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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 第四十五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7-12-06 15:31:44      字数:4492

  那座石灰窑离三哥的家较远,坐落在大黑沟口的半山腰上。我用稻草给石灰窑盖了一个顶子,在石灰窑里铺上稻草,又从三哥家里拿了一个吊罐,一个碗,还有一把我曾经用过的小铲子,就算把家安了。我知道三哥家里没粮可拿,于是就去找队长黄在堂和会计李大清,希望从生产队的储备粮里借三十斤包谷暂时度命。黄在堂倒是答应了,可李大清就是不同意。最后还是黄在堂帮我说了半天好话,李大清才勉强给我称了粮。
  三哥也许意识到他把话说得太重了,于是又到石灰窑里把我往回叫。但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再也不想低声下气地在别人的羽翼下过日子了。平心而论,也不能怪三哥生气。自从三哥把我从学校领回家以后,我根本就没有干过几天活。“念书”这两个字已经从我的脑海里渐渐抹去了,而“革命”这两个字渐渐地在我的心底里生了根。我见大哥常常带着公社的武斗队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地窜来窜去,心里就羡慕得不得了,真想跟他们一路横冲直撞、叱咤风云。可惜我的年龄太小了,大哥不收我。
  我想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突然灵机一动,就也组建了一支队伍。我的这支队伍全由从学校回家的三十多名学生组成,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卫东战斗队”,意思是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别看我们是一帮孩子,可战斗力并不比大哥的武斗队差。大哥他们的武斗队无非是把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进行扇耳光、罚跪、吊打,而我们“卫东战斗队”却有新的花样。夏天的时候,我们让那些人穿着衣服站在太阳地里让太阳暴晒。而冬天的时候,我们就让那些人把衣服脱光,只穿着一条短裤遮丑。我们在他们的胸脯上写上“牛鬼蛇神”四个字,然后就让他们站着凌冰,抱着凌冰,背着凌冰,在凌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的人还真是厉害,受着那样的折磨,连续站几个小时一声都不吭。而有的人就不行了,站上半个小时就轰然倒地、翻开了白眼。
  有一次三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悄悄而又严肃地对我说:“山鹰,你长期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要报,今世不报,来世再报。”
  我依然用毛主席语录来对付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三哥“嗨”一声:“我看你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然而,不久后的一件事,使我浑身的革命热血顿时凉到了冰点。
  那天下午,随着大操场上几声枪响和几颗手榴弹的爆炸声,突然来了一伙如狼似虎的小伙子把我的母亲抓走了。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最近又感冒了,加之又惊又怕,所以在路上一个劲儿的哼哼、一个劲儿的咳嗽。有几次双腿都软得走不动路了,要不是被人架着,说不定早就瘫痪在路上了。他们把我的母亲带到大操场上,刘老师亲手强按着母亲的头,还把母亲的腿踢了一脚,让母亲和大舅并排跪在了一起。母亲刚被强迫跪下就失去了知觉,一头栽在地上就再也不动弹了。
  我们全家人都震天震地地哭了起来,尤其三哥哭得最伤心。一股鲜血似乎突然冲上了我的脑门子,我再也顾不得什么“革命”不“革命”了,趁刘老师不备,我就像当年撞沈幸福那样,一头撞向了刘老师的脊背。我的个头已经比原来高多了,弓着腰也把头撞在了刘老师背中心。因为我使的劲太大,不仅把刘老师撞趴下了,而且我也趴在了刘老师的背上。刘老师“哎哟”了一声就想爬起来,但我不但没起来,反而坐在了他的背上。直到有人把我拉开了,我才一头钻进人群藏了起来。
  但藏是藏不住的,刘老师的手下就像鹰犬一般到处查找我的踪迹。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抓住了我,把我押到了刘老师的面前。刘老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就对他的两个手下说:“把他也绑起来,让他和他的娘、他的舅舅跪到一起去!”
