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皮家少爷（中）

　　冯剑一皱眉头：“咋骚气拉哄（熏人）啊？”俩丫环挤鼻弄眼，嗔道：“少爷越来越会说笑话了。你可好，出去流何（胡混）半年，旁的见识没长，倒学会耍贫嘴了。”冯剑莫明其妙，忍不住又问道：“不用说，这怪茶壶也是我的喽？”丫环也不搭腔，望着他只顾“吃吃”地冷笑。冯剑十分不解：不愿说就罢，笑个啥熊劲儿？
　　就在这当儿，盛世成领着剃头匠老许！拿着理发的家什，晃悠着走进来了。老许老眼昏花，打量了冯剑一眼，媚笑道：“皮少爷可比每扇（从前）瘦多了。”冯剑想着：这话说得不假，你冯少爷是比每扇（以前）瘦多了。这老家伙也认错人了，好歹还能认清公母，没喊“皮小姐！”盛世成道：“少爷从小就没受过啥罪，这沫子（回）赌气出去，吃足苦头了。”冯剑嘴上不说，肚里暗道：苦头是吃足了，叫人家关在山洞里，见天只吃两块红芋面锅饼，天天饿着肚子，能不瘦嘛！这些狗日的奴才，俩眼珠都长腚沟子里了，等知道我是个冒牌的，狗仗人事，准得打我个半死。别蹭饭吃了，赶紧想办法逃走，免得挨揍。心中畏惧，便思量着赶紧脱身。老许催促道：“皮少爷！您快坐下，我给你理发。”冯剑心想：既然来了，剃了头再说。便把茶壶放在桌子上，搬把椅子坐下来。盛世成趁老许眼慢，把那怪壶重新放回床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对春花、秋月道：“这是治嗓子的药！”老许麻利地给冯剑剃须理发。理完发，把家什往胳膊弯里一夹，点头哈腰道：“少爷得有多半年没理发了。”说罢告辞，一步三摇地走了。盛世成也出门去了。
　　就在这时，几个扛枪的士兵进了院子，径直去了堂屋！冯剑心里一慌：“这是治啥的啊？”秋月不屑一顾：“都是王国汉的手下，哪天不来几趟啊！跟逼命一样，连出殡都不叫人肃静。少爷！看样子你是躲不过去了，王国汉非把闺女嫁给你不中。错为（幸亏）你回来了，再不回来，老爷还知不道咋弄呢！”冯剑心道：我又不是恁家少爷！回来了又治啥呢？春花也道：“没屌法子，你只能当县长的女婿了。”冯剑戏谑道：“他闺女找不着男人了？非得嫁给皮少爷呀！”春花道：“还不是看中恁家的绸缎铺子嘛！那天我跟师掌柜上王县长家去了一趟，见过那个王爱爱！我的亲娘也，光听旁人说她丑，这沫子（回）可开眼了--两个三角眼，一个朝天鼻，俩门牙还横着长，比咱家养的哈巴狗儿都丑，脸上还有一块黑胎记，哪里是人！梯纸里（简直）是个母夜叉呀！”冯剑见她说得厉害，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秋月察言观色，嗔怪道：“春花！别吓唬少爷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啊！老爷应承下这门亲事！也是惹不起王国汉……”冯剑心想，皮家也不是好人！跟汉奸是儿女亲家！我得赶紧走，这些人好糊弄，呆会见了他家老爷！哪有老子不认得儿子的？等发现我是冒牌货，这顿揍就免不了啦。再说，他们找不到皮少爷！拿我顶替，去欣（娶）王国汉的丑闺女！可就屙锅里了。
　　冯剑趁春花、秋月不注意，就想逃走。谁知刚踏出屋门，便被春花叫住：“少爷！药还没吃呢！”冯剑只好回转，加上嗓子的确疼痛难忍，于是坐下乖乖地吃起药来。秋月撇撇嘴，埋怨道：“老盛真是，少爷身上有伤，好歹也弄些伤药来呀！”冯剑吃完药，梅河端来一大盆热水：“少爷！洗个澡吧。”冯剑暗喜：洗完澡再说，反正这会也走不脱。主意拿定，一不做二不休，脱掉那身穿了一年多的破衣裳，跳进洗澡盆里，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俩丫环不敢怠慢，站在一旁侍候，无微不至。
　　冯剑受宠若惊，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享受这种待遇。看到俩丫环白皙的双手和俊俏的脸庞，不免想入非非，又愤愤不平：“有钱人真会享福，洗澡还有年青女孩搓背。”洗完澡，换了身新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顿觉脱胎换骨，心中惬意极了，虽说脸上依然憔悴。
　　澡也洗了，发也理了，冯剑不敢蹭饭，就想寻机走人！朝门口一看，不禁暗暗叫苦：梅河、盛世成像两尊铁塔，堵住跨院拐角处，虎视眈眈。冯剑惶恐，坐立不安。就在这时，师掌柜从外面进来了，迎上前来问道：“少爷！洗过澡了？”冯剑勉强道：“洗过了。”师掌柜满意道：“比刚才精神多了。”冯剑问道：“这家是谁死了呀？”师掌柜道：“是你娘死了。”冯剑勃然大怒，骂道：“王八操的，你娘才死了呢！”师掌柜满脸通红，怒目而视道：“你……你……”气急败坏地叫梅河、盛世成过来，悻悻道：“该谢客了，快架少爷过去。”冯剑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师掌柜厉声喝道：“少爷精神受了刺激。老爷说了，他要是再不承认是皮燕聪！就往死里揍。”气冲冲地走了。梅河对师掌柜唯命是从：“好的。”冲上前来，和盛世成一起，硬往冯剑身上套孝服。冯剑岂肯就范，拚命挣扎，被梅河一胳膊肘捣中胸口，疼得脸色苍白，直不起腰来。
