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卫星迎春节

　　德仁被送回窑洞，躺在炕上休息，一边用勺子吃玉米糁，大家正围着他问候着、赞扬着、感叹着。李干事进来了。德仁挣扎着要起来，李干事连忙按他睡下：“哎呀，我来迟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舍己救人，一般的人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件事情我得向厂部好好地汇报一下。刘宝发，你来我那儿拿几张信纸，好好地写一份汇报材料。“
　　老方激动地说：“李干事，我来写材料吧，要不是组长使劲地拽我一把，恐怕我早就没命了。”
　　李干事说：“方光明，你写也好。张德仁要是不拉你的话，你现在也不能放光明了。”
　　窑洞里扬起一片笑声。李干事问了问德仁的伤情，对老方说：“方光明，张德仁为你负了伤，这几天你不用上工去了，一边写材料，一边伺候他，一日三餐，端茶送饭，不可怠慢。他行动不便，你到我那儿拿一个旧脸盆，给他接屎倒尿，可别嫌脏哇！”
　　老方连声答应：“是，是，哪儿会嫌脏呢。”
　　李干事要走了，一再叮嘱德仁好好养伤，并安排刘宝发代理组长。李干事走出窑洞，老方跟着他去取信纸和脸盆。这里，大家异口同声地赞扬李干事，通情达理，待人热情，没有把他们下眼观看……大家正在议论时，老方回来了。小董笑着：“老方，你一进门，窑洞里就大放光明啊！”
　　老方说：“小董，我懂不清，没有你懂得清哇！”
　　窑洞里一片笑声。老方和别人换了位置，睡在德仁旁边，他诚心诚意地说：“组长，不用客气，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小便大便，只管喊我就行了。”
　　说来也怪，德仁一晚上没有小便，第二天也没有大便。受伤的腿部不动弹并不很疼，只是肿了起来，胀痛胀痛。老方去问杨大夫，杨大夫说：骨折以后肌肉肿胀，几天不大便，都是正常现象。活血的药咱这儿没有，给你几个消炎止痛片，他也不宜多吃，关键是静静地卧床休息，让受伤的地方自己恢复。
　　老方回去一说，德仁也放心了。阳光照在窗户上，窑洞里一片亮堂。老方在写材料。德仁的铺位靠近窗户，他取出鲁迅小说静静地读着，读到动人处，他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老方说：“组长，真的很可笑吗？”
　　德仁说：“自然可笑啦。你看，这个阿Q处处受人欺负，他却用精神胜利法，使自己保持一个乐呵呵的状态。”
　　老方说：“组长，我想说几句话，又怕你不爱听。”
　　“老方，有话就说，不要管我爱听不爱听。”
　　“唉，现在社会上阿Q多着呢，我就是一个典型的阿Q。”
　　其实，德仁也有同感，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此话怎讲？”
　　老方叹息道：“先不说别人，拿我来说，我的右派是假的，是替单位充数的。现在，却弄假成真，我成了替罪羔羊。”
　　德仁大吃一惊：“什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老方一脸严肃地：“组长，这是千真万确的。当时，上级给单位分配的右派名额还差一个没完成，书记找我谈话，让我顶上一个。那时候，我是胆战心惊，百感交集，沉默无语，心乱如麻，只看见书记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地动弹着，也没听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就这样我成了右派分子。组长，你说，我逆来顺受，懦弱无能，有话不敢说，有理不敢辩，甘愿委屈到底，我不是阿Q是什么？”
　　老方悲从中来，眼泪越过脸颊，打湿了衣襟。德仁说：“老方，别哭了，现在再哭也没有用了，空劳心力，白伤身体。你说，有话不敢说，有理不敢辩，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有话你能说吗？有理你能辩吗？我隐私这样啊。针对我的批判会开了一个多月，一开始我还竭力分辩，据理力争。后来，‘打垮张德仁的嚣张气焰’的口号喊起来了，‘张德仁负隅顽抗是死路一条’的大字报贴满了校园。为了自己可怜的一条活路、一条出路，我屈服了，我闭嘴了，逆来顺受，懦弱无能，我也是一个可怜的阿Q哇！低头认罪的结果，果然得到了‘宽大处理’，在开除团籍、劳动教养之外，幸运地保留了公职。”
　　德仁平静地诉说着这屈辱的一页，他硬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老方叹了口气：“唉，我也得到了保留公职的‘优待’。可是当我想向书记诉诉委屈的时候，却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了。”
　　德仁沉思了一会：“老方，感谢你，给阿Q精神做了一个新解。如果说鲁迅笔下的阿Q既是可笑的，又是可悲的，那么我们这些阿Q，仅仅是可悲的了。”
