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平解放这一年，位于南街的周家大院已经有了两百多年的历史。周家的发迹要追溯到乾隆爷年间，当时周家的祖上官至工部侍郎，因修缮紫禁城有功，被乾隆爷赏了一对龙凤玉杯。乾隆爷死后，周家的官运虽然每况愈下，却凭着这对龙凤玉杯，在琉璃厂开了一家古玩店。提起周家的“雅玉轩”，四九城的人十之八九都知道，古玩圈儿里一提起那对龙凤玉杯，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为了得到“雅玉轩”这对镇店之宝，不光古玩圈儿里皆垂涎，就连高官巨贾、文人雅士、乃至三教九流，也都想据为己有，为这对龙凤玉杯不知生出多少恩怨情仇，留下多少离奇曲折。
　　北平解放前夕，周老爷携带大批珍宝、夫人和小儿子周广财去了台湾，长子周广源却令人不解地留了下来。周广源相貌英俊、风流倜傥，燕京大学国语系的高材生，迷倒了无数如花似玉的姑娘，其中就包括古玩商会会长的千金韩玉萍。这个周广源却不顾周老爷与韩家订下的娃娃亲，偏偏喜欢上了地下党青年女教师陈燕春，并在解放军进城之前加紧了爱情攻势。陈燕春不顾组织的干涉，在四野的一支部队从西直门进入北平城的当天，接受了周广源的求婚。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备，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周家大院悬灯结彩，遍发喜帖，周广源准备和陈燕春喜结连理。
　　陈燕春嫁给周广源有个前提条件，周广源必须答应跟她一起照顾失明多年的杜老太太。杜老太太是周家账房先生的遗孀，其子杜文泉应该是陈燕春的初恋情人。当年，杜文泉为了保护陈燕春和周广源，被日本宪兵杀害。杜老先生难忍丧子之痛，吐血而亡，杜老太太失儿丧夫，没几天便哭瞎了双眼。陈燕春觉得愧对杜文泉，只有赡养杜老太太并为老人家送终，才能让她的良心安宁。周广源理解陈燕春，而且他本身也欠着杜文泉的情，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陈燕春的请求。
　　这天早上，周广源骑着凤头自行车驮着陈燕春出了胡同口，胡同口做黑白铁活的二愣子跟他们打招呼：“大少爷，陈老师，礼拜天儿也不歇着呀？”
　　周广源停下车笑了笑，指着陈燕春手里的一摞请柬说：“送请帖去，大后天办事，再不送就不赶趟儿了。”
　　陈燕春也笑着说：“二愣子哥，到时候您也得歇了，过来喝喜酒啊。”
　　二愣子“嘿嘿”一笑：“长禄跟我说了，到时候让我过去帮着张罗。大少爷，陈老师，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你们快去忙吧。”
　　周广源皱起眉头：“二愣子哥，跟你说多少回了，叫我广源同志，现如今解放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喽。”
　　二愣子摸着秃脑门：“嘿嘿，瞧我这倒霉德行，又忘啦。”
　　周广源驮上陈燕春走了，二愣子羡慕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自语道：“唉，这下大少爷美啦，要是文泉兄弟还活着……”
　　“哒哒哒……”远处传来渐渐清晰的马蹄声。
　　二愣子扭头循声望去，一个年轻英俊的解放军军官，骑着一匹彪悍的枣红马向这边飞奔而来。
　　二愣子身体魁梧，为人豁达，天不怕地不怕，在南街一带也算是个人物。据说，他最喜欢大半夜的到乱坟岗子逮蛐蛐，也敢爬大烟囱掏喜鹊，谁家要是死了人，他总跑前跑后地帮着张罗。据说有一次死者诈尸，别人都吓晕了，他却一跃而起，扑上去摁住了死尸。从此，他便得了一个外号“鬼见愁”。二愣子子承父业，十几岁就干黑白铁，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二愣子狗屁本事没有，就他妈胆儿肥，晚上敢到乱坟岗子睡觉，敢拿死人的骷髅头当枕头；二来有这个黑白铁营生，砸个铁桶，敲个水壶，打个烟筒。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咱不欺负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二愣子也曾幻想过当个大英雄，尤其羡慕骑马的好汉，他那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飞奔而至的骑马人。骑马人还未到近前，便勒住了马头，很敏捷地跳下来。
　　“二愣子哥！”年轻的解放军干部，腰挎驳壳枪，身背背包，嗓音洪亮。他就是当年被日本宪兵打死并抛尸城外乱坟岗喂了野狗的杜文泉，至于杜文泉如何死而复生，暂且不表，反正他活着，而且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猛虎团的警卫排长。
　　杜文泉微笑靠近二愣子，二愣子看清是他，手里的榔头“当啷”一声，落在了尚未成型的铁壶上，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脸色已然煞白，腿肚子也开始转筋了：“你是……鬼……我说兄弟……咱哥俩可没什么冤……冤仇……”二愣子语无伦次了。
　　“说什么呢你？仔细（看看的意思），我是人是鬼？”杜文泉轻轻给了二愣子一拳，二愣子险些没跌倒。
