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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 第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山鹰(小说)      作者:袁平银      发布时间:2017-12-05 12:48:30      字数:5625

  果然,自从回家以后,三哥就再也没提让我上学念书的事。
  不过,也确实念不成书了,学校已经全面停课,已经再也见不到学生了。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各种派系应运而生。什么“红卫兵”、“后来人”、“红三司”、“六总司”、“红造司”等等遍地都是,名义上都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实际上人人心怀鬼胎。后来又出现了“革命派”和“保皇派”一说,分不清究竟谁是革命的谁是不革命的。
  “红小兵”队伍已经全面瓦解,相当一部分小学生也都参加了各种派别。有一部分学生在家长的逼迫下回了家,还有一部分学生失去了踪影,据说到县城里去打仗去了。学校里大部分老师也都走了,留下的只有“反动学术权威”雷老师和“地富反坏右的残渣余孽”李老师,当然还有“革命派”刘老师。刘老师已经不是“孩子王”,而是“红三司”的司令了。他整天带着一帮子“革命战士”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吊起来毒打。它的主要革命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不排除他看不惯的一些人。有一次,他突然带着人要抓大哥了。
  实际上大哥并没有惹他,而是有人告密,说大哥不仅往毛主席像上洒了潲水,而且还用印了毛主席像的报纸擦了屁股,所以他就要抓大哥了。
  那天大哥正好在家,刘老师就带着一帮人突然冲进了大哥的屋里。冲进屋里之后,就有几个人举着棍棒喝道:“房山树,举起手来!”
  大哥抬头扫了一眼来人,以为是开玩笑,就忙客气地说:“哎呀,原来是刘老师来了,快坐快坐!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叫弄饭,我们好好地喝几杯。”
  刘老师以为大哥在给他打马虎眼,立即就怒气冲冲地说:“房山树,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少来这一套。你诬蔑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不仅往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伟大画像上洒潲水,而且还用刊登有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像的报纸擦屁股。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公开反对伟大导师、为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是十足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今天就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你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事情非同小可,大哥不禁吃了一惊。但随即就镇静下来,矢口否认说:“刘司令,你这话从何说起啊?那是根本就没有的事。我房山树一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信仰毛主席、无限崇拜毛主席、无限忠诚毛主席,我咋会反对毛主席呢?你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有人故意诬陷我。”
  “你少狡辩!”刘老师勃然大怒地指着贴在堂屋正中的毛主席画像说,“你自己看看,看你是不是往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画像上洒了潲水?那上面的斑斑点点就是有力的证明。如果你再狡辩,那只能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哥真的认真地看了看毛主席的画像,但却平静地说:“毛主席像的确是脏了,但并不是我洒潲水才脏的,而是贴的时间长了才脏的。像我们这样的农村人家,家里整天都是烟熏火燎的,在干净的东西放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不要好长时间也都脏了。不信你到各家各户去看看,看看他们家里贴的毛主席像是不是干净的?”
  大哥的一张嘴还真能说,说得刘老师一愣一愣的。但刘老师也不是好对付的,一瞬就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好,房山树,就当你说毛主席像是自然弄脏的,那你用印有毛主席画像的报纸擦屁股总是真的吧?这件事你作何解释?”
  大哥见刘老师穷追不舍,就又矢口否认说:“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我咋会用印有毛主席画像的报纸擦屁股呢?我是啥人?我是公社干部、是公社无产阶级专政队队长、是‘红色造反司令部’总司令,难道我连这么一点无产阶级觉悟都没有吗?”
  刘老师见大哥拒不低头认罪,就突然掏出一张糊着屎的报纸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诬蔑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铁证。去,把房山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我捆起来,押回司令部去!”
  “慢!”大哥突然“呼”地一下站起来说,“刘司令,念在你是我老弟房山鹰的老师,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不然的话,我早就把你们给轰出去了。现在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如果你今天胆敢动我身上的一根汗毛,我一定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不信你试试!”
  刘老师以为大哥在吹大话,就又恶狠狠地说:“房山树,你少来这一套!本司令是吃饭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大的。你作为公社干部,竟往毛主席的像上洒潲水,用毛主席的像擦屁股,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我今天就要把你绑了、抓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说着,又挥一下手,让几个人扑上去绑大哥。
  大哥见再费口舌已经无济于事,就“呼”地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两颗手榴弹高举在空中说:“刘司令,那就对不住了,如果你想跟我同归于尽的话,那你就来绑我!”