　　中午，老方早早地给他俩打来午饭，德仁津津有味地嚼着甜丝丝的窝窝头，突然想起那个烧窑工的话，心里翻滚着万千波涛，再也吃不下去了。原来那个烧窑工是本地农民，在一次闲谈中说：多亏我来烧炭，沾了你们工人的光，一天能吃三顿饱饭。
　　德仁惊讶了：“难道公共食堂吃不饱？”
　　“起先能吃饱，后来就吃不饱了。农民嘛，吃了三天饱饭，就忘记肚子饥。开始办食堂，天天想着法子吃，包包子、蒸花卷、大米饭、炖猪肉，迎接上级检查，编写汇报材料，到处介绍经验，吹得天花乱坠。到后来，粮食吃光了，天天熬玉米面糊糊稀菜汤，涮肠子哩！”
　　“那还能撑得住？”
　　“撑不住也得硬撑，晚上回家再开小灶。哪个生产队不偷分点粮食，等着饿死吗……”
　　德仁正回想着，组员们吃完午饭回来了，免不了高一声低一声问候组长。德仁便用朗朗的笑声表明自己没事儿，于是大家便抓紧时间躺在炕上休息，一会儿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鼾声……
　　下午，当窑洞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德仁和老方谈起了本地的农民：“唉，农民种粮食，还饿肚子，我们一个月吃45斤粮食，真是问心有愧啊。”
　　老方苦笑着：“组长，你是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咱们吃饱肚子就行了，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德仁叹了口气：“唉，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土上，不关心行吗？农民就是种地的，现在去大练钢铁，搞无偿劳动，辛辛苦苦，又炼不出一两铁来，铁的产量却报得很高，这不是自欺欺人，做无用功吗？”
　　老方连连摆手：“组长，别说了，你还嫌你的麻烦少吗？”
　　德仁笑笑：“老方，别担心，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的言论是自由的，我不出卖你，你不出卖我，我们都是自由人了。哈哈，我们都变成阿Q了。”
　　老方的汇报材料写好了，让德仁过目，德仁一看就“嘻嘻”地笑了：“老方，我的思想境界没有那么高，什么‘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什么‘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了董存瑞、黄继光等许许多多的英雄人物’，嘿嘿，这可能吗？时间那么仓促，情况那么紧张，允许你胡思乱想吗？算了，我把这材料撕了，不用向厂部汇报了……
　　不等德仁说完，老方一把把材料抢了过去：“组长，你疯了，你就是不想立功，可人家李干事呢？辛辛苦苦多半年，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一件先进事迹，这是人家进行思想教育工作的成绩嘛，你不让向上级汇报行吗？”
　　老方几句恳切的话说得德仁闭口无言。老方说：“组长，你是搞文学的，写材料比我有经验，为了把事情写得生动感人，在基本事实真实的基础上，进行适当地描写，合理地想象，都是必不可少的。”
　　德仁笑笑：“哎呀，老方，你这搞技术的说起写文章来，一套一套的，我自愧不如。好了，随便你怎么写吧，反正对大家也没有什么坏处。
　　汇报材料送上去了，厂部为此发了通报，表扬了张德仁，表扬了李干事领导的三大队，并奖给三大队50斤猪肉。奖励50斤猪肉，这在当时物资匮乏的情况下，对人们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大家一边吃着油腻腻的猪肉，一边念叨着张德仁的名字，这成了人们多日的笑谈……
　　过了阳历年，临近春节，德仁下地活动，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了。过了些天，拆去绷带，德仁便慢慢地走着去上工。为了照顾德仁，李干事安排五组到炼铁炉旁去砸石灰石。一人一个木墩，上面铺着布垫，德仁坐下，双脚夹着石灰石，举起铁锤砸了下去，石灰石便应声碎裂。就这样，一锤一锤的，把石灰石砸成了一定规格的碎块。
　　德仁一边砸石灰石，一边看着炼铁炉旁的各种活动，颇不寂寞。迎接春节，迎接开门红，迎接特大卫星，炼铁炉里装满了“铁矿石”、石灰石和木炭，当然木炭是最多的，还有从煤矿运来的钢炭，燃烧起来炉膛里一片通红，站在炉门口远远地就能感到烈焰的威力。出铁那天，公社书记、社长陪着县上领导来了，他们先站在炉门口，感受了一下烈火金刚的威力；然后就看见出铁口打开了，通红明亮的铁水哗哗地流淌出来，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5.8吨生铁的特大卫星放射成功了。人们悄悄地议论着：今年春节的猪肉吃定了。
　　过后，一个熟识的炼铁工人，告诉德仁一个天大的秘密：炼铁那天，炼铁炉里装着从社员那里搜集来的几千斤铁锅、剪刀、铁铲，烧熔化了，加上烧熔了的炉渣和似铁非铁的东西，可不快上万斤了。
　　德仁“啊“了一声，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