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道街的夜
作品名称:夜风吹 作者:玄鉴 发布时间:2017-12-21 12:05:01 字数:4124
这些年,我无数次认为,我该为当年的冲动后悔,而我又是偏不要后悔的人。
那个夏天和这个夏天一样闷热,一样令人躁动。
只是,我并不躁动。
我挥动了啤酒瓶,让它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迸裂,细碎的玻璃挣脱了牢笼般纷飞在空中……
或许人们睁大了眼睛,惊讶、惊奇、嘲笑或是什么,我拿包、转身、大步、平稳地离开了要把我摆在尘埃里的那些人,那个地方。
公交车站亭里,熙熙攘攘,影子陪我站立。灯光下的细雨中,热闹的飞蛾还在。对面是这个小城有名的三道街,六年了它也还在。路面的积水淹没了我的高跟凉鞋,走上这条狭长的街道,幽暗昏明中看不到尽头。
那夜,在我挥动完啤酒瓶离开后,司机按我说的地址停靠在了这条街的路口。我瑟缩、颤抖地走过这条街,步伐混乱。路口挑灯夜卖的烧烤摊上,摊主送给了我一瓶水。至今,我感念他的好心,并虔诚地为他祝福平安。现在两面已经是一个挨一个的美食店面,里面外面坐满了用餐的人们。
斜风吹翻了我的雨伞。雨停了,我收起它。一位男孩,手里拿着条灰黑色毛巾,光着膀子,问我要不要吃饭。这条街上,他是第一个邀请我吃饭的。我欣然答应,要求坐在外面的桌子上。他麻溜地用那块毛巾擦拭了桌子,吆喝着路边的过客:“土豆粉,酸辣的土豆粉,吃一碗还想吃,吃一回还想来。”隔壁的烧烤摊上,浓烟不时随风袭来。我喜欢这样的味道,氤氲袅袅中,往事变得迷离,也清晰。我吃了没有几口,吃晚饭的人越来越多,脚步着急地催促我起身前行。
不能停止脚步,那夜我也这样告诉自己。地面坑坑洼洼,如以前一样不够平整。我知道前方,路两边依然是那道独有的风景,它也还在。粉粉柔柔、影影绰绰的小房子里,舒缓的音乐缓缓流出,女人婀娜的身姿在薄纱中扭捏,做出极具诱惑的姿势。近了,紫的,红的,粉的,白的…….今夜我的脚步不再凌乱、慌张,我认真大胆地浏览着,审视着。风雨又大了些,抬头看看急躁的天空,那片黑云慢慢远去。
几个男人走在了我的前面,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我,嘴里说着什么,还嘿嘿地笑着。是的,那个夜,也有这么一群男人经过这里,他们用肮脏的话语侮辱了我;我发疯一样地咒骂了他们。浓烈的烟草味合着他们身上水泥沙子的味道,间或闻到一股韭菜大蒜的味道。他们无所顾忌地调侃欢笑,讨论着要去哪个女人的房间,然后他们开始分散,奔赴各自的目标。
这条街道快要走完了,我却还是不愿意将该说的故事道给读者。只因为,它让我的人生从此改变了轨迹。但是,不说出来,下面的故事将无从谈起。
那个夜,我带着一些期望入席,那是我人生参加的第一个有高官和大企业老总的大型聚会。我们一席有十个人,包间内富丽堂皇;酒桌前,我佯装微笑,拘谨得手心冒汗。
带我来的是我的上司,一位美丽的女士。她紧挨着主位,不时和那人耳语。酒席开场后,他们订了喝酒的规矩,主位的人带六个白酒,一口闷。我是不愿意喝酒,但并非不能喝酒,我用嘴唇点了下酒杯。身边的男人,臃肿的身材,肥大的嘴脸。他不停撺掇我,拿起我的酒杯展示给大家看。
我的上司维护了我,主位那个男人也表示我可以随意。我的目光被主位上的男人所吸引。他谈吐,掷地有声、幽默风趣、深有见地。对于媒体的发展,他认为纸媒的发展将被网络媒体代替;对于新能源,电动汽车的发展要投入技术研发力度;他还谈了我们杂志现有的状况。从我的上司对他敬佩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些许的暧昧。我身边的男人,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抚摸我的大腿。我用脚狠狠踹了他的腿,低声告诉他小心他的手。他反而邪笑着说:“装什么,难道你还是处女?”他的声音让其他男人大笑起来,桌上的另外三个女人也大声地哄笑起来。