　　“哎哟，妈呀……”二愣子转身想跑，却被杜文泉一把拉住。
　　杜文泉收起笑容：“二愣子！我是杜文泉，我没死，活得好好儿的，我要是死鬼，敢大白天的出来吗？”
　　二愣子依旧浑身打哆嗦，口齿不清：“兄弟，真是你……你没死……”
　　杜文泉松了手：“你不是‘鬼见愁’吗？怎么就吓成这德行了？好啦，给我站稳了，像个老爷们儿点儿！”
　　二愣子这才缓过神来，仔细端详杜文泉，又颤抖着摸了摸他的手，的确是热乎的，这才开口道：“兄弟，你真活着，我不是做梦吧？好，好啊！活着好……”
　　杜文泉爽朗地一笑：“哈哈哈，我连媳妇还没娶呢，当然得活着了。何况还有我老爹老妈等着我孝敬呢……”
　　二愣子攥住杜文泉的手：“兄弟，你……你回……回来得正好，要是再……再晚回来几天，你……你媳妇……不，你……你还是先……先回家看看杜婶儿吧，她老人家……”
　　杜文泉看得出二愣子话里有话，顿时不安起来：“好了，不跟你聊啦，我得先回家了，你忙你的，回头我请你喝酒。”说完，杜文泉不等二愣子回话，便牵着马，快步进了胡同。
　　望着杜文泉走向周家大院，二愣子摇着头自语：“瞎了，这下可崴了哟！文泉没死，这一准儿得出大事啊！就他那狗怂脾气，不宰了大少爷，也得让大少爷脱层皮啊！”
　　杜家是周家的老亲，杜家的人也是周家祖祖辈辈最信赖的人，杜文泉的祖爷、爷爷和父亲三代都是周家的管家。又因杜文泉的爷爷为救周老太爷被土匪撕了票，周家对杜家更加另眼看待，不仅把三间西配房分给了杜家，还让杜文泉跟着周广源先读私塾、后进学堂。杜文泉就是在读中学的时候喜欢上陈燕春的。当时，杜文泉、周广源和陈燕春同校，周广源也倾慕陈燕春，但陈燕春更钟情正直豪爽、敢做敢当的杜文泉，而且，杜文泉又是党组织让她发展的对象。若不是那场飞来的横祸，陈燕春早就成了杜文泉的媳妇，根本轮不到周广源。
　　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事。当时，陈燕春带着周广源在街上贴抗日标语，被日本特务发现了，为掩护他们，杜文泉仗着一身好武功，与几名日本特务打斗起来，不幸大腿挨了一枪，被日本特务关进了宪兵队。周老爷掏银子让杜父上下打点，银子没少破费，依旧没保出来。杜文泉受尽酷刑，始终没有供出陈燕春和周广源。后来，伪警察魏全友带话出来说，杜文泉被打死扔到城西的乱坟岗子，让杜家赶紧去收尸。杜管家和周广源、陈燕春等人到了城外，几只野狗正在啃食一具尸体，啃得骨头都散了架。众人从旁边的破烂衣服判断，那些骨头应该就是杜文泉的。杜掌柜当时就站不稳了，吐出一大口血，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杜文泉将枣红马的缰绳拴在周家大院门口的拴马桩上，爱抚地摸了摸马头自语道：“伙计，先委屈你一会儿，等我见过了二老，再给你弄嚼头。放心吧，到了周家大院，委屈不了你。”说完，杜文泉整了整军装，然后左右看了看那对石狮子，这才昂首阔步迈上台阶。
　　正在扫院子的刘长禄见有人进来，停下扫帚站起身：“解放军同志，您这是找……”刘长禄似乎认出了杜文泉，顿时惊呆了。
　　“长禄哥，是我呀！”杜文泉快步走向刘长禄，并向刘长禄伸出右手。
　　“你……”刘长禄揉了揉眼睛，脸色变白了。
　　刘长禄长杜文泉一岁，有一身好武功，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虽面露惊恐，却没像二愣子那样惊慌失措。
　　刘家也跟了周家几代人，因为刘家有家传的武功和泥瓦匠手艺，几代人给周家做杂活兼看家护院。刘长禄的父亲喜欢杜文泉，传授刘长禄武功也捎带着杜文泉，所以，刘长禄也算是杜文泉的师兄。刘家在周家大院里属于下人，刘长禄自幼就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干活，杜文泉和周广源不仅不歧视他，还都尊他做大哥。
　　“长禄哥，你也怀疑我是鬼吗？”杜文泉攥住刘长禄的手。
　　“文泉，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刘长禄露出激动的神色。
　　“你看看，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全须全尾儿，哈哈哈……”杜文泉爽朗地笑起来。
　　这时，西配房门口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她摸索着往外走：“是文泉回来了，我的文泉回来了……文泉，你在哪？”
　　杜文泉扭头一看：“妈，是我，我在这……”说着，向母亲扑过去。
　　杜文泉攥住母亲的双手，“扑通”跪在了台阶上。
　　杜母抚摸着杜文泉的手和脸：“是文泉，是我的儿，我的儿啊，你可让妈想……”杜母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妈，儿子不孝，让您受苦啦。”杜文泉注视着母亲，“妈，您的眼睛……”
　　刘长禄过来搀起杜文泉：“兄弟，杜婶儿以为你死了，眼睛早就哭瞎了。”
　　杜文泉紧紧抱住母亲，哭着说：“妈，儿子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
　　刘长禄也陪着掉下眼泪：“兄弟，进屋说吧。你回来就好，你回来杜婶儿就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