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唐义净忍诟谏君言 杨擎君奉旨战乌巢

　　话说义净师徒离开盘陀湾，勤勤恳恳一路南游。过平原，走险路。爬高山，涉冰川。走了一个多月，又是黄昏天气。义净下骑，举目环顾，但见此地：
　　前路崎岖，后路渺茫。天上昏沉，地下死寂。心不在家，身不处室。两目空空唯见日落西山之景，孤心湛湛独负光照东隅之恩。凄凄冷木，淡淡黄叶。鞋薄硌脚，衣少寒心。朔朔西风割脸疼，茫茫南路碍目愁。莫道取经是闲游，一步一步真难走。
　　义净长叹气，曰：“时谁所偷？昼何短也？”杨立坐于杨树底下，默默不语。三长生了火，从行李箱中拿出寒衣披于义净肩上。笑曰：“师亦有蠢笨之时，不知冬日正是天短夜长之时？”杨立大声道：“象师兄，师父焉不知此。师父不过感叹光阴易逝，人生苦短罢了。”义净苦笑，合掌仰天曰：“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义净转向杨立，紧握其手曰：“知今几年否？”杨立摇头，净曰：“十三年矣，吾六十九矣。”悲痛良久，复告诫二徒曰：“你我师徒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二徒合掌礼拜。是夜，三长砍树，杨立造饭。树成屋，饭下肚，将将就就睡一处。
　　佳夜难留，好梦易醒。鸡鸣三遍，红日出山。义净半夜冻醒，再无睡着，只是强打精神，满面慈容。三长、杨立皆得道者，所以不畏严寒，倒是睡得香甜。杨立殷勤，拿了钵盂到别处化斋，霎时而归。一番折腾，师徒再行出发。
　　辗转间，义净师徒平行旷野，复走官道。少不得行人来往，那女的见了三长模样，嘶喊急奔。那男的见了，连滚带爬，高声求救。也有那些不怕死的，三三两两在背后闲言。这个说：“看那个大象也会走人路。”那个说：“那个骆驼怎么长了一条狗尾巴？”初时还是一两个议论，后来那些畏首畏尾的人也都围在后面低声闲话。
　　义净恐遭异变，停骑对三长道：“空心，你听这民言生怨，于我不利。你还是换副模样为好。”三长驳理道：“亏师父是个了道高僧，竟与俗人同等心境。俗话说‘马看牙板，人看言行。’我以本相示人，乃真性情也。奈何苦揪着外面不放？师父哎，你再不修持，恐与鲍鱼化矣！”义净不言，只两颊微红。催促道：“快的走。”义净突的一下夺了杨立手中的缰绳，两腿一踢，骆驼犬就飞奔出十里之外。杨立恐出事，驾风而去。独三长卸了担子，在地打滚笑道：“老和尚斧子破毛竹，着急了。”笑了一阵，用缩地术赶上义净。义净驻骑遮阳，瞭望远处。回顾杨立曰：“前似有旄旌舞动，依吾观之，必是王都魏阙。吾侪风尘远至，若莽然而入，恐不接待。何如移身水涧，清洗一番，整洁而入，不失体面。”杨立点头叫好，三长本为象精，象喜水，怎不叫好？当下三人寻水而去，又缓缓而归。
　　义净重整五佛冠，复披白玉袈裟，正持十二环禅仗。下骑步行，款款而入。至城门下，立吊桥上。仰观城郭，但见：
　　斗拱飞檐，角脊展翅。楼分四座，门开六扇。大红柱子金钱字，巨黄龙凤白云面。金闪闪，红艳艳，看不清檐与房。直矗矗，危峨峨。分不清城和楼，只见石壁牌匾上题三个楷书金光大字——天和国。
　　义净喜赞曰：“好一座辉煌的城门。”杨立道：“师父你看，这城楼乃朝廷门户，却怎不见有人把守？”三长肚子“咕嘟”一叫，立马走上前带路，向后招呼义净道：“哎呦，师父哎！您老抱怨昼何短也，昼何短也。你如此闲游，昼不短怪也！”朝义净嘟囔了一气，转身就小跑，跑至城门里停了下来，趴在墙上不知看什么。杨立牵骑赶上三长，冷笑道：“才说师父闲游，你倒是个勤快的，在这念经么？”义净听了杨立话，面才舒展。三长撕下一张纸来呈与义净，道：“师父，买卖来了，要发财哩！”
　　义净展纸，纸上画一撇嘴顽童。下有文字，文曰：
