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画鱼（三）

　　听他如此说，段三“哦”了一声，然后又淡淡地问：“既然如此，谢兄为何没有娶那位千金小姐呢？”
　　谢枫突然停住手中画笔，有些愕然了，似乎沉思回到了过去，又似乎被他尘封得太深不愿提及一般，他抬头道：“说来惭愧，我与那位小姐本是指腹为婚的……不过由于我家道中落故而被他父兄看不起，加之我也自觉不配她，一贫如洗如何能够将她风光迎娶呢？后来我许诺夺魁之后再来娶她，如此便令她白白浪费了三年时间等我，岂料我却落了榜……回乡之后我无颜再去见那位小姐，心想来年再考，夺魁之后再去娶他。可是他的兄长却劝我不要再让她苦等下去了，姑娘家的青春是等不起的，我想也是，她一个千金小姐如何能为我一再等待，更何况再考不中我又要让她等我几年？加之我知道他的父亲在得知我落榜的时候已经将她令许他人，她这样的千金小姐，要配得上她的人自然也是门当户对的，我又何必……又何必再去令她受苦呢？”
　　段三沉重地长叹道：“于是你便走了？”
　　谢枫点头道：“与其让她苦等，不如让我背信弃约，好让她安心嫁人……于是临走前我送了她一幅金鱼图，恭贺她新婚，希望她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想来已有三年时间，嫁做人妇的她必定已经早将我忘记……此事……不提也罢！”
　　谢枫说完，三尾惟妙惟肖，鳞光闪闪的红色金鱼已经画好。段三抬起画纸放在阳光下看了看，心中却充满了无数伤痛，看着这相互追逐而行的三尾金鱼，似乎就如同他们三人的命运一般，他不由苦苦一笑。
　　回到“山水小榭”，段三把谢枫与他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梅软，梅软听后又是伤痛又是无奈，段三把那幅鱼图放在她的桌前，然后缓缓道：“梅软，我们三人的命运就如同这追逐不息的游鱼，可是终有一日是该停止的……明日，我段家的花轿会停在‘山水小榭’门外，我等你……等你梅软成为我段三的妻子。”
　　段三起身而去，或许是时候该让这场追逐停止，倘若她的伤痛无法自拔，何不让他狠心替她结束呢？
　　次日，段家的花轿果然临门，吹锣打鼓好不热闹，梅软的喜服就挂在床前，层层叠叠，珠光宝气。丫鬟替她梳妆打扮，点画朱唇之后，她道：“我想独自静一静，你先退下吧！”
　　丫鬟听命关门而去。梅软缓缓起身，身着一件白色单衣，未着喜服，长发披肩，取下戴好的凤冠，她看了看放在桌前的鱼图，缓缓推开那窗，只见一股清风吹入，那手中的鱼图随风轻轻抖了抖，梅软突然摊开了手指，以为那画能随风而去，却不料落在了水榭的水池上面。她推开房门轻轻走到水榭处，低头俯身看着水中的图，缓缓地被溶入水中，她就这么静静地斜靠在水榭的红色柱子上，任凭挥洒而下的阳光打落在她斑驳的旧日记忆里，外面喧嚣的锣鼓声仿佛突然消失了，风吹得她好舒服，扶起她乌黑的青丝，宛如她及笄的那日一般令人开心。
　　水中画里的鱼儿宛若在游荡一般，一群红色的金鱼也从水底游了上来，在画纸上来回游荡，似乎是想唤醒它们的同伴一般，可是这三条金鱼仍旧只能随着那纸慢慢变淡，被墨渲染开来。
　　梅软心中叹了叹，原来爱情不是靠等就能得到的……她等了谢枫三年，她等不到。段三等了自己三年，其实也是等不到的。爱情，一开始就已经背道而驰，又如何能够有等到的一天呢？
　　梅软笑了笑，突然一头栽进了水中，如此义无反顾，仿佛自己当真能变成那一条轻盈游动的鱼儿一般。水中的泡沫无声无息地升起，轻轻地推开她的发丝，滑过她的脸颊，此刻她耳畔又听到了门外吹锣打鼓的声音，然后是丫鬟的尖叫声，下人们嘈杂慌乱的脚步声，众人的惊呼声，还有段三眼泪滚落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水流的声音。
　　“梅——软！”
　　段三双手抚在围栏上大叫，眼中的泪刺痛的滚落。
　　他以为终有一天她能成为他的新娘，原来他还是娶不到这位名叫梅软的女子为妻。一切都只是一场以为会有结果的期盼，最终连结局都没有。
　　那一日，看着梅软的尸体下葬，段三已经宛若失魂一般，他骑上了马，饮着痛苦的烈酒，心痛得要死。可是酒却不能醉人，他不知不觉的来到了谢枫的画摊，失魂落魄的坐在他面前。
　　谢枫大惊，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位阔绰的公子，但今日的他似乎十分憔悴，宛若得了一场大病一般。谢枫关心的询问：“公子，你怎么了？”
