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鹰 第五十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7-12-10 17:29:58 字数:10248
义务民兵连仅存在了三个月就解散了。义务民兵连解散后,我有幸转成了正式工人,被分配到县上唯一的一座煤矿当了文书。后来煤矿垮台了,又把我调到一座铅锌矿去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一次偶然的发现,便使我萌生了上大学深造的想法。
那次我到工业局去参加第二季度的工作总结会议,散会后天已经快黑了,我只得住进了干部招待所。那个干部招待所原来是文庙,文庙里还设着历史博物馆,不知是那个领导缺德冒烟,竟把文庙和历史博物馆改成了干部招待所。院子里,那几棵高大而又老态龙钟的柏树还在那里长着,究竟生长了几百年或者是几千年没谁知道。但它们的确已经很老了,树皮不但干皱了,而且的树皮炸开了许多小口子,就像树林中的小路一般四通八达。但它们仍然受到了人为的重创,浑身伤痕累累,满目苍夷。不知什么时候贴在树上的“破四旧、立四新”和“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依稀可见,已经发白的红纸一角在微风的吹拂下飘飘荡荡的。
我的心里有点儿疼,更多的是愤懑,但我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问。十九岁的我,正在距离县城六十里的铅锌矿当着一个小小的革委会副主任,率领着几十号人在早已废弃了的矿洞里掏矿石。当然在那里当领导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夏德英和我搭档当主任。
夏德英五十多岁,一把络腮胡子比猪毛还要稠密,走路腰弓着,显得老态龙钟。他过去在公安局当会计,武斗时也是一个小头头。一次他手下的人抓住了另一派的人,问他打不打。他正在喝酒,连头都没抬就随口说道:“打可以打,但别打死了。”他虽然叫别打死了,但手下的人却像领了圣旨一般,三锤两棒子就把那个人送上了西天。虽然他没直接参与打人,但他却是打人的指使者,所以就被赶出公安局,到铅锌矿当了个小主任。因为他年纪大,走路不方便,所以开会什么的都让我去代劳。
晚上没事了,我就在招待所的曲径回廊里转悠,看着文庙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心里不仅就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惆怅。突然,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抱着书本走进了干部招待所。我感到奇怪,我只当我是最年轻的领导呢,没想到还有跟我一样年轻的领导。出于好奇,我就拦住他问:“你在哪个单位?也是开会的吗?”
年轻人容易沟通,他立即回答我说:“我在复习功课,正准备上大学呢。”
我问:“上大学?大学不是不招生了吗?”
“大学咋不招生?看来你真是有点儿孤陋寡闻了!”到底是年轻人,语言里不知不觉地就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我没在乎他的不礼貌行为,继续问:“你是知青吧?”
他说:“我是知青。但我就住在这里,招待所的所长是我爸爸。”
年轻说完就匆匆走了,但我的心里却涌起了阵阵波澜。我和他可能是同龄人,既然他都能上大学,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呢?我小的时候就曾经做过无数个大学梦,我为什么就不能拼搏一下圆我的小时候的大学梦呢?
但我的学历实在太低了,我仅仅只上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虽然一九六八年给我补发了一个初中毕业证,但我知道那只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而采取的应急措施,实际上我仍然是一个小学毕业生。不过,虽然我的学历不达标,但我可以学,可以拼,可以把我失去的青春补回来。
我心里这样想着,就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我要上大学!我一定要上大学!我回去就要对夏德英说,让他把我放松一点,给我留出时间学习,支持我上大学。我想作为一个老人,他是会理解我的。
有了上大学的想法,就应该立即付诸行动。时间不等人,错一天就有一天的损失。因此一回到矿上,我立即就去对夏德英说:“我要复习上大学,请你支持我!”
夏德英果然善解人意,我刚把想法说出来,他立刻就满口应承并且称赞道:“好,房山鹰!年轻人就要有这种闯劲,我支持你!为了保证不影响你学习,以后你就不用再和工人们一起进矿洞砸矿了,也不用再替我去开会了,就专心致志地看书复习吧!”