　　南兽神洋天和国正议大夫启下：下官李氏，仅以斗筲之才事君七载，战战兢兢，不敢有违君命。虽吾贱阘，总思以余力为上遴辨人才，为下觇察民心。任命之间，赖天所佑，幸无民瘼。若下官为官有害，或治民图利，上天可径取吾首。奈何移愆嫁祸于赤子乎？子尚襁褓，牙牙学语。语未学成，骨肉已分。恨人贩子之入肺，思亲儿郎之入梦。至此，吾非官也，始循于父，以父思子之名诚告天下，孰若见之，说以详址，赏百緡。若奉子来见，赏千緡。吾不胜感激之切也，下官李氏大夫肺俯布告。
　　义净览毕，不由落下两行泪来。三长道：“若说平民百姓家丢失人口，尚可为信。朝廷命官家被拐卖人口，天下历来少有，恐有诈也。”义净拭泪道：“不然，朝廷大员终日奔波于王命，少自顾家。或有歹人趁此潜入劫持幼子，而再重金敲诈，凡此嫌疑也未或可知。”三长道：“师父请细看，若是真有此事。为何不写明幼子姓名，何时生，何时丢？丢在何地，有无人等？再者幼子身上有何印记？再看结尾处，只提赏钱，不说住址，就是找着了也送不到他府上去，由此可见，乃诈也。”　　
　　义净叹道：“天下哪有这种诈法？所诈者何？想是他思子倍切，文辞有漏，不及细想。你我进城，先勿面君，先打听李大夫住处，问以详情再说。”
　　话说义净进城，楼上人“哇”一口吐，不偏不歪，正好吐在义净帽子上，脸上，袈裟上。吐下来的那股刺鼻的酒味恶心想吐，义净举目望那人，见他:
　　铠甲松懈，宝剑掉地。肚子绷得圆鼓鼓的，憨脑冒气，油嘴吐肉。两面醉红，晃悠悠伏于城楼，醉熏熏归于殿内。
　　三长、杨立正待上楼训他，却被三宝叫住，道：“佛祖尚有忍唾之辱，何况我乎？”于是稍加理弄，进城去也。
　　此国之中，倒是繁荣。放目所望，尽皆食府。无论街摊小店，无论树荫马路，都是人来客往。空中飘炊烟，人群散饭香。各种小吃，各色特产，买卖人群，络绎不绝。高喊声，尖叫声，哭闹声，打斗声，声声震耳。大个人、小个人、胖的人、瘦的人、人人历目。这真是：
　　城市人多不寂寞，吃喝玩乐好生活。
　　话说人们见来了一个老和尚，斯文有礼，都聚目相视。不期后面有个紫额和尚牵着一头怪兽，虽有异色，但未发作。直至看到一个大象精挑担而过时，满城人高声嘶喊，奔走回家。满城人乱作一团，怎乱？只见：
　　吃饭的不给钱就跑。买饼的付钱忘了找，过路的老人被绊倒，饭桌上的娃娃还没吃饱。丢下半个水蜜桃，却被乞丐逮个正着。那是谁家的小棉袄，躲在墙角鬼哭狼嚎。对面街头有安保，那是衙门里的墙头草。欺软怕硬是脓包，哪怕你过来道：“大象叫，别发毛，小心老子打的你跪地求饶。”
　　这条街真是长，走了三个时辰硬是走不完，也没见到“会同馆”。三宝左眼看右眼瞧，实在饿的没力气了。方蹀足指右道：“为师看见右边黄旗上飘着“茶寮”二字，我们且去那里歇歇脚，之后再作打算。”
　　于是三人齐至茶馆，要了四碗茶，给了骆驼犬一碗。三人又要了十个馒头、五个豆包、四个菜饼。老和尚饿坏了，吃了五个馒头，三个豆包，两个菜饼。喝了三碗茶水，坐着歇脚时，不由观望市井民情，这一望，望出许多炎凉事来。只见：
　　买菜妇人前讲价，市井无赖后偷钱。
　　老和尚突地跳起冲去，大呼：“抓贼。”众人听到“贼”字，停下脚步举目四顾。“嗵”一个重拳打在老和尚脸上，老和尚不及嚎叫，懵倒在地。嘴里鼻中往外淌血。打他的小偷趁机将钱塞进老和尚兜里，当众取出钱交到妇人手上。妇人谢过小偷，反而吐了老和尚一口。众人也气愤非常，不惜将买好的东西砸向老和尚，什么鸡蛋呀，青菜呀，豆腐呀，猪肉呀，乱七八糟一通砸。三长杨立赶来，众人方散。义净起身哀叹道：“民之惑在贼之奸，贼之奸在君之昏。”
