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有着四十八年历史的怀鹤市百货公司，呼拉拉地一下就倒塌在这一块曾经寄予很多太平桥百货人希望的武陵商城土地上。当拆迁公司的风炮机“嘟嘟”“嘟嘟嘟嘟”地打进那一堵堵混凝土砖墙的时候，就如太平桥这个地方死人办丧事的时候，起柩抬棺送去山上掩埋时响起的锁啦声，凄婉得让人止不住眼泪盈眶而出，让人的心里剌剌的刺痛。
　　随着一扇扇砖墙轰然倒塌扬起的烟尘，那块悬挂了十几年的“怀鹤市百货批发总公司”牌匾便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直至牌匾上那堵剪力墙“轰”然倒下来，被砸成几截，消失在一大堆凌乱的瓦砾之中。
　　刘东强领到二十二万元的安置费，便想自己单独出来做生意。看到家电城里做家电的老板都很忙，每天的货物进出量都很大，刘东强就有了改行做家电批发生意的念头。
　　汪丽红今年满五十岁，达到退养的年龄，选择不领买断工龄钱，每个月拿八百元的生活费，养老保险和医保由政府交，等自己到五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办正式退休。有一点让汪丽红有点哭笑不得，二十多年前，她为了转干，请客送礼，还给人事局交了一百元的费用，那时候的一百元是自己一个多月的工资。但是到今天这个时候，这个干部身份倒象是个累赘，害得她必须到五十五岁才能退休。而那些不是干部身份的同事，却可以拿正式退休工资了，每个月有二千多元的退休工资虽然比上班低一点，但可以说是进了保险，衣食无忧。而原因仅仅是他们当年转不成干部，一直就是职工身份。女职工退休，五十岁就可以了，而女干部必须要到五十五岁才能退休。汪丽红摇着头，连连叹气，悔不该当初挖空心思去搞这个干部指标，让自己不但损失五年的退休金，看着别人一个月拿着两千多的退休工资，而自己仅有八百元的生活费，真是气死人！
　　刘姝妹的年龄跟汪丽红一样大，但他是职工身份，在领到二十几万元的安置费之后，再过两个月，自己也只要交满这两个月的养老金，她就可以办正式退休手续领退休工资了。这二十几万元对于刘姝妹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自己恰好被砸了个正着，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人啊，就要认命。命里有的，上天迟早会给你的，命里不该有的，即使霸蛮抓到手里了，也会滑落的。
　　当刘东强提出单独出来做生意要求散伙的时候，汪丽红和刘姝妹都赞成，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两个人觉得自己也该休息了，不必再朝八晚六的看守着店子，去过那种早就想过的自然安逸的生活。
　　趁着武陵商城拆迁的好时机，每个批发店都在处理甩卖东西。刘东强他们批发店的库存商品处理起来也快，只要按进价或略低于进价打一通电话，下面那些零售客户可以几天就把他们店子里的货拿空。而一些零散的商品就处理卖，只要能变钱，卖得起什么价格，就卖什么价格，只要能够变成现金就行。
　　武陵商城到处都写着大大的“拆”字，“吐血甩卖”、“见钱就卖”、“跳楼价甩卖”。
　　曾经辉煌了十多年，怀鹤市许多批发大老板的发家之地——武陵商城，虽然显得比平常还热闹，但却是一片凌乱，似乎在演示着一幕最后的闹剧。
　　刘东强在怀鹤市新修的城南电器批发市场，租到了一个位置非常好的门面。原武陵商城里批发电器的老板大部分也都搬迁到这个市场里，因而城南电器批发城一开市就旺了起来。刘东强从众多电器品牌中，看中了以生产小家用电器为主的美的电器，准备把美的电器做为自己的代理品牌。由于是竞争较为激烈的小电器，加上美的电器的市场价格比较乱，串货现象比较严重。批发美的电器基本上是没有利润，批发老板都把它当配摊子的货，都不会去主动推销它，甚至是拿什么价来的就批什么价出去，谁也不愿意做它的代理商，因而美的电器在怀鹤市一直没有代理商。
　　刘东强赶到美的公司市场总部的时候，恰好各省的经理都回到总部开会。没经过什么艰难的谈判，美的电器的代理权就被他拿了下来。虽然美的电器营销总监的曾总，对刘东强的势力不是很满意，但由于美的电器正筹划在资本市场上市，公司对于空白市场的开拓和市场占有率方面的考核压得他头都是痛的。很多客户都说，美的电器是好卖，就是价格没有体系，串货厉害，没有钱赚，很多商铺都是用美的的货来带动其它杂牌子的销售，因为杂牌子赚钱。
　　随着美的电器上市步伐的加速，刘东强的销售任务越来越重，资金也就越来越吃紧。美的电器几乎是一个星期就出一个新品，在刘东强接手怀鹤市总代理后不到一年，冰箱、电视和空调等这些美的公司原来不生产的大家电全部都推出来了，央视和各地方卫视的美的电器广告打得铺天盖地。也许是刘东强的财运来了，美的电器的市场批发价格也稳定起来，虽然毛利率低，但销量增长很猛，在怀鹤市的电器品牌中，美的电器已经冲到首位。为了保住市级代理权，刘东强以股份的方式来融资，自己家里的亲戚都进来投了钱。他又特意把汪丽红请了来，过来帮一帮忙。汪丽红原先就喜欢跟刘东强在一起，也并不是多年以前那一次肌肤之亲，而是感觉到刘东强特有的那种男子汉的味道，让她觉得心情非常愉悦，时间都过得要快一些。