其中一个年龄四十多岁的女人,用鄙夷的声音说道:“现今的处女都在上小学,你还想在这里找处女?”这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像是得到了鼓舞,他拿起酒杯对着我说:“是处女你就干了它。”我的女上司对他说:“陈总,你别吓唬小姑娘了,我敬你个酒。”他脸色发红,气愤地说:“我不是吓唬她,给她脸,她不要脸,想要我摸的女人,都排着队呢。”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又爽朗地笑起来说:“老陈,你摸人家了?”我的女上司小声让我先回去。主位上的男人端起了酒杯想缓和气氛。
对于这个酒席我从一开始的拘谨,变成了现在的不屑和鄙视。我拘谨,因为我认为自己要面对一群层级高、学识高、品德高的人群,我怕我的稚嫩和无知无法应对那些高尚而又深度的思想。而面对这样一些粗陋无礼的人,又何来紧张之感?
我站起身来,拿起酒杯,泼了他肥大的面部。然后顺手提起一瓶啤酒,狠狠将酒瓶摔在了他身边,我应该骂了句:渣子、败类。或者什么也没有说,没事似地走了。我是后来听主位上的男人和我的女上司评价后,得知我潇洒的模样,像一个女侠。
这事后的第三天的早上,我的女上司说,那个被我泼的男人想请我一起吃饭,向我道歉。和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而我也不相信他会真的从心里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对于吃饭,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中午,那个主位上的男人和被我泼的男人来到了我上司的办公室,他对我说:“那天喝的多了,实在太鲁莽了,大哥在这给你赔礼道歉了。”
我突然感觉眼前这个人和那晚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一个人。这个男人,看起来中规中矩,老实稳重。他看我没有回话,又说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姑父是王局长吧?我和他很熟,昨天他还去我酒店吃饭了。”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接受他的道歉去说声“没关系”,我就想看他表演。我时而看着地板,时而看着他。他局促地搓着手,看向我的上司。我的上司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修身无袖V领连衣裙,凹凸有致的身材,笔直腰身,坐在浅黄色的真皮沙发上,白玉似的手拿着一把紫砂壶,在给那个主位上的男人倒茶。
我的女上司嫣然一笑说:“陈总,你就这点诚意来道歉的!”他忙从身后拿出一个手提袋,要给我。我没有接,手提袋掉在地上,里面露出了一个紫色的包。我到底没有原谅他,也不想再见到他。但是在以后的很多场合里,我还是见过他,就像从来不认识的漠视而过。
而那个主位上的男人,却从此走进了我的人生,掀起了涟漪,翻起过波澜。
到了这条南北街的尽头,左拐进这个城中村最繁华的东西大街。这是一条多么热闹的大街,远远望去,在明亮高挑的路灯下,人头攒动,像墨绿色的水草流动在河道里,如当年的景象一般无二。
理发店门口的士高的音乐还原着当年那些景象,我小心翼翼地前行,恐惊扰了谁。正对着这条街的那栋高楼,楼体的亮化做的还是那么到位,闪亮的霓虹,一遍遍刷着屏幕。那里面的那个人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个男人道歉后的晚上,我的上司叫我和她一起回家吃饭。我愿意和她一起吃饭,也很喜欢她。因为她对我照顾有加,照顾我的情绪、我的任性和执拗。这半年来的相处中,从工作关系到亲密的朋友,她给了我信任和被信任的双重厚礼。而她身上的诸多优点都值得我尊重和学习,我从未见过她在任何人面前诽谤和诋毁一个人,她严谨、从容,从不发火却颇有威严。
