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美牧牛斋僧白木桥 穷熬粥受挫玉冰山

　　话说杨立携太子回国，国王甚喜，罢朝三日，以示庆贺。当下在衔香楼设宴，为义净师徒送行。国王和太子上坐，义净下陪。杨立、三长另坐一桌。席间，国王叫太子拜杨立为师。又赠杨立金银，杨立心虚不受。
　　话说国王举觯敬酒，长老道:“酒乃僧家第一戒，不敢擅饮。”国王敬杨立，杨立亦不饮。太子举觯敬杨立道:“若无师父相救，不知我父子几时得见？为谢师父救命之恩，请满饮此觯。”国王笑道:“杨长老，寡人的面子可以不给，王儿可是你的徒弟，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杨立为难间，长老道:“既是如此，但饮无妨。”杨立乃饮。
　　国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问:“长老生于何国？”
　　“大周国。”
　　“周国有和尚否？”
　　“不知陛下何以有此一问？”
　　“大周国有和尚，为何让一个老和尚取经，小和尚撞钟？”
　　长老道：“佛言：‘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贫僧此行，既为周国增荫，又为自身减罪。减罪莫若苦行，苦行生汗，汗干罪愈。”
　　“法师何罪？”
　　“罪在无为。”
　　国王曰：“吾国与汝国孰大？”义净正色道：“其实不知。”接着道：“此话问错人也，陛下应问两国百姓。”国王转移话题，又问道：“我做国王二十多年，只听说东土中原有个唐国，未闻有周，此何故也？”义净回答说：“唐在人之耳，故能传其广。周藏人之心，故能牢其根。唐灭于耳，周盛于心。”
　　“寡人听闻周国之主乃女人是也，女人亦能做皇帝乎？”
　　长老反驳道：“天子之所以为天子，乃天之子也。子出于天，子能为帝，天岂不为帝之帝乎？”国王哑口，又问：“虽然，不知其政如何？人物如何？风俗如何？”
　　长老道：“我主武王倡科学、用人才、开殿试、立武举、重农耕、兴水利、伐叛逆、扩疆土、护边塞、抚降民、市井小儿诵春秋，闺阁女子抚斫琴。文有狄仁杰、颜真卿、裴度、韦皋。武有李绩、裴行俭、苏定方、薛仁贵。我大周人人守法，个个忠君。风俗雅化，诚乃天朝也！”
　　国王摆手大笑曰：“高僧犯诳语之罪矣！”长老亦笑曰：“故来减罪耳！”
　　国王道：“长老出于大周国，不知长老有宝物否？”
　　长老道：“贫僧有一宝，价贵金银，不知陛下要否？”国王问何物？长老放下碗筷，请国王凭栏远眺。
　　长老指远方之天际道：“由此向北三千里，有一村落，名曰‘苹果厍’。方圆百里，物满山川。连绵山野，果积云天。加之空气鲜，流水净，实属宝地也。苦奈孤村孑立，祸隐于外，不可久存。陛下何不发兵进驻，以充疆土，以佑人民？此宝可贵于金银乎？”
　　国王细思，曰：“善，寡人悟矣！金银之宝，止于其质。民心之宝，在乎其情。此宝确贵彼千倍，寡人受矣！”长老欣慰一笑，接着师徒拜过国王，又匆匆上路了。那国王果然把苹果厍充为国土，对村民与国民一般无二，施仁政，重民生，使国中富足强大，此是后话。
　　话说义净师徒再度苦行，不知不觉又是一月。此时节正逢寒冬腊月，一路上风雪漫漫，道途艰难。义净师徒饱经风霜，蹅雪翻山。
　　这日晓晨，太阳锃亮。晃的义净睁不开眼，义净闭目仰面，自觉全身血液暖流，虽临隆冬之际，却似煦春之风。暖暖的，热热的。义净睁眼，谓二徒曰：
　　行程万里，未有佳境如斯者。左坪右湖，前风后雪。东有远山之起伏，西连阔水之静谧。南行雪花当玉垫，北顾风霜视琼浆。雪山之上，野兽忽出。林野之隙，乌兔常奔。高杨之梢，鹊聚一巢。湖面生白气，鱼儿吐泡泡。农田雪半消，地长一寸青。若逢春夏季，此必是天堂。
　　三长憋不住话，直言不讳道：“师父做的诗可真俗。”义净笑道：“最是俗人能赞景，我取经，以佛心取之，故不敢懈怠。我观景，以俗心观之，故不求精华。”义净语毕，杨立赞服。
　　日正中天，人行末路。前面有一条汹涌翻滚的河挡住去路，时逢中午，义净腹饿难忍，抱着肚子蹲在一棵老树下叫唤。杨立拿出钵盂到远处化斋，刚一起云就看到南面山麓下有四个仙女，她们四个春柳云髻，迎风飒纚。才道金闺闲拾翠，果然越女塞西施。她们手里各执一条藤蔓，有说有笑。在那里放牛哩！
