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悲痛的除夕

　　这是1957年的除夕之夜，德仁独自坐在办公室桌前发呆。从大饭厅传来一阵阵欢乐的乐曲，那是师生们在跳交谊舞。日光灯发出吱吱的叫声，好像是电流刺激灯管痛苦的呻吟声。
　　德仁陷入深沉的思考中，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啦？不是早就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为什么30多年过去了，还弄不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像我这样一个追求进步、努力奉献的热血青年，怎么一夜之间就划在敌人范畴里呢？这是为什么？
　　德仁想得脑子发胀，几乎要爆炸了，还是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可是，他还得想下去呀。领导号召我们提意见，古人格言不是喊得铮铮响吗？不是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现在怎么会以言定罪呢？他似乎发现了其中的矛盾，可是这个矛盾他对谁分析呀？
　　后来他又想到了群众的谚语，出檐的椽头先烂，这大概是人们长期观察得出的经验之谈。他好像有点后悔，可是让他做一个缩头乌龟，这又不是他的性格。蓦然，他想起了同室的李会计，一直是缄口如瓶，一句话也不说，一条意见也不写。可是群众不答应了，说他一言不发，肯定是心怀不满，对现实不满，便启发他：你家在农村，你回家的时候就没有看见什么情况吗？
　　他老老实实地说：到了二三月，青黄不接，粮食有点不足。
　　就是这么一句话，说他反对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把他定成右派，开除公职，遣送回农村劳动。分别的时候，李会计拍拍德仁的肩膀，感慨万分：兄弟，你轰轰烈烈一时，被定成右派；我只说了一句话，也被定成右派。看样子，我们是在劫难逃啊！
　　这时，德仁不能不想起他的自尊心，他的可怜的自尊心。他曾经是深受学生欢迎的一位老师，他曾经是同志们喜爱的一位团支部书记，要不的话大家也不会选他做团代会代表，可现在呢？一切都完了，他从山顶上一下子栽倒海底了。这不正符合一些人讽刺他的“假积极”吗？想起这些日子所受到的批判、羞辱、孤独、冷眼、蔑视，他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可是他不能啊，他没有办法，他只能低着头颅厚着脸皮去接受批判，去面对一切......事情过后，有人问他：德仁，当你受到批判感到十分委屈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死，想到自杀？德仁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没有想到死。我没有错，我不能死，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要看到给我恢复名誉的那一天。时间过去了20年，德仁的右派冤案终于得到了改正，恢复了政治名誉。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但是，现在怎么办呢？领导已经宣布了上级对他的处分决定：保留公职，开除团籍，劳动教养。他就像一下子跌进冰窖里一样，浑身冰冷，跳不出来，无可奈何......
　　侧耳听时，大饭厅的音乐一阵阵传来，他不知道今后的前途会是怎样，思前想后，他不由得悲从中来，趴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其实这时，德仁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在窗外的树丛里，还有一个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月明。看到德仁悲痛欲绝，趴在桌上号啕大哭，月明不由得泪流满面。可怜的德仁，自从我在汉中与你相识，你从来都是热情似火，笑脸如春，勇往直前，绝不后退，何曾见你哭过鼻子，何曾见你如此的过度伤情。不过，德仁，我相信你，你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汉，任何打击挫折摧不垮你，任何艰难困苦难不住你，任何风雪激流冲不走你。德仁啊，你一定要挺得住，千万不能倒下去。月明想到激动时，恨不得立即冲进去，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安慰他，鼓励他，并且向他说明自己和何光明结婚并非自愿，而是身不由己啊！她知道德仁很快就会离开学校，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面，现在不对他说明情况，恐怕再没有机会了......月明虽然这么急切地想着，但是双脚并没有丝毫的移动，她知道现在做什么都迟了，已经没有必要了，何况她知道，德仁不是傻子，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时一个女子，悄悄地走近她，恐怕吓着她，女子提前答了声：同志，别怕，我也是看德仁的。
　　月明回头一看，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发现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啊呀，你是德仁的同事吧？
　　女子说：我是小吴，我叫吴英莲，是德仁的女朋友，——当然，德仁还没有表态，不过我已经把自己看做他的女朋友了。
　　月明说：可是德仁现在已经......