　　段三看了看谢枫，挥手痴痴一笑，然后掏出一包银两递给他道：“这些钱买你的画，我只要金鱼。”
　　谢枫看着那一大袋银两吓了一跳，然后问他，“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三道：“我未过门的妻子死了……她生前最爱你画的金鱼，我就把她埋在了离这儿不远的后山，你若是有空就画些金鱼去烧给她……找那座无名之墓便可。”
　　谢枫诧异的问：“无名之墓？”
　　段三道：“她娘家因为她未婚先死，怕丢了名声，所以不肯替她入殓。我有心以妻氏之名将她下葬，可怕她不愿，她是宁愿死也不愿意嫁给我的……我想她死后也未必会想再见到我……所以，我请谢兄每年在她的忌日都替她烧些金鱼图……呵呵！原来她是那么倔强，连死都不怕，情爱至深……死又何妨？死又何妨？”
　　段三起身，自言自语，似乎有些疯疯癫癫起来。谢枫拿着钱袋去追，他却已经打马而去。
　　梅软死后，段三伤痛不已，他命人买下了“山水小榭”，每逢梅软的忌日都会来悼念一番。但他却始终不敢去她的坟头祭拜，他终是把她送去给了谢枫，那个她一生唯独爱着的男人——从生到死，不过如此。
　　梅软死后三年，每到她的忌日段三就会躲在“山水小榭”吹笛自哀，喝醉了又醒，醒来又醉，有时候呆呆的看着那水池发呆，似乎能够看到那躺在水面上的美丽人儿一般。有时候他会冲着水面发问：“梅软……你就真的不怕死吗？水里多冷啊！你若真不想嫁……你便说一声，我段三岂会逼你呢？我以为自己这么做是替你早日结束痛苦……呵呵！岂料却是早日结束了你的命……”
　　“梅软……你爱他，又可知道我有多爱你？维城梅软……呵呵，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话……我以为我终究是能够迎娶你为妻的！岂料至死都不能够了……”
　　段三的笛声又起。
　　梅软死的那日，吞食了段三眼泪的红鱼修炼成妖，因而也能够感受到段三内心的伤痛，不由伤感起来，她缓缓浮出水面，透过水面看着那个痴情的男子白了双鬓，醉了浮生，可她该如何做才能救他出水火呢？人类，给自己画地为牢，终究是逃不出来的，终究要一辈子苦守煎熬。
　　看着水面上的痴情男子，他在等待他未过门的妻子死而复生，鱼妖小恩竟不知不觉的爱上了这位情深义重的段三公子，三年后的那晚她幻化成了梅软的模样，出现在了段三的眼前。段三看着从水中缓缓飘出的梅软，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岂料梅软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替他抚平额头上的愁伤，嬉笑着道：“别再皱眉头啦，你看你……都变老啦……”
　　段三问鱼妖：“梅软？真……真的是你吗？”
　　鱼妖点头笑笑，道：“是啊！是我啊！”
　　段三突然又摇头，道：“不……你不是梅软，梅软从不会对我笑的。”
　　鱼妖眨了眨眼睛，然后道：“梅公子，我叫小恩，是这池中的一条红鱼。当日你妻子死的时候我吞食了一滴你的眼泪，所以你心中的伤痛我都能够感同身受，如果你这么思念你的妻子我就变成她好了，让我留下来，留在你的身边可好？”
　　段三看着鱼妖喃喃道：“小恩？红鱼？”
　　“嗯！”小恩点了点头，露出了那条红色的鱼尾巴，然后嬉笑着道：“你可知道这三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的妻子，可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就盼望你能来‘山水小榭’，见你一面。”
　　段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小恩？梅软？”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是真了。
　　小恩点头道：“如果你喜欢就把我当成梅软好了，从今以后我就是梅软，公子说可好？”
　　段三醉了，他心想自己真是醉了，鱼怎么会变成梅软了呢？而梅软又怎么会变成了鱼么？
　　故事说到这儿，华央不解的问鱼妖小恩，“既然如此，段三公子接受了你变成的梅软，你为何又要让我给梅软和段三一个开始呢？”