　　杨立知道她们是谁，待要打个招呼，又怕无言以对，徒生尴尬。待要返下云层，又恐双方相遇，不免问长问短。苦思一阵，杨立装作没看见，化一道紫光到他处化斋去了。
　　却说义净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饿的趴在芦苇丛里吐沫子。三长也饿的咕咕直叫，左骂天，右骂地的发泄。骂了一气，起身巡视。看见河对面石㟖间有黄烟升起，还有野牛哞鸣。三长喜得乱跳，回转过来扶起义净道：“河对面有人造饭哩！”义净闻讯，骤然雄起，一路小跑过去，跑到河边，看得仔细：
　　红黄蓝绿鲜艳人，风姿卓越色迷人。四美围团煮炊烟，黄牛四散不野奔。　　
　　“周长老一路辛苦，过来歇息歇息。”有个蓝衣仙女眼尖，看到对面有个老和尚，站起身来摆手招呼。
　　义净两手合十，俯首行礼，正不知怎样过去。蓝衣仙女道：“周长老，那边不远处有一座白木桥，你们从那边过来吧。”义净强打精神又鞠了一躬，自有三长搀扶着过去。走了三百多步，果见河中竖着一座白木桥。那桥不宽不窄，正好容一人之步，三长先过去了。
　　义净上了桥，看见桥下河水翻滚，甚是湍急。心中恐惧，又加上饥寒，不由的手脚哆嗦，脑袋晕沉，竟然踩到木头边上了。木头边结了一层冰。义净脚一滑，“啊”一声鬼叫，掉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位穿黄的仙女将他拉了上来。义净神定，跪地感谢。黄衣仙女也还礼道：“周长老不必记心，我等也是听天意，办人事而已。”
　　话说义净见了四位仙女，各自安坐。绿衣仙女拿碗从锅里盛了一碗奶给义净，义净喝了，精神饱满，道：“未请教四位仙名，冒饮佳酿，实我出家人之罪过也。”红衣起身道：“我是九天侍女。”黄衣道：“我是巫山神女。”蓝衣道：“我是洁神厕女。”绿衣道：“我是金王寿女。”
　　义净感叹道：“我唐三宝何德何能，敢劳众位仙娥垂青下爱？”九天侍女笑道：“圣僧不必如此，窃念有德之人，神必护之。圣僧取经义举，三界皆知。我等虽系女流，却也甚为诎之。”义净又道：“贫僧取经，路虽遥远，总是自愿。一路风餐露宿也能挨的过去，怎敢有劳各位仙娥下界布施？”巫山神女早又各盛一碗奶给义净、三长。三长接过，一仰而尽。义净又喝一口，放下烤火。巫山神女道：“周圣僧不必挂怀，圣僧可知今日是何佳节？”
　　“贫僧不知。”
　　“今日乃腊八也，玉帝思念周圣僧取经劢力，一路劳勚，特命我等下凡斋僧。”三长嚷道：“玉帝忒也小气，斋僧不显诚意。不把那馍馍、玉米稠糊、豆皮粉条带下来，却倒下一锅白开水来，没走几步就被尿拖住也。”
　　四仙听到“尿”字，容颜点朱砂，明眸低转笑。义净喝退三长。洁神厕女道：“周圣僧容禀，此非玉帝之意，实乃我等之心。素闻佛祖修行期间，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有一次佛祖饥渴难耐，走下迦嘟山，坐在河边向人乞讨。有一个女子端来一碗牛奶送给佛祖，佛祖饮罢，方得以成佛。自此，佛教兴盛不衰。而佛祖饮奶成佛之日，正为腊八。”
　　金王寿女道：“如今我们四姐妹也养了牛，挤了奶，专诚献与圣僧，祝圣僧早日成佛！”
　　义净听的感动至极，不由老泪纵横，长拜于雪地。经四美与三长苦劝，方才坐定。九天侍女突问道：“擎君何在？”义净道：“仙娥也识得我徒？”九天侍女笑道：“擎君在天有春花府，在地有羊角山。擎君未出家时，常上下奔忙于天地之间，焉能不识？”义净陪笑道：“我那爱徒一路殷勤少语，对我百般照顾。今日早上我腹中饥饿，他去远处为我化斋去了。”
　　下午时分，杨立空手而归。不见义净，对面四美人齐声喊叫，杨立方讷讷而去，四美人拦截。戏道：“擎君无发之容，堪比有发之姿。”说着四个美人轮番摸那光头，杨立跪求，四美方住手。巫山神女道：“今日乃是腊八节，我等外人尚来煮浆。你身为圣僧弟子，化斋费时不说，最终一无所获。可知罪否？”杨立违心道：“知罪，知罪。”九天侍女洗了锅，又去河边打了一桶水，接着生了火。转问杨立：“有软米否？”
　　“没有。”杨立低头道。