　　刘东强的生意已经做到怀鹤市家电批发行业的第一，随着怀鹤市高铁的开通，他又谋划进军房地产开发行业。在怀鹤市的一次土地拍卖会上，竞拍到一块有着“怀鹤地王”之称的土地，刘东强准备把它打造成一个十万人居住的怀鹤市最高档的商住楼盘。
　　怀鹤市商业局在下面的企业改制结束不到半年，就在怀鹤市的机构改革中被撤销掉，部分人员合并到怀鹤市商务局，如朱武迅等年轻人，一部分人提前退休给年轻人腾位置，如彦局长等人，最后剩下的人则安排在一个过渡性的临时机构怀鹤市商行办。安排在商行办上班的人年龄都偏大，但他们有行政编制，市政府就权当把他们养起来，等他们都退休之后，这个商行办的机构也就临时到头了。
　　陈利浩牵头成立的物业公司，也安排了原百货公司职工二十多人。物业公司的成立也颇费了陈利浩一番周折，首先是资质问题，再一个就是市场开拓问题。原来在百货公司的市场管理人员包括陈利浩自己都是没有物业从业人员资格证，没有这些证，怀鹤市房产局是不会给陈利浩的公司颁发物业资质证。没有物业资质证，物业科的人随时都会来查处罚款。虽然牛百泰在改制组撤销之后回到了怀鹤市国资委去了，但是当陈利浩打电话给他时，他还是出面，找到自己在市房产局的熟人，请他们物业科的人灵活处理一下，物业科的王科答应陈利浩，暂时不会去查处，但要他马上派人参加物业科举行的培训，只要参加了培训，就基本上都可以拿到证书，至于要求五个中级职称，王科要陈利浩去找人借，一个建筑师一般是一年付一千元的挂靠费就能借到，一本就可以，也是必须的，其他中级职称证书凑成数就可以。至于经济师和会计师等证书，你们百货公司里的人应该有人有，不难借。
　　陈利浩为这个三级物业资质证跑了将近半年，派了五个人去考证，花了公司一万五千元，加上陈利浩必考的物业经理人证以及物业信息员证等费用，陈利浩竟然在这个三级物业资质证上花费了两万元，耗了半年的时间。而陈利浩办工商营业执照则一分钱都没有花，并且是一个星期就办好。陈利浩一直想不到，这个三级物业资质证办起来是这么的麻烦，自己不但被物业科当成唐僧肉狠狠地咬了几口，而且还得对他们陪着笑脸，怕惹烦他们，找个借口不给自己办证。不当家不知油盐酱醋贵，陈利浩现在终于感觉到当老总是多么的烦心，多么的身不由己！有时候真想骂几声，拍几下桌子。
　　张惠民和刘华秋带着原百货公司五个留守人员同其它几家公司的留守人员一起，搬到商行办安排的太平桥菜市场的五楼办公，而这已经是他们改制后两年内第五次搬地方了。留守人员基本上是原百货公司的部分中层干部，每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是一些对有关部门的衔接工作，每个职工的医保社保都要衔接好。怀鹤市百货公司已经被怀鹤市工商局注销，职工的身份都置换成自由职业者或退养人员。在陈利浩公司上班的社保关系，就都转入到物业公司，在外面开店或者打工的，则就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个人自己去社保局交纳。
　　实际上把衔接工作做完之后，留守人员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了。他们的工资还是按照原百货公司的标准发放，张惠民和刘华秋两人经常被上面安排去做一些临时性的工作，譬如说哪里拆迁要人手啊，哪里的临时机构要临时工啊，上面都会安排他们去，至于原先牛百泰主任答应给他们编制和安排去行政单位上班的事情，似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同其它几个改了制的单位老总和书记一起去上面问，得到的答复是：你们年龄都是五十大好几的人，按照国家的政策，是不能进编，现在的行政单位也是逢进必考。市里的领导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也考虑到你们在市直商业企业的改制中做出的特殊贡献，特别是你们在原先的企业所做过的贡献，特别批准你们视同正科级的公务员，享受正科级的薪资待遇，你们的人事关系和组织关系全部放到商行办去，也就相当如把你们安排到商行办上班，商行办也是财政全额拨款的，大家应该没有什么意见了吧。至于身份名分大家就不要纠缠了，终究你们的待遇我们还是保证了的，包养你们到老，你们也就不要为难市领导了。
　　“张总啊，我就知道那个牛百泰当初是嘘我们毛火的。你看，他一改完制就拍屁股走人，并且听说他回去不到三个月就被提了正处。我们被他当冲锋枪使了，还答应把我们安排到行政单位去，骗子一个！”刘华秋是一肚子的火。