有了夏德英的支持,我的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既然要上大学,就得好好地复习。要好好地复习,就得有书。可我的书呢?我哪来的书呢?铅锌矿是县上新成立的一个企业,又地处大山深处,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两眼一抹黑,我到哪里去找书呢?我要找初中课本,还要找高中课本,这附近农民的孩子有谁上过初高中呢?铅锌矿的工人倒是不少,但大多数都是睁眼瞎子,想在他们身上找到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给夏德英说了一声,就到乡下找书去了。我找了一个生产大队,又找了一个生产大队,历时半个月,我一连找了七个生产大队,都没有找到书。我灵机一动,就对夏德英说:“我们给工人放几天假吧?工人很长时间都没回家了,就让他们回去跟家人团聚一下吧。”
夏德英在我的额头上戳了我一指头,笑着说:“就你的鬼点子多,这不年不节的给工人放啥假呀?你想叫工人们回去给你找书你就直说嘛,何必要跟耍心眼儿呢?”
被他一语中的,我的脸上顿时热起来了。想想真不该跟他耍心眼儿,于是就恳求他说:“夏主任,你就行行好吧!找不到书,我咋复习呀?”
夏德英思索了一阵,又叹了一口气说:“按理说,这个假是不能放的,但为了你,我只有法外开恩了。你去召集工人们开会吧,我去对他们讲一下放假的事。”
我很快就把工人们集中了起来,然后请他去讲话。他扫了工人们一眼,接着就冠冕堂皇地说:“考虑到大家的家里有父有母,也考虑到大家有妻儿老小,所以我就和房山鹰商量了一下,给大家放假三天,回去与家人好好地团聚一下。说好了,就三天,千万不能迟到。下面,房主任还有点儿事,给大家说一下。”
虽然是放大家回去给我找书,但我又不能明说。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只得旁敲侧击地说:“大家这次回去,好好地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如果能抽出时间的话,还请给我办点儿私事。当然也不是大事,就是尽一切努力给我找一套初中课本和一套高中课本。我只是把话说到这里,实在找不到了我也不怪你们。”
工人们都很诚实,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然也不缺乏阿谀逢迎、拍马溜须之人,总想找机会巴结我这个副主任。当然,我的人缘也好,和所有人都相处的不错。因此对给我找书的事他们都很上心,当收假回到矿上时,相当一部分工人都给我带回了书。有五十年代的初高中教材,也有六十年初的初高中教材,我收集起来,摆了满满一办公桌。我请陈嘉容帮我拣实用的各挑了一套,其余的便都装进一个纸箱子储存了起来。
陈嘉容是一个大学生,刚被分配到铅锌矿劳动锻炼。他们一共来了六个大学生,陈嘉容毕业于中文系,杨启元毕业于数学系,王绎龙毕业于物理系,蔡玉峰毕业于化学系、林玉山毕业于生物系,毕春生毕业于地质系,他们各有所长,都是“老三届”的高材生。他们和所有的工人一样,都整天泡在矿洞里砸矿、运矿。说实话,让他们做那些粗活,真是屈才了。但铅锌矿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干,所以只有让他随大流,让他们和工人们在一起吃苦。工人放假时,他们没地方去,要么就聚在一起喝酒,要么就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胡吹。不过他们都很谨慎,从来有悖于政治形势的疯话,大不了发泄一些怀才不遇的牢骚。对工人们敬而远之,对我也是敬而远之。我见他们很辛苦,就常常利用手里的职权让他们休息休息,要么借故让他们在家学习报纸,要么就借故让他们到县城去出差。他们也知道我的用意,所以都很感激我。
有了书,我就有事干了。夏德英给我取消了一切闲杂琐事,就让我当个挂名副主任专门让我看书学习。
但书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书。对于一个实际上只有着小学毕业学历的我,对于初高中课本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除了部分汉字我认识之外,其余的我一概都看不懂。我傻了眼,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我就想到了那六个大学生。既然矿上有那么多大学生,我为啥不去请他们给我当老师呢?
那天夜深,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那六个大学生的驻地走去。因为建矿伊始,除了我和夏德英住在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砖瓦房里之外,其余的大部分工人都租住在农民家里。那六个大学生因为是大学生,我就格外照顾他们,让他们一起住在了所在大队的大队部里。大队部的环境比较好,不但房子宽敞明亮,而且屋外还有一个大操场。闲暇之余,他们可以坐在操场上聊天,也可以看看操场周围的青山绿水,还可以打扑克,下象棋,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说一些自己想说的话。
我走到大队部的时候,那六个大学生也还没睡,都坐在各自的床铺上闲谈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也闲谈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我敲敲门走进去,他们都警惕地住了口,一齐跳下床来迎接我。有的给我让座,有的给我装烟,有的给我泡茶,都显得十分热情而又有礼貌。屋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摇摇曳曳,光线一片朦胧。陈嘉容掏出火柴给我把烟点燃,然后近乎谦恭地说:“房主任深夜来访,一定有事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几个绝不推三阻四。”
看来陈嘉容在他们六个人中有一定的位置,每次出面说话办事都是陈嘉容出头。平常他们对我就这样谦恭,从来都不摆大学生的架子。从不因为我年轻、学历低就看不起我,一直都对我客气有加。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因为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我手里,将来他们离开铅锌矿时,全要我给他们写鉴定。如果鉴定写的不好,不但会影响给他们安排工作,而且还会影响他们一辈子的事业,所以他们对我非常尊敬。
实际上他们大可不必担心,就是他们不尊敬我,我也不会在他们的鉴定上做手脚。人嘛,得有良心,得有爱心,落井下石那还叫人吗?
