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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7-12-20 09:47:44      字数:5209

  二驴子从赵广田家出来后并没有急着往回赶,而是闷着头在路上胡思乱想地转悠了一会儿。那个时候,他的脑子还在回想着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因为就在他推开广田二伯家的破门、置身于让他感到窒息的黑屋里时,一种无法言喻的压抑情绪便油然而生了。之后就有了一种沉闷难耐的感觉,胸口仿佛是被大口咽下的地瓜给噎住了——上不来、下不去,堵得他心坎子特别难受,甚至连呼吸都觉着有点不那么顺畅了。
  很显然,他这是受到了来自广田二伯情绪上的感染。尽管他眼下才只有十四岁,稚嫩的情感世界还远没有成年人那么理性,那么复杂多变,但至少他现在应该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然而,当他今天上午在学校目睹了广田二伯接受批斗的场面、以及刚才在广田二伯那间黑屋当中跟他相处的短短几分钟里,二驴子想象着自己不再是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了,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跟广田二伯年纪一样大的人。这样的胡思乱想让二驴子吃惊不小——他为何一定要做个大人呢?做大人有啥好?他认为做大人是件很累也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做一个堂堂正正、心胸坦荡的大人;当然,他也不想让自己变成像广田二伯一样的大人,尽管他具备了以上的两个条件,但是广田二伯却把自己活得实在太窝囊了……
  因此,当二驴子蔫头耷脑地回到家里时,他的沉闷心情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和释放,反倒又平添了一份忧郁。
  “嘿,你小子是不是魔怔了?咋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咱妈问你话呢!”大英子捅了二驴子一下。
  二驴子茫然地看着母亲和他的姐姐,像是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
  “咋这么久才回来——不会是你广田二伯家出啥事儿了?”
  “没……没有啊!”
  “你这孩子,听你说话咋就这么费劲!”盛桂兰心里有些着急,因为从儿子脸上反馈出的信息来看,赵广田目前的情况或许不是太好。
  二驴子定了定神儿,然后把刚才他跟广田二伯之间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盛桂兰听完儿子带回来的消息,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了,而且她还预感到赵广田家好像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对了,俺到了广田二伯家那会儿,屋里黑咕隆咚的。俺刚想伸手拽灯绳,可他说啥也不让俺把灯点亮。俺跟他说话的时候都看不清楚他的脸。后来他还哭了。俺听出来广田二伯哭得特别伤心!”二驴子又补充了几句。
  盛桂兰低头寻思了一会儿,然后吩咐女儿赶紧把桌子摆好、准备吃饭。
  “妈,您说广田二伯会不会有啥事儿?”大英子也有些担心。
  “我心里也是这么寻思的,你二伯他这两天遇上了不少烦心事,怕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开,再做出些傻事就麻烦了!不如这样,等会儿吃完饭后我跟你弟弟过去瞅一眼。”
  盛桂兰一家吃饭的时候,醉卧在炕桌旁的赵广田也已然发出了鼾声。与此同时,桌上那盏被野猫碰翻在炕上的煤油灯,正慢慢地将里面的煤油渗到了炕席上。这样没过多久,煤油灯中欢快跳跃着的火苗,开始蛇信一般向外吐出,之后又迅速引燃了干燥的席面。
  没多会儿工夫,燃起的火苗开始四下蔓延开去。紧接着,呛鼻的浓烟裹挟着火焰、恣意舔舐起了赵广田家所有能够被引燃的东西。
  那个时候,醉卧在炕上的赵广田仍未感知到危险正悄然向他逼近,继续打鼾做梦,直到后来突然感受到了烟熏火燎的滋味儿,赵广田这才惊恐不安地滚落到地面上。他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奋力向屋外爬去。但是,刚刚爬到外屋的赵广田、就已经被弥漫的浓烟彻底给熏晕了,躺在灶台旁边动也不动。
  几分钟后,里屋燃起的一条条火蛇,开始争先恐后地爬向屋顶。随着一阵“噼里啪啦”地声响,屋顶已被大火吞噬了,旋即坍塌下来。紧接着,熊熊火焰骤然升腾了起来,并且照亮了村东头的半个天空。
  “着火了!赵广田家着火了——”不知是谁在拼命叫喊。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划破了静寂的乡村夜晚,传进了村民们的耳朵里。
  很快,赵广田家门前便聚集了不少赶来帮着救火的村民。其中也包括少数前来看热闹的——他们多半是因为“遭受过”赵疤瘌眼的“祸害”,所以才跑过来看眼儿解气,找一个心理上的平衡。但他们这种“失衡”的心态、随即又被那些不顾个人安危、拼命救火的村民所感动,之后也加入到了救火的行列当中。
  幸好此时外屋的棚顶刚刚被火引燃,暂时还没有形成太大的火势。因此,有两个平日与赵广田关系不错的村民,各自披着一条浸过水的破麻袋,相继冲进了浓烟滚滚的屋子里。
  没过一会儿,昏倒在灶台旁边的赵广田便被这两个好心的村民给救了出来;之后把他平放在铺放了一层稻草的院子当中,让他自主地慢慢恢复知觉。