　　话说义净逢人打听李大夫住处，可人人摇首不知。时值中午，街上人少。师徒正直走着，忽地听到男女凄惨的哭闹声。义净停步张望，只见对面有十来个带刀官差押着一个长发妇人往前赶，妇人左右挣扎，向后扭头，哭声入肺。后面有个白衣男子紧紧追着，追上了就被官差摁住打一顿，男子追了十次，已被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了。女子越发闹得凶，不肯走。两个官差就要强背着走，被义净一声怒吼，吓得把女子掉在地上，神定后。认定是个讨饭和尚，众官差奚笑一番又绑住女子。杨立道：“师父，不要管，省得惹是非。”义净双目仇视，握掌为拳道：“今为大施主，普济众穷苦。斯愿不满足，我誓不见佛祖。”言毕，立马揎拳捋袖上前争打，还未近身就被踢了几十脚，打了几十拳，杨立这才出手将官差打散，救下那女子，女子自是千恩万谢，匍匐着折回身去寻丈夫去了。
　　这一通打，打的胃里没食，直吐酸水。头晕眼花，鼻青脸肿。倒是庆幸没打断骨头，老和尚虽老，心却旺盛，必是见邪补正，为平民施无畏之心。
　　没走几步，又看见一不平事。只见街摊有卖梨者，乃一屠夫形象。手持三寸白刃刀，台放两座金银秤。声若雷公好惊天，语似毒蝎爱伤人。这卖梨的不准别人卖梨，只让他卖。而且极不公平，通常是买少要多。这不，一个老爷子买了二斤梨，算五块钱。可这卖梨的说要凑个整数，再买五块钱的梨，老爷子说钱没带够，卖梨的就扣住那二斤梨，让老爷子回家取钱去。众人虽怒，终不敢言。义净见此，侠心顿起。挤过人群与之理论，把二斤梨抢来塞与老者。卖梨的屠夫一看是个和尚，骂了一阵，举起手里的刀就往头上扎，却被杨立一把握住，再一使劲，卖梨屠夫一声惨叫，手腕子被折断了。众人虽不叫好，心里却齐声鼓掌。　　
　　话说天和国国王罢朝十六年，每日沉迷后宫，精神不振。自昨夜梦了一个喜梦，方才注重龙体，宫人见此，献上雪蘑汤滋补。国王这才上朝理事，朝中大臣多半不识，皆一一报名。事后乃道：“朕昨夜梦见皇儿了。”众臣齐声道贺，又问众臣：“近日国中有异事否？”尚书道：“事无异，人有异。”接着就把义净师徒汇报给国王，国王默念道：“难道此人能解朕心？”思量一番，敕令：“宣唐义净觐见。”
　　两日后，义净独自入宫，见了国王与众臣，国王屏退众臣，单与义净聊。二人处于丹墀之上，蔽于画屏之间，花雕案上摆几盘葡萄、橘子。案中间置有香茶素饮。义净此时望国王，外表净雅，眉心含愁。国王问过义净法名籍贯及取经目的之后，国王急切曰：“寡人有事欲求大周高僧也！”义净指案上水果问曰：“盘中焉无果乎？”国王不知何意，笑曰：“高僧好食果乎？寡人不好，故无置也。此有葡萄柑橘味美于果百倍，高僧可试食之。”义净摇头曰：“味美之果皆产于苦涩之人。”国王不知所谓何言，义净乃将苹果厍之事告知。国王顿悟，又将多年苦水倒之曰：“十八年前，寡人时为六王。先皇有九子，皆不立储。兄弟因此而争，一日，朕伏棂而望，见杨树有鹊巢。圆如仲月，大如磐石。时有鹊出入，朕有一牙牙赤子，摇篮入睡。朕因储位之争，由感存亡之危，乃谓鹊巢曰：‘君若佑我登基，我必以幼子相送。’此之为戏言也，一年后，先皇立我为君，成就大业。是夜，朕之子不见也。”
　　55义净曰：“圣人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我观陛下，一无国，二无家。治国以德，齐家以心。陛下为聚财享乐，不惜千里驰骋于山野之村，强占民房以开廛屋。强买果，强押地。强于山上埋炸药，炸死百姓不掩尸。天和国中，城门醉酒、菜场偷钱、差官掳妇、强人霸市。似此恶象比比皆是，而当今天子罢朝不管，任其生灭。此举可谓德乎？为争储位，不惜反兄弟之目，断父子血脉，此举可谓心乎？”
　　国王已忏悔，乃曰：“圣僧之言然也，皆寡人之过也，只求圣僧广施法力，救朕之子。”义净道：“朝中可有正议大夫李氏？”国王道：“有，圣僧叫他怎的？”义净把布告交与国王看，国王大笑道：“此乃朕之布告也，朝臣恐天下知朕失龙子，或有奸佞者以此生事，故以李爱卿之名义替代。”