我给他们发了一圈儿廉价烟,然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来请你们的?”
“请我们?请我们有什么用?”陈嘉容看着我,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
我毫不隐瞒想法,直愣愣地说:“我想复习上大学,想请你们给我当老师。”
“你想上大学?”
这回轮到他们真正地吃惊了,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我是小学毕业生,也知道我那个初中毕业证是假的,根本就不具备上大学的条件。所以我的话一出口,他们的脸上就出现了各种表情。有的鄙视,有的嘲讽,有的摇头,有的冷笑。陈嘉容是个直性子,话说得直截了当:“房主任,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当主任可以,但要上大学,我劝你就不要做那个梦了。我说话你别生气,你这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你是什么文凭?初中!可六八届的初中文凭有用吗?你在初中学到什么没有?这只有你自己知道,可能你连最简单的方程都不会解吧?所以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地当你那个副主任算了,别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陈嘉容说的虽然是大实话,但却使我的自尊心无形中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尴尬了一会儿,有点儿温怒地说:“你也别在门缝里看人,把人开扁了。不会的,我可以学;不懂的,我可以问你们。知识都是通过学习得来的,我就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学不到的东西。凭着我的天赋,凭着我的自信,凭着我的刻苦,你咋就能断定我上不了大学呢?你越说我上不了大学,我就越是要上大学,这个大学我是上定了,不信你们就等着瞧!”
陈嘉容说:“你的勇气可嘉,但我们却帮不上你的忙。我们一天累死累活地在矿洞里干重活儿,晚上休息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有力气给你当老师呢?”
我立即说:“这你们放心,我已经跟夏德英商量好了,以后你们再也不用干活儿了。你们的任务就是给我当老师,一直把我送进大学为止。”
实际上,我并没有跟夏德英商量,那些话都是我临时应变出来的。因为那几个大学生就归我管,我不让他们干活儿,夏德英也不会说什么。
陈嘉容见我那样说,眼睛就亮了一下。但接着又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你这个学生。一来,你是领导,我们没办法教你。教得好了,皆大欢喜;教得不好了,保不追你会给我穿小鞋。二来,我们不知道你的基础究竟如何。到时候你上不了大学,我们几个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万一你用黑笔头子在我们的鉴定中涂上几笔,我们不就全都完了?”
这家伙,想得倒也周全。但他们这几个老师我是请定了,如果请不动他们,那我上大学的美梦想就真的要落空了。古人说“白首北面”,就是说年老还要拜师学业。我小时候就爱读书,我知道南面为尊,北面为卑。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就请他们都在南面坐好,然后我在背面跪倒在地,一个头就磕了下去。他们都被我的举动吓得跳了起来,忙七手八脚地把我往起拉,一边拉一边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搞的是封资修的那一套呢?快起来,如果你不起来,让别人知道了,我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但我没有起来,我执拗地说:“你们不同意给我当老师我就不起来。我还可以说,是你们让我跪的,害死你们!”
陈嘉容“噗嗤”一笑说:“没想到你都当主任了还这么孩子气,起来吧,我们答应你就是了。”
见他们答应了,我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爬起来后,我又给他们鞠了一躬:“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那天晚上从大队部回来,我激动得一夜都没睡,一闭上眼睛,无数所大学的影子就在我的脑海里显现。实际上我并没有见过大学是什么样子,那都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
第二天一早,那六个大学生果真都来了。坐下后,陈嘉容就毫不客气地说:“既然你请我们给你当老师,那我们也就不把你当作主任看待了。在学习上,你必须全部都听我们安排。昨天晚上你走以后,我们几个也商量了,大致地分了一下工,由我给你当语文老师,由杨启元给你当数学老师,由王绎龙给你当物理老师,由蔡玉峰给你当化学老师。林玉山虽然学的是生物,但他的英语也学得好,就由他给你教英语,毕春生虽然学的是地质专业,但却是全才,什么都懂,就当后备老师。如果哪个老师有事耽搁了,就由他顶替。还缺少一个政治老师,我看就算了,你多看看报纸,把那些重要的事情记下来就行了。我们还给你安排了一个课表,我们按课表给你上课。如果你真想上大学,那就要准备吃苦,把一切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如果你不能按时完成作业,那我们就不教你了......”
