他想，既然自己问心无愧，就应该高高兴兴地活下去，走自己的路，别管别人说什么。于是，他又仰起头来，兴高采烈地唱歌，兴高采烈地走路，左右瞥瞥，真的是目中无人了。走在德仁旁边的大刘，还惦记着他受伤的左腿，主动地替他背了一条褥子，老方也替他背了些零碎东西。看见他这样昂首挺胸、洋洋自得的样子，在唱完这首歌以后，大刘饶有兴趣地问道：“组长，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
　　德仁笑笑：“人生在世，就应该高高兴兴地活着。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么大刘，你看我哪一天不高兴呢？”
　　大刘思索了一会，摇摇头：“没有，真的很难找到你郁郁寡欢的那一天。组长，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天天都能够保持一个高兴的心情呢？”
　　“热情，生活的热情，旺盛的生活热情，人就要像一口不断喷发热情的热力井，人就要像这滚滚流淌的葫芦河，激情不断，热情不断！”
　　身旁葫芦河水滚滚流淌，大刘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让我们一言为定，生命不息，激情不断，热情不断！”
　　歌声又响起来了，大刘和德仁一样，昂首挺胸，高歌猛进。夜幕中，他们终于到达茶坊，吃了晚饭，在小学教室里歇了。睡在铺里，德仁才感到100里行军累得他腰酸腿痛，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唉，在这种情况下，还高兴得起来吗？他在心里苦笑着：为啥不高兴呢？我不是搞文学的吗？搞文学就要有丰富的经历，经历是一种财富，如果没有这件事，不到陕北来，花钱也买不来这样艰苦的经历。所以，我应该为这样的经历高兴，高兴，高兴，高兴，哈哈……他差一点笑出声来了。他就抱着这样的心情，渐渐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沿着宽阔平坦的公路向南行军，太阳整日朗照，大刘悄悄地问德仁：“组长，昨天晚上，睡梦里你偷偷地笑什么？”
　　“高兴，高兴呗。”
　　“行军100里，你不累？腰不疼？腿不痛？你还高兴，还笑，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正因为是自欺欺人，所以我才在睡梦里偷偷地笑嘛。”
　　大刘恍然大悟：“咳，我明白了，你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高兴起来，在高兴不起来的时候，你就要逼着自己高兴嘛。”
　　德仁紧紧地握住大刘的手：“知我者，大刘也。”
　　这一天，行军50多里，在一所小学住了。德仁悄悄地和大刘说：“今天走路少，今天的高兴，自然而然。”
　　大刘高兴地：“我也一样。”
　　第三天，他们继续沿着公路行军，晚霞满天的时候到达黄陵。橘红色的晚霞染红了西天，给巍峨的桥山涂抹上一层瑰丽的油彩，也给一棵一棵巨人般屹立的高大的柏树，涂抹上迷人的红色……德仁想：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葬在这里，黄帝陵就应该永远这样灿烂辉煌才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明天当无比光明的朝阳升起的时候，黄帝陵该是另一种灿烂辉煌吧。
　　晚上，睡在铺里，德仁还在想着：关于黄帝的一切，其实只是一种传说，可是中国人就是相信这种传说，并把这种传说看作是一种真实，大概就是因为水有源，树有根，凡是人就应该有始祖吧。人们编撰了黄帝的传说，并且把他侍奉为中华民族的始祖，这就是信仰的力量，甚至带有一些迷信的色彩。德仁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脑海里倏地一闪，他随即就谴责起自己：嗨，你总是胡思乱想，怎么能和传统的思想观念唱对台戏呢？就是在这种种思想矛盾的纠葛中，他渐渐地睡着了……
　　德仁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仰望桥山。果然，在金黄色的朝阳照耀下，桥山的千百棵翠柏全都朝气蓬勃，精神焕发，傲然屹立。德仁看了，浑身也充满了力量。大刘轻轻地问道：“组长，你又从这些古柏身上找到灵感了吗？”
　　“啊，是灵感，也是力量。听说，黄帝陵园建立于秦朝，这些古柏少说也在千年以上了。可是你看它们，还是那样朝气蓬勃，让人看了，不由得精神振作起来。”
　　“哦，组长，我知道了，你总是从各种事物中找寻力量，补充自己的热情，你才会时时刻刻高兴起来。唉，我怎么总是缺乏你这种精神，缺乏你这种热情呢？组长，你以后寻找精神、补充热情的时候，可要把我叫上啊！”
　　集合的哨子响了，德仁、大刘急急地背上行李去站队，新的一天的行军开始了。公路宽阔，歌声嘹亮，大家的心情很好。公路两旁是高高低低的黄土高原，一眼望去，充满眼帘的只有单调的黄色。暮色苍茫中，到达一个小县城，德仁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位背枪的民警唱了两句动听的秦腔：
　　一边走来一边行，
　　不觉来到宜君城。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德仁都记得这两句秦腔，遗憾的是他不知道前边的唱词，也不清楚，为什么刚刚开了头，却又落了板。晚上，他们住在宜君。第二天下午，他们走到一个地方，路边有汩汩流出的泉水。大刘动作最快，掏出搪瓷碗箭一般奔了过去，舀了一大碗泉水跑了过来，先让德仁喝了几口，果然是凉甜凉甜，沁人心脾，然后他才“咕咚咕咚”喝起来。
　　这时，人们乱七八糟地跑过去舀泉水，李干事吹响了哨子，整理好队伍继续前行……原来，这里就是有名的哭泉。在黄土高原上很难看见一眼泉水，听说是当年孟姜女千里寻夫路上，哭哭啼啼流出的眼泪变成了泉水，所以叫作哭泉。好一个美丽而又凄婉的传说，德仁的心情因此沉重起来。
　　晚上住在金锁关。望着两边壁立对峙的山峰，以及中间狭窄的关隘通道，德仁才体会到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听说，秦始皇修筑的秦直道，就是穿过金锁关，沿着他们行军的路线，一直修往北国边塞的。晚上睡在铺里，几天连续行军的沉重，和着沉重的历史，就像一辆辆沉重的战车，轰隆隆地飞越两千年的时空，搅扰着他不安的心灵……
　　第二天，他们撇开公路，向西北山区走去。走了一段平坦的土路，接着便是蜿蜒不断的山路，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林，虽然光秃秃的没有一个树叶，但是在德仁的眼里，却已经变成树叶青翠、百鸟喧闹的春天了。突然，山沟里淙淙流淌的溪水，吸引住他的视线，他的心情豁然开朗。哎，这里倒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就这么走着走着，一直走到日落西山，一直走得腰酸腿痛，一直走到双腿沉重得一点也抬不起来了。李干事一声哨子：“停下休息，前边就是目的地——后沟。”
　　德仁“扑通”一声坐到路上，浑身酥困得没有一丝气力了。大刘开玩笑了：“组长，这个时候，你还高兴得起来？”
　　德仁鼓起劲来“哈哈”大笑：“哈哈，呵呵，我为什么不高兴呢？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我，也算是一个胜利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