  但正在这时候,大哥突然带着他的武斗队赶到了。大哥旋风一般刮进人圈,一伸手就搂住了刘老师的脖子。刘老师带的“红三司”和大哥带的武斗队很自然地就分成了两派,都“哗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似乎风都在空中凝固了。
  大哥挥挥手,让他的武斗队把枪放下,然后咬牙切齿地对刘老师说:“你快下令把我的娘放了,不然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刘老师的脸憋得通红,连忙点头说:“放……放!你……快……快松手,我的喉咙……快被你勒断了!”
  实际上,母亲早被三哥背走了,只有大舅还乖乖地跪在那里。
  大哥松了手,却又说:“刘老师,你快把你的人解散了,我也把我的解散了,我们之间不能搞武斗。如果我们之间互相残杀,那只能是帮了敌人的大忙。你说呢?”
  刘老师点点头说:“好,我们一起喊解散。”
  两个本来就是平民百姓的造反派头头,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把一场干戈化成了玉帛。我从这件事情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他们都不愿意发生流血事件,都不愿意进行无谓地杀戮。他们只所以对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那么狠,都不过是出于一种阶级义愤而已。
  但从这件事情上我也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我突然觉得革命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从他们抓我母亲的这件事上来分析,我突然觉得这样的革命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纯属于革命的盲动主义。因此,我不“革命”了,很快就解散了我所组建的“卫东战斗队”,一头撞进我的石灰窑干起了别的事情。
  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子。白天,只要生产队长喊上工,我就一定会去上工。因为,我得吃饭。不上工,不挣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就没有饭吃。晚上,我又点亮桐油灯看起书来。那天,我到三哥家里取书的时候,三哥挖苦我说:“你不是要‘革命’吗,还要是干啥?”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一腔热血、一阵狂热耽误了我的不少时间,我怎么都得加倍努力把它补回来。但一想到学校停了课、我赌气住进了石灰窑,我又心灰意冷了。就我这么个条件,我还有上学的机会吗?
  一九六八年秋天,学校终于复了课。按照当时的说法,叫作“复课闹革命”。看着其他的同学陆陆续续都回到了学校,我的心里是多么羡慕他们啊!但我不能,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挣工分养活我自己。
  一天,雷老师终于找我来了。他虽然比原来瘦了一大圈儿,但精神依然很好。他告诉我,学校不光是小学了,而且还开办了初中班。以后小毕业的学生就不用到外地去了,在本地就能上初中了。最后,他问我:“山鹰,你还想不想上学?”
  我叹一口气说:“当然想啊,可就是没有机会了!”
  他说:“你别急,我去找你的大哥和三哥说说。”
  说着,他就走了,去找大哥和三哥去了。
  我看着雷老师渐渐走远,心里充满了最后一线希望。
  几个小时以后,他终于转来了。转来后,就对我说:“山鹰,恐怕你真是上不成学了。我找你大哥,你大哥说不归他管;找你三哥,你三哥说他负担不起。看来,你只有一辈子都待在农村了。可惜啊可惜……”
  我强忍着泪水说:“雷老师,真难为你了!这都是我的命啊!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最后的一线希望终于破灭,我不得不认了命。不过在以后的几个月中,虽然我每天仍然拿着七分工,但我并没有吃多少苦,因为我被安排到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当了演员。
  当演员是我的强项,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五年级一直都是学校的文艺尖子。我参加文艺宣传队,真可以说是如鱼得水、逢凶化吉了。因为我年纪小,长得嘛……也还算漂亮,所以我很快就成了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导演是从县剧团请来的,她一见我就高兴得眉开眼笑的。有时候让我当男演员,有时候又让我当女演员,但不管让我当什么演员,我都能很快就进入角色。有一次杜卓美悄悄地对我说:“你演得真好,要是你二哥跟你这样啊,十个杜卓美都嫁给他了。”
  算起来,杜卓美应该比我大六岁。可因为她长得漂亮,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姑娘。我看着她那十分妩媚的脸庞,也坏坏地笑着说:“可惜你已经嫁人了,不然的话,我非要你嫁给我不可!”