说着,就把课表交给我,叫我贴在授课室的墙上去。
那个授课时,实际上就是矿上的会议室。有两间房子那么大,里面有桌子有板凳,如果安一块黑牌,就还真像一个教室了。不过黑牌也不难,工人中有的是木匠,矿上有的是木板,我安排两个工人只用了半天时间,黑板就做起来了。
要说腐败,那时我就腐败了。为了我一个人,不但给工人放假为我找书,不但动用六个大学生给我当老师,不但用矿上的工人和矿上的木板给我做黑牌,而且还用矿上的会议室为我做了教室。也许夏德英和工人们都希望我上大学,所以我那么胡来都没有谁揭发我。相反,他们都很关心我。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他们竟放弃了唱歌,放弃了高声喧哗,甚至连走路的脚步声都放得轻轻的。
那六个老师真是认真到家了,把教我这个学生当成了自己的神圣之责。一律都按部就班的为我授课,从来都不迟到早退。
在所有的老师中,只有杨启元老师最厉害。自从担任我的数学老师之后,脸上从来就没出现过笑容。他总是十分严肃地对我说话,十分严肃地为我上课,十分严肃地给我布置作业,十分严肃地批改作业,哪怕一个符号、一个小数点弄错了,他都要把我教训半天。他布置作业十分独特,我会做或者我勉强会做的题他都不布置,专门布置我不会做的题。时间要求也非常严格,叫我一个小时完成,我绝不敢拖到一个小时零一分完成。在他的时间内,他一直守着我,半步也不离开。一次因为我没有在他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作业,他竟扬起巴掌狠狠地抽了我两个耳光。打了也就打了,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谁让他是我请的老师呢?
陈嘉容虽然没有杨启元厉害,但对于我的学习也是极其负责任的。在给我讲初中语文时,他着重培养我的语文实践能力、整体把握能力,重视培养我良好的语感。而在给我讲高中语文时,他注重培养我的语文应用和审美探究能力。作文,是少不了的,他每周都给我布置两篇作文任务,而且每篇作文都要求写八百字以上。有时候他命题,有时候他不命题,但不管是命题作文还是自创作文,都必须以写八百字以上为标准。
物理课程较少,每周只上三节课,但王绎龙却讲得生动活泼。他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把教学能够利用上的东西全都利用上了。矿上没有电,他为了给我教学,竟连自己的收音机都拆了。作业照样很多,他每上一节课,都要给我留下很多作业。既要做的正确,又要按时完成。他跟杨启元老师一样,也守着我,什么时候我把作业完成了他才离开。
化学课跟物理课一样多,每周也是三节课。因为没有教学设施,所以每上一节课,蔡玉峰都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除了给我讲解书本知识,还用肥皂、香皂、洗衣粉等实物给我讲解简单的化学原理。他不像杨启元老师那么严厉,对我总是笑眯眯的。但在教学上却很认真,连化学方程式的一个字母错了都不放过。
最难学的就是英语了,记不住都还其次,关键是我的地方口语纠正不过来。林玉山要求我每天早晨读两个小时,晚上再读一个小时,并且每个星期都对我测验一次,按他的话说,非要我达到四级标准不可。
如此严格的老师,如此沉重的压力,如此严峻的任务,一般人的确时承受不了的,但我咬紧牙关硬是承受下来了。一年的时间,我几乎没有在床上睡过觉。怕瞌睡来了影响学习,我就在农村找了一些干辣角子放在手边。瞌睡来了,我就咬一口干辣角子,辣得泪水直流。我还按照节令找一些酸酸的果子放在手边,瞌睡了,就吃酸东西提神。有时,我还打自己的耳光、捏自己的鼻子阻止瞌睡的来临。实在扛不住了,我就趴在桌上迷糊一下。怕睡不醒,我就用闹钟定时间。闹钟一响,我就醒了,然后用凉水洗洗脸、冰冰头,又开始学习。
一年满了之后,由毕春生监考,那五位老师都对我进行了考试。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卷子,都是以往的高考试卷,颜色已经发黄,纸质已经变脆,轻轻一碰,就能碰个窟窿。我被他们关了两天“禁闭”,终于完成了他们的考试。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我竟然门门课程都考了八十分以上。
陈嘉容惊呼:“奇了!真是奇了!”