我在工作中犯的错,她会提醒我,点拨我。她的大度包容、为人和善,我视之为宝,也尊之,为之。
她在途中买了猪肉、鸡蛋还有菠菜。她并不是经常做饭,偶尔会做一顿。我已经来过两次。把东西提到厨房,我先是擦拭了厨房的灰尘,摘洗了菠菜。听到有男人的声音传来,一抬头看到那个主位上的男人,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向我走来。
他露出了和善亲切的笑容,我却忙低下了头。他说:“里面有些熟食,切一下装盘就可以。你自己可以吗?要不要我帮你?”我说不用。我的上司过来说:“肖总,你到客厅把西瓜切了,我们两个一会就做好了。”
饭菜一会真弄好了,她做了一个菠菜虾仁鸡蛋汤,一个香菜肉丝。我把四个熟食切了装盘,还有两个现成的凉菜。
茶几上摆了两瓶红酒,两瓶白酒。我的上司(我平时称呼她华姐,在下面的文中也将这样称呼。)郑重地分别介绍了我们,对我说:“这是肖总,咱们杂志社的大股东,也是华菱电动汽车的总经理。”对他说,“这个是我们杂志社的小才女,文章写得很棒,杂志上的大型人物采访稿都是她写的。”
他在茶几的那面,伸出手,我被动地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还说,我写的文章确实不错。这套房子的灯光暗淡、昏黄,他的五官看起来却立体整洁,单眼皮的大眼睛里,溢出温厚和睿智。他对我的上司说:“丽华,你喝点红的还是白的?”还转向我问我要喝什么,但是他又说,女孩子,应该喝点饮料就好。他打开了红酒,给华姐先斟上了。又给我拿了一罐王老吉打开,然后斟上。
通过这次谈话,我才明白,这家杂志社是市宣传部的杂志,经营不善,没有做下去,后来就有肖总承包过来运作。在外面,大部分的人认为这是一本政府门下的杂志,也格外有分量。
他们最终商定走城市发展特色的路线,以当地企业和人文为切入点,打造成对外宣传本市企业和文化的高端杂志。至于杂志栏目规整设立,他笑着对我说,这个由我来负责。
他们又谈论起华姐的孩子。那个孩子我见过一次,是个男孩,已经8岁。她的老公我从来没有见过,华姐也从未提起过。
肖总问:“大学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华姐沉着脸似乎不愿意回答地说:“在公司,说是忙项目,你信吗?上次同学聚会到现在,没有回来过。”
华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又去拿酒瓶倒酒,我忙帮她倒上了。她醉眼蒙眬地看着我说:“这个孩子真是讨人喜欢。老肖,你发现没有,她多么自由,不需要去迎合谁,想摔瓶子就摔,想不理谁就不理谁。哈哈,像不像当年的我?我现在呢?还有当年的模样吗?我每天晚上看着这张被面膜和化妆品覆盖后的僵硬的脸,就感觉到害怕。害怕这颧骨一天天露出来,像河水没有了、露出来的石头,干了,瘪了。”她说着便哭了起来。
一瓶红酒、半瓶白酒下去,估计很难不醉。偌大的落地窗外,灯火闪烁,肖总望着外面没有安抚华姐的意思。华姐嚎啕大哭起来,我拿着纸巾为她擦拭了眼泪和鼻涕。我不想哭,却很难过,因为她的难过。
过了好一会,华姐哽咽着继续说:“你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你给我这个位置,我和孩子可能还在租住的房子里糟糕度日。我的孩子,我该生下来吗?我对不起他,三岁我就让他去寄宿学校了。我告诉人家,上寄宿是为了他独立。那是胡扯,是为了我不要脸的面子,可是,我扯不下我的面子。明天天一亮,我就得伪装,我可以不伪装吗?可以吗?不可以,我还得生存,为了孩子和家人……”她一口气说着这么多,开始费劲地喘起来,我倒了杯水,放到她手里,用手为她顺了顺胸口。肖总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他一直注视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