　　“想当初，上面要用我们的时候，几乎是我们提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从不打半句嗯疼。卸磨杀驴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多得是，但我还感到幸运，最起码我还没有被杀。我们这年纪也不去图什么大事业，能够得到一个养老的地方也知足了。想开一点，即使百货公司不改制，或者平桥公司不被上面强行解散，一个仅靠收租金维持运转的公司，也是一个让人养老的单位，跟现在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知足吧，我的刘书记。”张惠民虽然有点失落，但还算想得开。
　　“嗨，现在想不开又能怎么样呢？去找牛百泰也没有什么卵用。也只好这样，得过且过，在太平桥这个地方等着老去。嗨，没事做的时间是真的难过，人都要老得快很多。”刘华秋叹着气，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作为原商业局副局长的朱武迅调到商务局，副局长的位子已经没有，只好给他安排一个副处级的协理员位置，协助局领导打打杂，做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一个奔五的人，在这个要求年轻化的时代，朱武迅自己也知道是爬不上去了。在今后的工作中，不求什么轰轰烈烈，但求能够有这么一个安稳的工作，便是万幸！
　　通过这次改制，朱武迅也算看穿了，当初跟自己一起或者后面几年分过来的校友，如刘俊明、刘东强、严守义等人，曾经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在这次国企改制的浪潮中都全部下岗，三十几年的工龄，仅仅每年得到补偿三千元之后就被扫地出门，自谋生路。庆幸的是自己早调到局机关，躲过了这一劫，不然在这过几年自己就要退休的年龄里，一不象刘东强那样熟悉业务，二无资金，不要说做生意，估计自己找一个体面又轻松的工作都难。
　　太平桥百货公司年轻一点的职工，也就是四十岁以下的，有的应聘到沿海一些企业做营销跑业务，有的则合伙一起做起小批发生意，还有一些则在太平桥市场里开了个夫妻档口卖菜，甚至在自己家里开个私房菜馆或麻将馆，这些人的收入可以说比在百货公司还好。
　　然而那些五十岁左右的员工，面对这个转折点，除了像刘东强和汪丽红这些少部分的人闯出了一番更大的天地以外，大部分都是找个物业保安、保洁一类比较简单的工作，或者是拿着几百元的生活费在家里休息，甚至是花销着自己的原来老本，数着日子算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办理退休手续领退休工资，能够拿到多少退休工资。很多人碰面之后，都是比着谁的退休工资高？谁的退休工资又少？
　　一直未结婚的张筱菲在留守处上了两年半的班，看到曾经的同事都一个一个的各奔东西，一年半载都很难见到一面，原先很热闹的场景似乎再也见不到了，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不免感到人生的无味和落寞。有时候想着，人到这世上走这么一回，又是为了什么呢？争来争去，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登凉山的时候，半山腰上的大梁寺正好在做法会，张筱菲从一个师傅手里要了一本经书看，回家一个人连着看了五个晚上，心里一下就豁然开了。从此就去大梁寺带发修行，每天伴着晨钟暮鼓，手捻着项下的那串佛珠，哼唱着也许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经文。
　　太平桥院子里没有什么变化，枯黄卷曲的梧桐叶飘落在有许多裂缝的水泥路面上，被风吹起，“唦”“唦”地不知往哪里去。水泥台阶上的苔藓葳蕤厚重，每栋房子之间被许多凌乱的电线连着，有些住户的厨房排气扇被厚厚的烟油粘连得变了形，烟油沿着灰色的砖墙缝流下来，那一排排破旧的柴棚和悬挂着临时雨棚的老房子，使得整个大院显得有些败落。院子前面的办公大楼在百货公司改制不到一年，就被政府以一个亿的价格拍卖出去，不到三年，一栋五十几层高的商业综合大楼矗立在大院的前面，长长的阴影遮住了太平桥大院，那一缕缕曾经是多么温暖的阳光从此就被遮挡在太平桥大院的外面，只是偶尔透过前面这栋大楼的窗户，柔和地让人感觉到一点点的暖。
　　太平桥那座石拱桥经过一年多的改建，已变成一座风雨桥。历经几百年风雨的石拱桥依然保留着原貌不变，只是在石拱桥的两边增加了两座风雨桥。涂着桐油的风雨桥，窗棂精巧，檐角尖翘，廊画古朴。挂在廊檐下的两排风铃，在风的吹荡中，发出一串串清脆悠扬的铃声。铃声随着桥下那条平静无波的太平溪，缓缓地离开已是闹市中心的太平桥，向着灰朦朦的远方而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