杨启元也惊呼:“天才!真是天才!”王绎龙、蔡玉峰、林玉山和毕春生虽然没有惊呼,但却都对我投来了钦佩和赞赏的目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买了一包海河牌香烟、几斤当地农民烧的柿子酒把那六个大学生招待了一番,并请夏德英作陪,一齐喝了个昏天黑地。
接下来,他们又齐心协力地给我补政治、补地理、补历史、补生物,反正高考可能要考的科目,他们都给我补到了。
多亏我的天赋不错,也多亏我能吃苦耐劳,更多亏我锁定了上大学的目标,不然的话,要上大学更本就是不可能的。
一九七三年秋,为了检验自己的实力,为了验证那六个大学生的教学效果,也为了我能早日进到大学校园。在那六个大学生的陪同下,我终于参加了第一次高考。
那六个大学生为了让我养精蓄锐,竟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我也确实需要休息了,一年来没明没夜的拼搏,已经使我瘦成了一把干柴。本来英俊的脸,竟然变成了一张白纸。本来明亮的眼睛,竟然陷下去了两个深坑。本来挺直的腰板儿,竟然是几天都伸不起来了。本来一百二十一斤的体重,瘦得只剩下八十一斤了,硬硬瘦掉了四十斤肉。那四十斤肉跑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一个暗恋着我的一个小女工,初见我从屋里出来时,竟然不认识我了,看了我半天,才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果真睡了三天三夜,头两天我直接就没醒来。陈嘉容怕我睡死过去了,就常常去看我,把手放在我的鼻子底下探我的气息。当确信我还在睡着没醒来的时候,他竟然热泪盈眶地对其他五个大学生说:“都说王进喜是铁人,依我看,这才是铁人啊!”
第二天晚上我终于醒了过来,但醒来后只吃了几口饭,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第四天清晨,我才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但想到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
一九七三年七月的一天,我终于站到了考场的门前。那六个大学生、我的六个老师为了给我壮胆、鼓劲儿、打气,竟然全都来到了县城。为了能让我一举成功,他们竟然提前一个星期就领着我住进了国营旅社。为了给我增加营养,它们竟然轮流掏腰包给我买好吃的东西。他们虽然不是我的父母,但却比父母还要亲。他们虽然不是我的哥哥,但却比亲哥哥还有情有义。我彻底被感动了,也彻底铁心了,我非要考上大学不可!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就以死来感谢那六位老师对我的栽培。
当我抬腿迈进考场的那一刻,陈嘉容在后面轻轻地说:“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我的确能沉得住气,虽然是第一次进考场,竟然一点儿都不慌。我知道不但那六位老师在期盼着我,而且铅锌矿几十名工人也在期盼着我,所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第一科考试结束,那六个大学生就早在考场门口等我了。我刚走出考场,陈嘉容就一把拉住我,急切地问:“你考得怎么样?你快说呀,你考得怎么样?”
我轻松地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题我全都做了,好像做得还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继续努力,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考了第一场,以后考试我就更不怕了。后来的几场考试,我场场都应付自如。我心里清楚,我虽然不会考得最好,但要上大学是满没问题的。
但就在这时,“给尊敬的领导一封信”在《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发了出来,那就是家喻户晓的“白卷英雄”、辽宁知青张铁生“给尊敬的领导的一封信”。张铁生在最后一场理化考试中,只会做三道小题,其余一片空白。而他却在试卷的背面写了一封“给尊敬的领导的一封信”。在信中,张铁生诉说了他因不忍心放弃集体生产劳动躲到小屋里去复习功课,所以才导致了文化考试成绩的不理想。这一封信让张铁生得到重视,最终被铁岭农学院畜牧兽医系录取,并被冠之以“白卷英雄”一称。
“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出现,影响了大学招生的路线,也导致了一大批考了高分的学生没有被录取,当然我也在其中了。
我好像顿时被谁扔进了冰窟窿,冷气簌簌地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气得用被子蒙着头睡了几天几夜,也哭了几天几夜。但我不恨张铁生,我认为张铁生说的是真话。如果我不停工停产停业停止专门复习功课,我能考的那么好吗?我甚至后悔自己没当张铁生,如果我也“给尊敬的领导一封信”,我不就业上大学了吗?