　　“有红枣否？”
　　“没有。”杨立低声道。
　　“有沙糖否？”
　　“没有。”
　　杨立吞吐道。九天侍女笑道:“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语，没米好吃粥，没钱好热兜。”说着拿出一个香囊，扯了口就往锅里倒。义净看的清楚，是软米、大米、桂圆、莲子、花生、红枣、绿豆、葡萄干。倒完后，巫山神女拿出一个粉盒，是白、黑糖。也倒了些进去，之后四美有说有笑，搅粥看火，把个杨立晾在一边，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粥熬好了，一股浓米香味荡漾不绝，九天侍女先给长老舀了一碗，又给三长舀了一碗，独独不给杨立。长老捧着粥，热气腾腾，不急喝。先唪了一段《药师佛谈粥偈》，偈曰:
　　持戒清净人所奉，恭敬随时以施粥。
　　十利饶益于行者，色力寿乐辞清辩。
　　宿食风除饥渴消，是名为药佛所说。
　　九天侍女对杨立道：“现有一将功折罪之机，你可愿去？”
　　杨立不语，只是点头。
　　“人间腊八节吃粥有砍冰的习俗，烦劳擎君去砍点冰人回来。”九天侍女冷冷淡淡的说。
　　杨立也没吭声，即刻化光而去。杨立在天上飞了一阵，突然觉得全身发冷，继而两耳通红，如同刀割。杨立即刻运用神通，返下云层。立于冰坡，眼前景象为之一震：
　　冰山万丈，直矗云霄。四方之地皆是山，如同包围圈。冰山刻玉，晶莹如璇。冰山之中刻“玉冰山冷水洞”字样，冰门刻着“唯和尚与猿而劚”　
　　杨立观看良久，赞叹道：“好座洁白如玉的冰山！”随即唤出水晶枪，化为冰斧。使个倒立滑冰咒，专捡冰山裂纹处砍。砍了十来斧，砍下三条柳梢状的冰块。杨立拿布包住三块长条冰，扛在肩上，腾起云，驾起雾。就要返回时，冷不防脑后一张绿网扑来套住了杨立，杨立拼死挣扎，亦是徒劳。
　　杨立挣扎无力，顿觉全身麻木，失去知觉。这时一阵天真烂漫的狂笑声从冰山破出，化冰石而来，立于杨立跟前。杨立看的清楚：
　　身才五尺，剑就三丈。脑袋尖，下巴宽。两颊肥肉嫌嘴小，半截短裤露腿长。颈前绿围脖，背后红披风。身无铠甲，不惧刀剑之伤。腹有温泉，焉恐冰雪之寒？此幼子为谁？小小玉人儿，大大金刚子。此子不是别人之子，正是那石魔女王之子，唤做小金刚。
　　水怪、冰妖各举刀剑对准杨立，小金刚问道：“你是和尚吗？”杨立傲首扬眉，闭目塞听。小金刚见杨立额头发紫，乃笑道:“阁下就是紫额郎杨立吧？”杨立不吭声，左右小妖道:“大王别问了，这秃驴是个哑巴，不说话。”
　　小金刚道:“擎君不是哑巴，他那是高傲。不屑与我说话，擎君何许人也？学艺罗浮山，聚义春花府。笑斩唗天獍，伤挑蓝灵王。枪穿兽王虒，三枪定雄妖；石陨姐妹花。可怜七口妖龙的四捷将和一对情人都死在了擎君的寒枪之下，我一个小屁孩，擎君是不屑与我动手，若不然，此刻我也成了枪下之鬼。”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杨立冷眼蔑视，不复言语。
　　小刚子道：“你看不起我也罢，我虽打不过你，可你困在我的绿衣冰丝网中。过了午时三刻，便会僵硬全身，冻住血脉，纵使你神通广大，也休想施展半分。”乃令:“小的们，将杨擎君请回冷水洞，供奉三餐，不可怠慢。”小妖得令，将杨立背上冰车，拉回洞内，镇于冰窖。杨立回神之际，不经意间看见冰墙上挂着一幅图，乃是《杀猿图》。那猿什么模样？只见:
　　蘑菇头，蛤蟆嘴。三角鼻，壶把耳。蓝眼睛，鸭子腿。驴嘴马牙，银毛雪发。头戴禅巾帽，身穿羊皮褂，腚下圣旨裤。长臂挥金木鱼杵，短腿驾白驹翼马。
　　话说杨立看到空幻的画像，脱口叫了一声:“大师兄。”
　　小金刚听见，扯住杨立道:“袁空幻是你大师兄？”杨立不再沉默，点头说是。小金刚呲牙咧嘴，怒叫一声。
　　“给我拿鞭子来。”
　　小金刚拿起鞭子就打杨立，从下午打到晚上，一直没停过。打了一万鞭子，把鞭子打断十条。如此打法，杨立硬是没有叫唤一声，好像打的不是他一样。撒完气后，把杨立连网带人踢进冰窖里，不给吃喝。这真是：出家老僧难见佛，恋母小郎易记仇。未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