  不久,夜晚通透心扉的清新空气很快就沁入了赵广田被浓烟侵袭的肺部当中,使他从昏迷之中渐渐苏醒过来。
  火依旧在燃烧。但是比起刚才那会儿,势头好像减弱了不少。
  赵广田硬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当他迷迷瞪瞪地望着已被大火吞噬了的房子,他的心几乎快要被这场无情的大火给揉碎了……难道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情,才让老天爷一怒之下派遣火神下凡点了这把火?可是……可是他到底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愆啊?要说有的话,那也都是他侄子惹下的祸端,而且这个所谓的“祸端”已经让他背负不起了;现如今,这老天爷又把他的栖身之处烧成了一片废墟,这还让他怎么活啊?除了眼前的残垣断壁和自己一身的臭皮囊,他真是一无所有了,甚至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广田越是这么想,他越是感到头疼欲裂。而且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糟心事情,又在他命运多舛的人生道路上撒了厚厚一层霜。
  火终于被扑灭了。周遭复又陷入了朦胧沉寂的夜色之中。
  趁此机会,那些帮着救火的村民开始纷纷议论起着火的原因。然而这个时候,伤心欲绝的赵广田已经悄悄离开了现场——他身不由己地被一股神奇力量引领着,走向了另外一个地方……
  与此同时,于震江驾驶的吉普车也是一路狂奔,来到了赵广田家不忍目睹的废墟前。这个时候,参与救火的村民都陆续离开了现场——他们分头去找无家可归的赵广田了。
  于震江和周干事同时跳下车。在车灯的照射下,俩人煞有介事地在废墟周围踱来踱去,貌似在寻找一件宝物。
  转悠了一会儿,于震江便显得有些不耐烦,嘟嘟囔囔说:“妈的!老虎峪这帮人,没他娘一个省心的,要是隔上几天不闹出点大动静来,他们好像就活得不自在!”
  于震江一边说着话,一边解开裤带,朝废墟前面撒了一大泡尿。
  “咱们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么?”周干事在一旁问道。
  “他娘的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咱还等个屁!明天让他们自己到公社汇报情况去。”
  “没准都去找那个赵广田了。”
  于震江系好裤带,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寻思片刻后说:“行,那咱就再等上个十分八分。我还不信他们一晚上都找不回那个赵广田!”
  于是俩人登上吉普车,点了香烟在车里等候。
  时间似乎在这个时候停歇下来,周遭流动的空气也跟着凝固了。但是挂在夜空的那轮圆月却显得更加皎洁、更加柔和。
  这时,废墟旁边突然传出一阵“哗啦啦”的坍塌声。
  周干事赶紧跳下车,走过去仔细查看了一下,随后又回到车上。
  “什么情况?”
  “有一面山墙倒了——可能是救火时水泼得太多了。”
  于震江抬腕看了看表:“不等了!他们如果找不到人就都回去睡了,哪个还有闲心再过来瞅一眼?”说完,“轰”了一脚油门,开车沿原路返回了。
  之后不久,盛桂兰母子俩也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已经变成废墟的赵广田家。
  “我的天呐!这……这到底是咋了?”盛桂兰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像是遭了一记闷棍,差点扑倒在地。旋即,眼里又突然冒出了许许多多舞动着翅膀的小飞虫——她被眼前这一幕实在吓得不轻。
  二驴子则张大了嘴巴愣怔在一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咋……咋就平白无故地着火了呢?”盛桂兰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广田二伯——广田二伯!”回过神儿来的二驴子一边咧着嘴哭,一边对着废墟大声喊。
  盛桂兰也是急得没办法,只顾举着手电筒朝废墟周围照来照去——但她不希望在废墟里找到没有生命迹象的赵广田。她坚信赵广田还活着。
  “妈,广田二伯他不会死吧?”
  “别胡咧咧!你广田二伯不会死……瞧这地上泼洒了那么多的水,肯定是有人过来帮着救火的。”
  “可他到底去哪了呢?”
  盛桂兰母子俩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这时候,远处隐约传来了一阵呼喊赵广田的声音。
  “听——他们也在找你广田二伯呢!”盛桂兰对儿子说。
  二驴子侧耳听了听,却并没有接话。他此刻忽然想起先前在广田二伯家那会儿的情形——当时他就觉着广田二伯跟往日有些不同,不仅说话怪怪的,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嚎啕大哭。现在这么一想,二驴子心里顿时便有些惴惴不安了。
  盛桂兰见儿子愣怔着不吱声,便拉住他的手说:“别傻乎乎杵在这儿了,咱们也四下里找一找你广田二伯去……”
  “嗯呐!”二驴子本能地应了一声。
  于是他们母子二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包括犄角旮旯也都用手电筒仔细照过,却并没有发现赵广田的踪影;期间又跟好几拨人打了照面,他们也都没有任何的结果。这样一来,盛桂兰心里更加慌乱了。
  二驴子此时的心情也并不比他母亲好到哪里去。他甚至还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广田二伯出事了!
