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悲情痴恋

　　如果我告诉你说，一辈子倒楣的父亲，和半辈子不走运的我，竟然阴差阳错匪夷所思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与几位娇媚红颜风流美眉，先后发生过一桩又一桩无比惊艳的奇诡之恋，惊天动地地爱恋了一场，惊天动地地缠绵了一场，请不要以为我是在说天方夜谭，因为这的的确确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的客观存在。
　　然而，最使我终生难忘最使我刻骨铭心的一个女人，一个我一直苦苦单相思苦苦暗恋的女人，一个经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的女人，很长很长时间里，一闭上眼睛，她那妩媚婀娜的面影，就会如蒙太奇特写境头般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红唇皓齿，秀眉明眸，脉脉含羞，顾盼传情。不时眨动一下的长睫毛，挑动起盈盈一笑，闪电般飞流过来的滢滢光波，驰动着璀璨星月的灵奕之光，稍纵即逝又似永驻不离。
　　即使风雨飘摇，世事沧桑，亦终生难泯苦恋之心挚爱之情。即使星移斗转，光阴荏苒，也一直情思难割，心息长存。纵然山高水远天国人间，也一直刻骨铭心，灵肉难忘。
　　因为每一次我的目光碰到她的目光时，尽管是一瞬间的稍纵即逝，我依然还是控制不住我心的狂跳，一直狂跳到她飘然而去，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文史楼门前那片小树林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羊肠小路的深处。然而，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颊，弯细的眉毛，闪光的秀目，高挺的鼻梁，光洁的玉齿，白皙的肌肤，嘴角边上那似隐藏着一丝淡淡戚然之色的笑影。却依旧浮现在我的眼前，就会觉得她身上每一条弯曲的线条里，都流动着楚楚动人的无尽妖娆万种风情。以至于她被从松花江里打捞上来的时候，我甚至于不敢再看眼前的这张面孔，因为这张面孔的美丽是不可描绘的，也是不能描绘的。即使在她被松花江的激流浸泡了十几个小时，也没能够冲刷和改变她眼角和唇边上，那似乎永远浮动着又似乎永远隐藏着的一丝楚楚动人的戚戚然之色。那时候我只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就是那么一眼，我一连失眠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且在那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一作梦就梦见那张脸，和她眼角唇边上若隐若现几乎很难察觉到但我却一眼就能窥见到的那一丝淡淡的忧郁和戚婉，其中似又深藏着一丝对世态炎凉的种种现实和种种人情事故都不屑一顾的清高和傲气。`
　　那以后的一个很长时间，我一闭上眼睛，眼前便又浮现出她那似乎永远也无法从我心底里清除的影子。那张永远都似浮动着一丝淡淡笑影的美丽脸庞。那一双光可鉴人的明眸。和那眸子深处闪动着的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的一丝傲气和一丝不屑，还有那一缕不知深藏在什么地方令人很难察觉却又令人能在心灵上感觉得到的淡淡的却又深沉的戚戚然凛凛然的忧患情思。
　　所以，我一直不敢回忆，一直努力叫自己不再触碰心底深处的那道伤疤。那刻骨的伤痛，
　　可是，我却永远无法战胜自己，还是无法抑制那刻骨铭心的思恋。控制不住那道思忆的闸门，控制不住思续的飞越，而那道痛苦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十几年前的那些美好又甜蜜，苦涩又悲凉的一幕幕，就又如电影的蒙太奇一般，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视觉，也冲击着我的心灵。好像又重回到了那个青春韶华的岁月，那个情窦初开易于冲动渴望爱和渴望被爱的清醒又懵懂的日日夜夜。
　　其实在我们中文系，不，是整个文史楼（现在已经改叫人文学院了）的文史哲三个系的四百多名男生中，可以说至少有四分之一的男生，曾经暗恋过这位图书资料室的女管理员。自从她来到文史楼的资料室，上资料室借书查资料的男生就迅速增加。而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典型的胆小鬼，正如我的前妻陆小美所说，我是有贼心没贼胆，想吃栗子又怕烫手，吃不着心里又着急，嘴里却一劲说，不吃不吃，我不吃。是个典型的“伪君子”。