  她娇羞地打我一拳说:“人小鬼大!现在也不晚呐,我虽然当不了你的女人,可还可以当你的野婆娘啊?”
  她所说的野婆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人。看来她是在调戏我了,真把我这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孩子着实吓了一跳。在山区农村,偷人养汉的事比比皆是,大女人恋着小男人的事也非常之多。我见她说出了那种充满暗示、挑逗和露骨的话来,就连忙借故离开了她。
  可一连几天,她都像影子一样跟上了我,总想找机会和我单独待在一起。有一天,她见周围没人,竟还在我的脸上恨恨地亲了一口。这事情弄得我非常烦恼也非常害怕,于是我就常常躲着她。实在躲不开了,我就往民兵连里跑。
  我们在大操场排戏,民兵连在大操场训练。我们排戏是在仓库里排,民兵连训练是在操场上练。我们有时候排戏排累了就去看他们训练,他们有时候训练累了也看我们排戏。负责民兵训练的是一个退伍军人,姓李,名叫李胜有,后来当了公社书记。他似乎很喜欢我,第一次见了我就笑着说:“山鹰,好名字!你一定会像山鹰一样飞出去。”在以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几乎每天都去看我排戏。
  冬天的时候,好像是元旦吧,我们的文艺宣传队终于到县上去参加了一场汇演。回来后,文艺宣传队就解散了。而民兵连,训练也结束了。李胜有走时突然对我说:“山鹰,我已被调到你们这个公社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到公社来找我。”
  我一个小小的农村社员会有什么事去找他呢?我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不演戏了,就仍然得到生产队去劳动。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我们还得修梯田。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了才收工。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实在干不了了,就给队长说我肚子疼。队长黄在堂一直都对我不错,明知道我在说谎,却仍然批了假。当我走到离我住的石灰窑还有三十多米时,我突然发现石灰窑门前有一堆火光在闪烁。我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但仔细一瞅,又确实是回“家”的路。我当时的心里就“咚咚咚”地跳起来,以为是鬼火在我的窑门前烧起来了。不过我小时候听婆说过,她说鬼火是绿色的,而不是红色的。这么一想,我又胆大了起来,急忙就往石灰窑跟前跑。走近一看,哪里是什么鬼火?原来是母亲来了。
  我叫了一声娘,立即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母亲把我像孩子一般搂进怀里,一边抚摸着我头上乱糟糟的头发一边也流着泪说:“山鹰,我的好山鹰,你受苦了!都是娘的错,都是娘没本事保护不了你……”
  娘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脸上因为浮肿显得很胖。腮帮子上不知长了一个什么东西,又红又肿,半边脸高高地隆了起来。我用冰凉的手摸了摸娘的脸文:“疼吗娘?”娘说:“不疼,过一段时间它自动就会好的。”
  实际上,自从我搬进石灰窑后娘经常来看我。有时给我拿几个洋芋,有时给我拿一个红苕,有时还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接下来就是给我缝补衣服,把我非常褴褛的衣服一针针地给我缝补好才离开。
  此刻,母亲又像以前一样,又要给我缝补衣服。因为天气冷,我又没有衣服换,所以母亲就让我把衣服穿着她给缝补。我见天快黑了,就劝母亲说:“娘,算了,改天再补吧。再晚,你就没法回去了。”
  娘叹一口气说:“山鹰啊,娘老了,也许以后再也没办法给你补衣服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你已经快十六岁的人了,争取早点盖两间泥巴房子离开石灰窑,找个媳妇,这样,娘死了也就放心了!”
  我鼻子酸酸地说:“娘,你别说这样的话,等我娶了媳妇你就跟着我过,我叫我的媳妇好好的伺候你。”娘苦笑一下说:“这样当然好,就怕娘等不到那一天了,唉!”
  我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一语成谶,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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