　　两人不由分说，硬是给他套上孝服，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院中，强行给前来吊丧的亲戚们磕头。磕完头，拖到丧屋里跪下，丧屋里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着实吓人！冯剑狼狈极了，因害怕梅河打他！光棍不吃眼前亏，再也不敢反抗。下午亲戚们烧过纸，便是送行，接着发引。在两个大汉的挟持下，冯剑又被强摁着跪倒摔了劳盆，还得大声哭泣，不哭就得挨揍。折腾半死，直到把棺材送到墓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冯剑被拉回到东跨院里坐下，挣扎着脱去孝服，心里非常难过，父母在世，却给别人当起了孝子！并且摔了劳盆。这时师掌柜走进来，笑模笑样道：“少爷！老爷叫你去呢！”冯剑心中沮丧：“丢死人了，早承认自己是冒牌货就好了。”主意一定，嗫嚅道：“师掌柜！你们认错人了，我叫冯剑！家住单县城东四十里冯屯！不是恁家少爷呀！”师掌柜道：“别瞎说了，你是皮燕聪！是俺们的少东家！”冯剑哭笑不得，张口结舌道：“我……是你们的少东家？叫皮燕聪？”师掌柜正色道：“是的。你是《皮记》绸缎铺的少掌柜！皮老爷的独生儿子！不信问问他们吧。”
　　盛世成、梅河、春花、秋月七嘴八舌道：“少爷咋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呢？拿你的照片来，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吧。”春花拿来一张照片，秋月捧过来一面镜子。冯剑探头一看，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照片上一个胖子！皮肤黝黑，肥头大耳，与镜子里的自己像一个模型压出来的，只是自己不如照片上富态。可他绞尽脑汁，自打娘胎里出来，活了近二十岁，就从没照过相，这儿咋突然出现自己的一张照片呢？冯剑如坠入云雾之中，再看众人，全都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师掌柜催促道：“老爷正在堂屋里跟郭队长说话，叫你赶紧去呢！”事已至此，不去肯定不行。梅河、盛世成逼他重新穿上孝服。冯剑欲哭无泪，却不敢不穿，心想：“就再穿一回吧。”穿好孝服，跟在师掌柜后头，往堂屋而去。
　　来到堂屋门口，往里一看，赶紧退了出来--堂屋坐着的两个人中，有一人正是护路队的副队长郭瘸子！冯剑绝望极了，心里暗叫：这下子可完了，真是冤家路窄。师掌柜道：“快点进去吧，郭队长又不是外人！”就听屋里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是燕聪来了吗？还瞎施伟（磨蹭）啥呀！”冯剑见梅河、盛世成挡住了去路，于是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走进屋去。
　　屋内正中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长得矮胖、约五十岁上下的老头，显然正是“皮老爷！”冯剑见旁边有把椅子，走上前来坐下，低头不敢吱声。郭瘸子打量了冯剑一番，笑道：“少爷面熟呀！”冯剑顿时脸都黄了，恨不得在地下找条缝隙，钻进去躲藏。师掌柜道：“可能是每扇（从前）见过面吧。”郭瘸子端详道：“我想起来了，少爷像我年时(去年)在丰县梁寨集抓住的两股会的土匪冯剑！”皮老爷诧异道：“是嘛！”郭瘸子咂吧咂吧嘴，认真道：“就是皮少爷瘦些，冯剑是个矮胖子！”皮老爷仔细端详冯剑！意味深长道：“他要是你说的那个冯剑呢？”
　　冯剑顿时脸色苍白，暗道：“不好，钻进他们设好的圈套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屁股一撅，把椅子顶到一旁，起身要逃。就在这时，师掌柜上前一步，挡住郭瘸子的视线，轻声道：“少爷！小心摔倒。”探出脚尖，把他左脚一勾。冯剑猝不及防，顿时失去重心，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被师掌柜摁回到椅子上坐下。
　　皮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狗日的东西！叫郭队长看我的笑话儿！”郭瘸子道：“少爷是个腼腆人！脸皮忒薄。”打量了冯剑一阵，自语道：“真像、真像。”皮老爷脸色一沉，冷笑道：“给你说实话吧，他就是两股会的冯剑！”郭瘸子赶紧赔笑道：“我只是顺口说说，您可不能多心啊！看少爷的脸色，恐怕是病了。”皮老爷扫了冯剑一眼，斥责道：“他这是自找的，活该受罪。”郭瘸子沉吟了一阵，迟疑道：“按说我不该开这个口，可赶明王县长就职，您是他亲家！不去捧场不好。再说，您去贺喜，也正好把少爷的婚事定下来。”皮老爷道：“不是我不愿意去，我腿脚不便，近年身子又虚，见不得风。”郭瘸子道：“这个好办，我派人把您抬去。现场搭棚，没有风啊！”师掌柜忙道：“大夫说了，老爷这病怕风，不要出门。”皮老爷冷笑道：“我倒是不怕死，谁不死啊？我就是死，也得看着俺儿子成了亲，等抱上孙子后再死。郭队长！你说对不对啊？”
　　郭瘸子见他话中带刺，试探道：“你既然不能去，就叫少爷去吧。”皮老爷道：“我也打算叫他去，可我这儿子没见过场合，胆子忒小，见个生人都吓成这样，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他娘才死，他还戴着孝，那有孝子穿着孝服去捧场的呢？再说，谁都知道他是王县长的女婿！要是吓出个好歹来，王县长脸上不好看啊！叫师掌柜去就中，他是俺家的顶梁柱，我的心腹，他去和我去一样。”郭瘸子为难道：“您是萧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恁爷俩要是一个都不去，恐怕说不过去。”皮老爷沉下脸来道：“我跟王县长是亲家！他就不能担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