　　然而我当时却顾不了伪不伪君子，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借故上资料室去转一下，明知道她就坐在窗户底下的一张小桌前整理图书，并没有特别注意谁，我完全有充分的机会和时间，仔细地看她，一饱眼福，但是我却装做压根儿不是来看她，或者根本就不是来看她的样子，故意把脸扭向别处。装出全神贯注在找书或看书的样子。弄得在资料室呆了整整二个小时，却一眼也没敢盯住她看。到了晚上我一边后悔，一边狠狠骂自己是个笨蛋。竟连一眼也没仔细看到，本想在脑海中留下能够长久回忆的细节，却寻无踪影，什么清晰的细微形象也没留下。只能靠曾经远远看过去她婀娜身影的那个粗略的印象来打发长长的思念之夜了。
　　后来倒是她主动给了我一个机会。不知道是她早已看穿了我的贼心和拙劣的伎俩，还是一次完全的巧遇和偶合。那天我正准备再一次去资料室碰碰运气，放大胆子问她有没有一本叫做《时间简史》的书，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面对她，正面面对着她的脸，就能够正面把她面容的细微细节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记忆中了。我酝酿了一整夜又一个上午，鼓足勇气朝资料室的门口走去。可是我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林非，是不是你想看这本书？
　　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声音，那声音是那么温温婉婉，又像是湿漉漉的。我猛地一回头，却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双黑白分明又大又亮总像闪烁着电火光的眼睛，正盯着我，我的心就禁不住一激灵。
　　而此时，她用她依然似闪动着一种奇异光影的大眼，盯住我说：
　　我知道你在找这本书。我也是刚借来的，只是粗略地翻了翻，那你就先看吧。《从大爆炸到黑洞》，宇宙真的是因为大爆炸才诞生的吗？为什么宇宙需要一场大爆炸才能出生呢。爆炸不是一种毁灭吗？难道只有毁灭才能成为一个新生事物诞生的前提条件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依然是那么轻柔温婉，不惊不愠，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字字珠玑，又似飘然无声。却使人有一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黑洞真的那么可怕吗？据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再坚硬再庞大的东西，只要被它所吞噬，眨眼之间就会毁灭得无影无踪。黑洞真的那么恐怖吗？说是太阳上有黑洞，不知道咱们地球上有没有黑洞？要是咱们地球上也有黑洞，那该多可怕呀！什么什么都会被它毁灭的呀！太可怕啦！真是不可思议。林非，你就先拿去看吧。
　　然而在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因为我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一直愣愣地看着她，准确点说是一直傻傻地睁大着眼珠，而眼珠里却像是什么也没有装进去，一片空白。以至于她冲我笑了笑，把书塞进我手里，说再见。你不必着急还我。反正我最近也没时间看。你就慢慢看吧。转身走出去很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待我追上去的时候，她似乎像踩着一团云彩似地飘走了。远远地只能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轻盈盈地迈着婀娜的步子，飘然而去。
　　那一刻，我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地上，好久一动不能动。只顾傻楞楞地瞅着她飘然而去的身影，和那身影早已经消失了的方向。我一时竟不能理解是不是真地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奇遇。是我做梦都不曾想过的奇遇。她竟然主动跟我打招呼，竟然知道我要借阅那本脍炙人口却很难借到的《时间简史》。所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认识我，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我的，怎么知道我叫林非，好像老熟人似地主动跑过来跟我打招呼，而且还知道我要借阅霍金的《时间简史》。像是钻进了我心里一样，似乎对我了如指掌，简直不可思议！我真的无法解释这偶然又似并不偶然的奇遇。偶然又似并不偶然的半路相逢。