别说我卑鄙,我不是圣贤,思想也没有那么纯洁,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我从一番痛苦中挣扎出来之后就什么也不干了,常常站在离矿区不远的小山包上,向远处久久地凝望着、凝望着......
我的运气不好,铅锌矿的运气也不好,我还没有从失落中缓过劲儿来,铅锌矿就被因为效益不好而被撤消了。全体职工都合并到汉江水泥厂去,我理所当然也被调到水泥厂去了。
我虽然在铅锌矿当着副主任,但我毕竟还是工人身份,因此一到水泥厂,我的副主任头衔就不存在了。当不当领导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仍然是上大学。那六个大学也跟我一起到了水泥厂,陈嘉容常常开导我说:“别灰心,你迟早是会上大学的。”
因为水泥厂的革委会主任来青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那六个大学生的工作条件很快就得到了改善。陈嘉容当上了厂办文书,杨启元当上了厂部出纳,王绎龙和蔡玉峰都进了水泥实验室,林玉山和毕春生一个进了宣传组,一个进了政工组,都是不出力、不沾灰的活儿,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不过也亏我给他们的鉴定写得好,我简直就把能写的好话都给他们写上了,虽然不能使他们当英雄,也足以能使他们扬眉吐气了。
对于我,来青云还是格外开了恩。因为我毕竟在铅锌矿当的是副主任,再加上他知道我想上大学,所以就给我安排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工作,叫我在化验室里给蔡玉峰打下手。这工作有我也行,没我也行,所以蔡玉峰根本就不让我上班,就让我在宿舍里看书学习。我怕工人们有意见,也隔三差五地到化验室去看看。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万一上不了大学了,我就希望永远被留在化验室里工作。那时候的水泥厂都是手工作业,不管是采矿车间还是球磨车间,也不管是成球车间还是煅烧车间,工作都非常辛苦。早晨上班时还像个人,下午下班时就都变成鬼了。除了眼睛还能看见人,其余的部分都被灰尘掩盖了。我看着那些工人常常想,长此以往这样下去,他们不患尘肺病才怪呢!
一天我正在化验室里上班,革委会主任来青云突然跑来说:“房山鹰,工业局来电话,叫你立即去一趟。”
我没有问什么事,就骑着来青云的自行车往县上跑去。从水泥厂到县城十五里,我一会儿就赶到了。局革委会主任是长征干部,姓米,叫米万担,我在铅锌矿时就认识,我的铅锌矿副主任就是他任命的。他见了我,立即就把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介绍给我说:“这是西府师范大学来我县招生的王老师。”又把我介绍给王老师说,“他就是房山鹰,去年高考得第四十名的就是他。”王老师立即握住我的手说:“你考的不错嘛,到我们师范大学去上学怎么样?我已经跟米主任说好了,准备录取你。”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只要能上大学,管他什么学校呢。我连忙点点头说:“上!上!就到你们大学去上!”
米主任见我已经忘乎所以了,就忙提醒我说:“这还是我们的初步意见,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还有填表、政审一大摊子事。首先就是群众推荐,如果群众推荐这一关过不了,你是如论如何也上不了大学的。第二是政审,你要把你的出身、社会关系都说清楚。不过从你这几年的表现来看,组织考察应该是没问题的。第三是公示十天,如果在公示期间你出了问题,那就仍然上不了大学。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一颗红心,两手打算嘛!”
经他这一说,我的心里又有点儿忐忑不安起来。别的我倒也不怕,我最怕有谁把我在铅锌矿一年多没工作、一心一意复习上大学的事情抖出来。如果再来第二个张铁生,那我就彻底完蛋了。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推荐我上大学的群众大会上,来青云刚把话说完,群众的拳头就像竹林一般举了起来。陈嘉容装模作样地数了数,就跟来青云耳语了几句。来青云立即站起身来,郑重地宣布道:“房山鹰上大学,全体通过!”
一九七四年九月上旬,一艘客轮沿着汉江逆流而上向金州进发。在金州下船后,坐上班车通过西万公路才能到西府去。在船舱靠窗户的地方有一个年轻人正在孜孜不倦地看书,那个年轻人就是我。我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草绿色的裤子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但我的心却是热的,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虽然告别了尘土飞扬的水泥厂,也告别了那些帮助我、推荐我上大学的人们,但今后的路还很长,我将还会遇到一些什么事呢?我一边看书一边思索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