　　国王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离皇宫不远处有座山，俗唤树枝山，山上有处洞，名曰乌巢洞。洞内有一母妖精，全称“广音鹊母”。这母妖精就是十八年前杨树上的喜鹊，听到国王将幼子许配，欣然大喜，弄一阵神风将其卷走，困于洞内，精心侍养，如今矣十八载矣。广音鹊母脱离禽壳，幻为妖类，自然喜好吃人。年年不知吃了多少人，皇子一天天长大，思念父母，厌恨妖精。不与那母妖精说长道短，母妖精忿忿不平，愈加残忍，把周围野居之人尽皆吞灭。皇子生了恻隐之心，便许诺母妖精曰：“卿能食素，吾当偕老。”
　　母妖精自此果然不沾血食，周围素食尽吃光矣。无奈之下化身于朝廷之上，托梦于龙床之榻，告曰：“若要太子生还，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给我进贡素食素养，若有延误，本仙定叫你们阴阳两界。”国王经此恶梦，就令全城人不得吃素，通通上贡。贡了几年，国王恐生叛乱，于是拨一军队向北而去，行驶三千里果然遇到一村，正是苹果厍。国王命人献果于乌巢洞，广音鹊母食之，异为喜爱，即命宫人每日送果。这才有了驻军苹果厍、三枪定雄妖的故事。
　　义净以为天和国爱吃苹果呢，原来是为了以苹果而换太子。午饭时分，国王在麟德殿设宴待之，义净不敢粗侉豪食，只能细咽。吃了几口，放下碗筷，跪谢国王。坐回原位道：“陛下是要太子回宫么？”国王连声说是。义净问曰：“民与子孰贵？”对曰：“以君论，民贵。以父论，子贵。”义净曰：“若能合一，何分君父？陛下之所以为陛下，乃民之主也。百姓之所以为百姓，乃君之子也。陛下若能视民如子，视子如民。上可正己修身，下可齐家治国。视民如子，轻徭薄赋，广散财，多立信。春夏问以农事，秋冬问以年藏。工程与民施，公堂与民诉，官不与民争利，刑不与民相难。视子如民，不纵养，不奢养。不护短，不赋权。勤下地，知为民之苦。勤读书，知为人之志。天下民皆陛下之子也，陛下何失？后宫皆陛下之民也，陛下何疏？”
　　国王闻谏，雄心立振。早朝之日，下达王命，一时间全民雀跃，高呼万岁。天和国国王比别个国王不同，昏带萌，贤带圣。精似鬼，顽于童。他见义净将“子”说成“民”，似有不救之意。乃问曰：“有民被获，当救否？”对曰：“民之天也，当救，未知获于何处？”回曰：“获于乌巢。”义净沉曰：“陛下犹不悟乎？”国王笑曰：“非寡人不悟，乃高僧不悟也。高僧曰‘视子如民’，如今民被获而不救，高僧是叫寡人负失民心者乎？”义净亦苦笑一回，乃曰：“吾徒杨立，法力超群，可派往救之。”　　
　　“天和人睦，国安民富。封大周高僧徒弟杨立为靖妖王，前往乌巢救子归宫，事后必行封赏，此令，朕谕。”太监宣读完毕，交与杨立，杨立道：“定不辱命。”于是闲话不言，持枪而去。
　　行不多时，见一山如树叉，树叉结一“黑丸”。杨立按下云头，立于山顶，挥枪施法树枝山成了乱石坡。洞内不少鸟妖被石砸死，惨声不断。本来广音鹊母今日斋满，应皇子之诺，欲与结亲。洞房之时床忽断，房忽塌。灯忽灭，人忽散。广音鹊母恨的牙痒痒，心扑扑，一声怒叫，扇动翅膀，飞出洞外。见杨立白衣蓝履，冷面寒枪，威武丈立，全无畏惧。自己倒有几分胆怯，乃持一把兵器，与杨立相仿。唤名“八股红缨槊”，槊上有八股红缨，故为八股红缨槊。
　　广音鹊母喝道：“你是哪路人，何故推翻我的洞府？”杨立见那鹊妖：
　　身长两丈，翅宽九尺。头尖嘴长，三白两黑一紫。三白:双翅边白，腹白。两黑:头黑，背黑。一紫:尾巴紫。盖天下喜鹊都是这个样。两个豌豆眼，一双企鹅足。声广原为天信使，心动只因吞禁果。
　　杨立正色道：“我奉天和国国王圣旨到此除妖迎子。”广音鹊母僵笑道：“你到底是谁？”杨立不语，广音鹊母又问了数十遍，杨立就是不吭声。
　　广音鹊母受了歧视，说罢舞弄凶兵，直奔杨立。杨立皮笑肉不笑，手持水晶枪，挥锋一刺。冰箭齐发，射中膺窗穴，变为冰人，杨立复挥枪破灭，忽天降金光，破了冰箭，救了广音鹊母，这真是：
　　无情何必生斯世，有情终须累此生。
　　未知救者为谁，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