  有了这样的预感,二驴子的心情反倒不再像先前那样惴惴不安,而是沉下心去想一件事——广田二伯平日里最常去的几个地方。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广田二伯去那个地方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于是他赶紧对母亲说:“广田二伯可能去南边池塘了!”
  “你咋知道?”
  “广田二伯喜欢坐在池塘边上看水里的月亮。俺以前也跟他过来好多次呢!”
  “净胡说!坐在院子里就看不到月亮了?”
  “二伯说,天上的月亮和池塘里的月亮不一样,他最喜欢看池塘里的月亮。”
  “有啥不一样么?”
  “池塘里的月亮像一面镜子,他能在镜子里面找到他的家人。”
  “那你看到了啥?”
  “俺……”二驴子仰望着头上的那轮月亮,脸上泛出了一丝迷茫与忧伤。
  盛桂兰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唉,你广田二伯就是跟别人想的不一样啊!”说完,拉住儿子的手便往南边池塘方向疾步走去。
  二驴子分析得没错,赵广田此刻正坐在池塘边、呆呆地凝视着倒映在池塘中那轮皎洁的月亮。
  其实,这个池塘距离村子差不多也就五百多米的样子,与南边的一个小型变电站相毗邻。池塘呈长方形,占地面积约有半个足球场大小,中间最深的地方超过两米。池塘周围除了栽种着密匝匝的棉槐之外,还生长着一团团、一簇簇开着紫色花儿的马莲草。到了夏季,这片草木葳蕤的池塘、便成了昆虫们玩耍嬉戏、繁衍生息的最佳场所;尤其是入夜时分,那些昆虫界里的弹跳高手——青蛙,便会乐此不疲地热情鼓噪起来,仿佛它们才是这片池塘真正意义上的统领者。
  不仅如此,一些身怀“狗刨式”凫水技能的村民,通常也会来到池塘,无所顾忌地脱光衣服,然后赤条条在水里“扑腾”一阵子。不过眼下离夏季仍有一段时间,因此,目前这片池塘暂时还显得比较安宁一些。
  赵广田此时的心情已经基本“平复下来”。他脑子里不再去琢磨发生在最近几天的那些倒霉事情,也没心情再去回味刚刚突遭的常人难以承受的变故……而且他现在终于相信了那句流毒甚广的鬼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时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哀大莫过于心死”了。因此,对于未来无望的困苦生活,他既无所求,也无所眷恋了;他当下唯一所想的就是两个字——“解脱”。
  当然,对于万念俱灰的赵广田来说,活着要比解脱难上一千倍、一万倍。他原本以为自己身上贴了一张老实巴交的“标识”、便能平庸而闲适地苟活于世,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虚妄的,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因此,他觉得生活已然变成了一种负累,变成了看不到尽头的苦痛与折磨。如此一来,活着也就没有任何的价值和意义——况且,他现在连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也都不复存在了。
  赵广田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又从腰上解下旱烟口袋,捏了一小撮烟叶洒在烟纸上面仔细卷好。当他擦着火柴的那一瞬间,亮光惊起露宿在池塘附近的几只野鸭,它们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在绕着池塘飞了两圈之后,它们重又隐匿于池边茂密的棉槐丛里。
  于是赵广田便在心里自我解嘲:看来,我赵广田真是个招惹麻烦的人,把栖息在池塘里的野鸭子们都搅扰得睡不安生。之后他又觉着自己孑然一身很是可怜,于是他又想起了远在天国里的父母、以及他的大哥和大嫂……
  吸了一会儿纸烟,赵广田将目光重新投向池塘、投向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上面。他睁大了眼睛,想在水中的月亮上寻觅到他的至亲们,然后近距离地与他们亲切交谈、诉诸他眼下所经受的种种困苦和迷茫……不过,他的这个愿望却被一只热衷于夜游的“水拖车”(一种节肢昆虫)给搅乱了——平静如缎的水面上、瞬间泛起了层层细若游丝的涟漪;月亮也因此而变得散乱、变得迷幻了。
  不久,涟漪散尽,池水重新归于平静。皎洁如镜的月亮、再度清晰可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朦胧之中,赵广田看到了月宫中拂袖起舞的嫦娥,看到了正在用杵悉心捣药的玉兔;同时也看到了正在向他招手示意的至亲们……
  这当儿,赵广田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着他的名字,但他此刻已经对这个名字感到十分的陌生,而且还生出了一份厌恶之情;他似乎置身在一个呼吸困难的闷罐子里,经过了几番垂死挣扎,他终于从闷罐子里面逃脱出来。之后,他努力抖擞起精神,一步步迈向水中的月亮。那个时候,赵广田蓦然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感觉;他身边随之荡起了比之前那只“水拖车”所搅动的更大的一片涟漪。
  于是,映照在池塘中的那轮月亮又一次变得散乱、变得迷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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