　　那时候，我完全陷入了一种茫然无措的困顿之中，一种发自心底里狂喜又茫茫然的激动之中。以至于我竟然下意识似地把那本她塞进我手里的《时间简史》，紧紧紧紧地贴在我的脸颊上，想把她留在书页上的气息深深地吸进我的身体里，融化进我的血液里。
　　这天夜里，我是一次又一次吻着那本书入睡的，睡梦中也紧紧地抱着那本书，渐渐地就觉得不是抱着那本书，而像是紧紧地抱住那个人同床共枕的。
　　至此，我每一次打开那本《时间简史》时，都要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它，读着书中的每一页每一行，都似有她的影子在浮现。仿佛她就藏在那本书里，她的面容，她的眼睛，她的神态神情，她的微笑，她的忧郁，她每皱一次眉头，她嘴角边上的每一丝笑纹，都似时时刻刻跳动在书页中，字里行间中------
　　然而，从那以后，我却再没能见到她本人，一次也没有见到，即使我曾一次又一次到资料室去找她，想借向她还书的机会，和她再一次面对面地相处，面对面地说话，以达到我处心积虑的设想和计划，以能够和她进一步交往，甚至于长期交往下去。可是，我却再也没能看见她的芳影。不知道她是去休假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资料室也一直大门紧闭。好多男同学，也跟我一样，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远远地望着那两扇紧锁的木门，十分遗憾十分惋惜地叹息着离开。而我有好几次竟不自觉地站在紧闭的木门前，呆呆地站上很长时间，以至于路过的人都会疑惑地向我扫过来几眼，以为我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
　　然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想象，我再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她的尸体被从松花江里打捞上来的那一刻。
　　我瞪大着眼睛，大张着嘴，怎么也不能认同眼前的现实，是真实的存在。好久好久，才有一滴冰冷的泪珠儿，啪嗒一声从眼角边上滚落下来。
　　她似乎依然微笑着，眼角边上的那一丝不易被察觉，或者说只有我能够看得到的那一丝丝淡淡的凄戚，依然留在眼角边一条细细纹络的深处。
　　关于她的死，有种种传言，但是我却始终不明白，即使她不相信人世间有真情有永恒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也不该这么草率地不负责任地结束自己年青的生命啊！要知道这是对多少个男人终生都不能忘怀的沉重打击呀！我一直到一年以后从学校里毕业，分配了工作，才渐渐地从她的那片沉重的阴影中走出来，不再夜夜做噩梦。但是她的那一张带着淡淡凄戚神情的脸，却永久地留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个最隐密的角落里。即使我和陆小美结了婚，那个角落也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灵深处。
　　我之所以长期不能摆脱她的死留下的阴影。那是因为后来我终于听到了一个比较准确的消息。她是因为她一直热恋着的男友，无情地抛弃了她而为情自杀的。她和那个男友是中学时期的同学，那个男同学家庭十分困难，无力供他上大学，而他又是那么渴望能迈进大学的殿堂，日后能有出人头第的机会。为此，白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考大学，而是一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到我们大学的文史楼资料室当了一名编外的资料员（不在正式编制之内，实际上就是个薪金微薄的临时工），以自己微薄的工资，自己省吃俭用，供她的男友念大学。实际上，她当时的学习成绩，在全学年也一直名列前茅，如果她参加高考的话，也一样能像她的男友那样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为了供她男友上学，她甘愿放弃考大学，而去作了一名临时工性质的资料员，一心盼望那个男友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他们就结婚。却没有想到，那个男友，一毕业就同他们大学里艺术系的一个女同学，一同去了美国，那女孩的父亲，是国家某部的一位副部长，母亲是某大型国企的一位副总。家庭条件自然无比优越。舅舅又是某集团驻美国分公司的总经理。两人双双被送进了美国一所知名的常青藤大学。