　　小恩摇头道：“华央公子，你有所不知，虽然段三公子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我们都很开心，我也以为他能渐渐忘记过去，可是我的身体里留着他的眼泪，明白他的心意，其实他只是借由我的长相来思念梅软罢了，他爱的人始终只是梅软一个，而我即便拥有了人类的相貌却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梅软。所以……他还是不开心……他不愿意伤害我，又不愿意失去梅软的幻影……如果可以，让他和他爱的人有一个新的开始，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华央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可是时光如何能够逆转？我又如何能让梅软爱上段三？如何让梅软死而复生呢？”
　　小恩道：“忘川不能逆流，流光不能逆转，可公子却能给他一个梦境，让他们在梦境里重新开始。其实段三公子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梅软讨厌他，更认为是自己逼死了梅软，其实，梅软并未恨过段三公子，她之所以选择死是因为她的希望已经破灭，她此生不能非君不嫁，那便选择远远地留在谢枫的身边，看着她的谢郎。然而她的死却令段三公子背上了罪，我只希望段三公子能够释怀……”
　　华央点头道：“执念太深，确实是件可怕的事情，既然如此，我便答应帮你给段三一个开始，不过我需要你将鱼珠给我，只有这样才能开创一个新的梦境，让他有个新的开始。”
　　小恩点了点头。
　　华央又道：“小恩，这一梦之后，你便会变回普通的金鱼，再无法力。”
　　小恩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道：“只要能够帮助他，我愿意！”
　　小恩说完把鱼珠吐出，交给了华央，华央开启梦境之术，然后让段三回到了他与梅软相遇的那天……
　　桥上雪花飘落，满树挂着的雪花“沙沙”落下，风轻轻吹过雪花，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段三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打马而来，他俊美的神姿就立在桥头，一阵狂风卷起风雪而来，他伸手接住了那张金鱼图。
　　“鱼在雪中游……有趣……有趣……”他轻轻呢喃，画中一尾红鱼眼中泛出一滴眼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他诧异自己是否眼花？抬头朝天看去却并未下雨，为何会无缘无故滴落一滴眼泪呢？此刻的段三永远不会知道，那条画中流泪的红鱼就是小恩，此刻，她的段郎容颜正好，而她只不过是一条不能说话不能动的画中鱼。她逃离了时光轮回，只为能见到他拥有幸福的开始，把这滴辛酸眼泪还尽。
　　梅软披着红色的裘衣，缓缓朝桥上走来，一双眼眸散发着闪烁的光芒，嘴角散发着温柔的光芒，她看着他，宛如看千年前一个熟悉的过客，此刻的她内心里没有任何忧伤，因为她还没有等到那个足以令她忧伤的人，这完全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属于梅软和段三的全新开始。
　　韶华重来，流光复返。
　　一切都变得特别美好而温柔，令人如此不舍，似乎彼时的空气里都充满了甜蜜温馨的味道。
　　段三下马，把画递给了梅软，双目也看着她，不由轻轻蹙了蹙眉目，然后问道：“姑娘……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
　　梅软也抬着头温柔地看着段三，仔细地打量着他年轻俊美的模样，潇洒，温柔，没有一丝忧伤。
　　她伸手接过画，欠身行礼，对他道：“谢谢公子！”
　　段三顿觉自己问得唐突，急忙低头看着画里的红鱼道：“啊……这尾红鱼很漂亮！”
　　梅软嘴角含笑，问：“公子为何事而来？”
　　段三急忙行礼道：“冒昧了！在下是来向梅府的梅软小姐提亲的！”
　　梅软仰头微微笑道：“我就是维城——梅软！”这一笑已然倾城，宛若白雪里盛开的红色梅花，芬芳四溢，美得目不暇接，似乎漫天地的白雪在这一刻都飘飞起来，梅软的这一笑迎来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新世界。
　　段三浑身一颤，眼前的姑娘自己好像是认识了许久一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一般，他深深吸了口气，对她道：“在下泙泉——段三！”
　　漫天雪花温柔地飘落，多情的散落在二人身上，二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