　　吴英莲说：我觉得德仁是一个好同志，现在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哎，我看你好像是月明同志，才这样关心德仁。
　　月明说：是，我是胡月明，担心德仁会......我来看一看。
　　这时，德仁站了起来，抹一把眼泪，提笔在本子上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有泪不轻弹......
　　过了一会儿，他又在本子上续写道：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写的好：
　　活着好，
　　一千年，
　　一万年，
　　我不会变老。
　　镰刀和锤子是力量的象征，
　　流泪是不坚强的表现。
　　德仁似乎已经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他鼓励自己，要坚强，要顽强，不管会遇到多大的困难，一定要勇敢地迎上去，一定要坚持到底。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学校，到他再次回到学校，由于阴差阳错，他竟然在劳教单位和农村坚持了21年，这些都是后话。
　　吴英莲说：月明同志，我看你刚才十分难过，也十分激动，好像要冲进屋里去安慰德仁一样。
　　月明说：哪能呢？我就是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也不是时候。我要是进去，德仁会骂我一顿的。
　　吴英莲肯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听德仁说起过你，他对你过去给他的辅导和帮助，感激不尽，念念不忘，永远记在心里。
　　月明不好意思的：他的话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背叛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
　　吴英莲说：我听德仁说过，他不恨你，他说——
　　月明着急的：他说什么呀？
　　吴英莲直爽的：他说，你和别人结婚也可能是身不......
　　不等吴英莲把话说完，旁边一个男人喊起来：月明，夜深了，快回家吧。
　　不容月明稍作停留，这个男人——何光明拉住月明的手就往外走，他顺便瞅了吴英莲一眼，劝说道：张德仁出了问题，别人都躲得远远的，深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站在这里，小心连累了你。
　　月明也拉住吴英莲的手：走吧，看样子，德仁坚强得很，不会有事的。
　　吴英莲想了想，也一块离开了，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回首望望屋里的德仁......
　　德仁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他打开收音机，除夕晚会到了尾声，郭沫若在讲话：同志们，1957年的除夕马上就要过去，我们将要听到已经有500多年历史数十吨重的永乐大钟敲响12下，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永乐大钟造型精美，形体宏伟，钟声圆润洪亮，穿透性强，可传播百里之遥。好了，时间快要到了，大家一同欣赏永乐大钟报时的洪亮钟声吧！
　　接着永乐大钟悠扬洪亮的钟声响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广播员兴奋激动的声音响起来：各位听众，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24点整，1957年过去了，让我们伸开双臂迎接崭新的1958年吧！
　　乐音阵阵，欢歌声声，德仁感情杂陈，热泪满眶，他情不自禁，提笔在本子上写道：
　　过去的已经过去，
　　未来的正在走来。
　　眼泪已经流干，
　　我仍然在呼唤未来。
　　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
　　泥沙迟早会被淘汰。
　　是金子总会发光，
　　泥沙哪会永远把它掩埋。
　　男儿有泪不轻弹，
　　露出笑脸迎未来。
　　黑夜总会过去，
　　红彤彤太阳升起来。
　　伸开双手去迎接，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德仁激情满怀，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去迎接，果然，灿烂的阳光已经照进屋内，德仁握紧拳头，做好了迎接困难的准备，做好了坚持下去的准备......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决心虽然是这样表示的，可是尴尬的现实是必须面对的。在西安，他告别了唯一的亲人——姐姐，姐弟二人见面，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能默默相对，流泪而已......德仁觉得自己好像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无颜见亲爱的父母和可爱的小妹妹，无颜见努力发奋、从头学习的哥哥，无颜见关爱自己的舅父舅母，无颜见自己曾经爱恋的月明，无颜见真心喜欢自己的翠花，就连在北京相识相好的金玲、羡冰也无颜相见哪......
　　就怀着这种种复杂的心情，带着简单的行装，坐上学校的卡车，出了校门，当他远远地看见公安局看守所的牌子时，他的眼泪止不住流淌出来......
　　（《渭北上门女婿初传》完，下一部请看《渭北上门女婿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