　　然而，那个男友却一直欺骗地对她说，他是被公派出国留学的，几年以后就会回国与她结婚。白莹自然是深信不疑，一心等待着男友回国兑现他的诺言，与她喜结伉俪。直到两年以后，她高中的一个同斑同学，也是那个男友的邻居，在街上碰见她时，告诉她说，那个男友已经在美国结婚了，还生下了一个小男孩，他妈妈被接到了美国，去帮助他们照顾孩子。白莹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跑到那个男友家去问。想问个究竟。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他们家才知道，他们全家半年以前就搬家了，搬到南边的一个海滨城市去住了。是在美国的那个儿子的老丈人，原先买的一栋别墅，一直空着没人住，就叫他们搬过去住了。
　　一切都证实了，那个高中同学说的全都是真实的，他彻底欺骗了她，连他给她的通讯地址都是假的，叫她永远也找不到他，永远也无法再和他联系了。他做的那样决绝和彻底，彻底地无情地埋藏了她付出的全部感情和对生活和对未来美好的向往和憧憬，这突如其来的残酷打击，使她完全崩溃了，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直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她为他付出了所有，他为什么会那样绝情？丝毫不顾念她对他从小学到中学十年如一日的感情付出和爱的奉献。还一直用谎言欺骗她。如果不是偶然在大街上碰见了那个高中同学，如果不是她跑到他家里亲自去询问。她至今也不会知道也不敢相信他一直在欺骗她，在愚弄和亵渎她的感情。一颗善良纯洁的心，怎么能承受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
　　面对卑鄙的欺骗残酷的欺凌和永远的绝望，她别无选择，
　　于是她就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踩着朦胧的月色，穿过一条又一条朦胧的街道，爬上松花江朦朦胧胧的江堤，披着一身朦胧的月光，又爬上松花江上的一座大铁桥，又艰难地爬上大铁桥边上的铁栏杆，抬头望了望朦胧的夜空，夜空上只有二三颗微弱的星星，含情脉脉地向她眨了眨眼睛，她也脉脉含情地向她们回以微微的一笑，她笑时，嘴角边上的那条细细的纹络也随之抽动了一下，于是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她曾矢志不渝的爱的深渊和爱的无极极乐世界之中，和滚滚奔流的松花江之中——那条满语里称之为“天河”的我们黑土地的母亲河。
　　一纵身跳下去的不只是一个美丽女孩，还有一颗被戕害了的死灭了的心。不，不是一颗心，是几十颗上百颗心。那些心也百般疼痛地一下子坠落入滚滚的江流之中，滚滚的历史和时代的漩流之中。
　　我的心也一直疼痛着，一直疼痛到不再疼痛，不知道疼痛的时候。当然不知道疼痛也就不疼痛了，这大概是最好的治疗疼痛的方法了。
　　我不知道其它那些男生得知这个残酷的消息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和感受。据说有几个暗恋着她的男生，一听到这个噩耗，就呜呜放声大哭，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甚至于有几个愤愤不平的男生，要去找那个丧尽天良的美国姥陈世美拼命。而更多的暗恋者，可能跟我一样，只能在自己的心底哭泣。然而，我却怎么也难以抹去我最后见她一面时——那是她刚刚从松花江里打捞上来，平躺着放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样子跟活着时候一模一样，除了那一对总是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微合未睁，跟睡熟了一样，安详而平静，嘴角边上那一丝总像深藏着戚然和忧郁之色的唇纹，也好像舒展开来，浮现出一丝浅浅的淡淡的微笑。
　　我只含着泪水珠儿看了一眼，就再也难以抹去她那淡淡一笑的面容，深深刻在我心灵深处的影像。即使和陆小美结婚，即使又成立了个人的小家庭，我也无法叫自己从心底和心灵深处，抹去那个似乎永远也无法磨灭的面影。和她那二条细细浅浅唇纹里时隐时现若隐若现的戚戚然之中又潜藏着一种清傲不屑的忧郁之色。
　　也许那是我的第一个初恋，如果把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也可以叫做恋爱的话。所以我才永远也无法叫自己忘却那一段令我激荡过和痛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情感波澜的沉浮，和爱的苦苦煎熬和挣扎。所以她的影像她的面容，她眼角边上那一丝浮动着淡淡戚婉之色的笑纹，常常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以至于我一直盼望和幻想着白莹能死而复生，能复活，能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甚至于能同我携手并肩共度人生。
　　也许正因如此，上帝才使我的命运又演绎出了一幕幕波谲云诡的人生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