  那两颗手榴弹是“红造司”自制的,里面装满了火药和铅弹,一旦爆炸,威力无穷。平常在外的时候,大哥都用红布袋子装着挂在屁股上。走起路来,两个红布袋子在屁股上来回晃荡,很是刺眼。回到家里以后,才把红布袋子取了,把手榴弹放在抽屉里以备急用。
  刘老师见大哥拿出了手榴弹,吓得扭头就跑。那些打手们见主子跑了,就也一窝蜂地跑了。实际上,刘老师害怕的并不是大哥手里的手榴弹,他更忌讳的是大哥手中的权力。那时候大哥也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了,不仅当着公社的干部,而且还当着公社武斗队的队长和“红造司”的总司令,只要登高一呼,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把刘老师一伙围住,到那时,刘老师一伙想跑都来不及了。所以刘老师见大哥亮出了手榴弹,就借机找一个台阶跑了。
  那时候就是那么目无法纪、无法无天,是都可以无中生有,谁都可以抓人打人,谁都可以使用武器,谁都可以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人置于死地。
  多年以后我曾经问过大哥,问大哥究竟是不是往毛主席像上洒了潲水和用印有毛主席画像的报纸擦过屁股。大哥叹一口气说:“确实有这回事,不过不是故意的。那天我从公社回家,走到半路时突然要屙屎。憋急了,就到一个大石头后面去解决问题。谁知把屎屙了之后,却找不到一个擦屁股的东西。我东张西望了半天,突然想到挎包里有几张报纸,所以情急之下就用报纸把屁股擦了。当时我也没细看,根本就不知道报纸上有没有毛主席画像。至于往毛主席像上洒潲水的事,那纯属是失手了。那次我的眼睛里长了一个胰子,疼得我实在难受,所以我就按照婆教的土方法往墙上洒潲水。这个方法你是知道的,实际上是一种迷信的方法。当我用刷子往墙上洒潲水的时候,不小心竟将潲水洒到了毛主席像上。令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这两件事我都做得极其隐秘,刘老师是咋知道的呢?”
  我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做了,就会有人知道。”
  我说这个话实际上也很牵强,说穿了,就是有人一直盯着我大哥。不然的话,大哥屙屎擦屁股的事刘老师怎么会知道呢?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大哥似乎意识到有某种危险正在悄悄地靠近他,所以就率领着一帮子打手住在了公社里。公社已经面目全非,王书记倒了,易社长也倒了,所有权利都落到了一个名叫舒德全的小文书手里。舒德全大权独揽,上蹿下跳,把一个人民公社搞得乌烟瘴气。但他仍然不满足,还想坐上“红造司”总司令的位置。他原本是“红造司”成员,但又和“红三司”在暗地里来往。他一直想当“红造司”司令,所以就想借“红三司”的手把大哥搬倒。
  暗中跟踪大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哥给他戴了绿帽子的赵关强。别看赵关强没有人粗、没有人高,可心眼儿还是蛮扎实的。自从接受了舒德全的任务以后,他就寸步不离地盯住了大哥。那天大哥因为眼睛疼回家,他也借故回了家。大哥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大哥屙屎的时候,他就躲在草丛里看着。等大哥擦了屁股之后,他竟将大哥擦屁股的报纸都捡回去了。这还不算,第二天他竟又借故到了大哥家里,名义上是和大哥套近乎,实际上是找大哥的把柄。他到大哥家里去的时候,大哥刚把手里的潲水洒完。他见毛主席画像上到处倒是潲水,所以就急忙回到公社给舒德全作了汇报。舒德全听了赵关强的汇报,又拿到了大哥擦屁股的报纸,就连忙去找刘老师,让刘老师带人把大哥抓起来施以酷刑。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哥竟用三寸不烂之舌和两颗手榴弹就把刘老师吓跑了,使他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落了空。
  一计不成,他又用上了第二计。这天,他突然对大哥说:“房司令,我得到密报,今晚水泉坪几个大队的反革命分子将要组织一场暴乱,要抢劫工农大队仓库里的十几万斤储备粮。你是工农大队的人,赶快回去处理一下,争取把反革命暴乱消灭在萌芽之中。”
  大哥犹豫了一下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去怕不行吧,是不是把公社的无产阶级战斗队也带上?”
  舒德全说:“我看就不必带战斗队了吧,人多了反倒误事。就凭你的能力、你的智慧、你的革命觉悟、你的革命精神难道就说服不了几个蟊贼?我相信你一定会大获全胜的。”
  大哥人虽然很聪敏,但就是经不起别人给他戴高帽子。别人把高帽子往他头上一戴,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当晚,他真的凭着自己的一种锐气、一种正气、一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回到了工农大队。
  工农大队的仓库位于水泉坪上部的一个大坪里,由五间两层土木结构石板房构成。那个大坪大约有六亩地那么大,俗称大操场,是生产队用来晒粮食的。当大哥走到大操场时,只见仓库周围果然站了一百多人。那些人,有的背着背笼,有的背着挎蓝,有的拿着口袋,还有的搭着褡裢,很显然,是来弄粮食的。黑暗中,大哥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但凭感觉和那些人的说话声,大哥判断出那些人并不是坏人,而都是本大队的社员或者说是饥民。大哥悄悄地从人空中钻进去,一直走到仓库门口才止步。他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头,突然大声问:“你们要干啥?”
  黑暗中有一个人说:“房山树,你咋来了?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分粮。”
  大哥听出来了,那个说话的人并不是别人,而是他的老弟、我的三哥房山贵。
  实际上,我也在那里,只是大哥没发现我罢了。
  大哥楞了一下,放低声音说:“要分粮那也得等生产队长和会计来了才能分呐,你们闹哄哄地等在这里做啥?”三哥说:“我们去找生产队长和会计了,可是他们都躲起来了。没办法,我们只有来这里集中。如果他们再不来,我们就把仓库砸了,自己分粮食。”
  大哥耐心地说:“那可要不得!如果你们把仓库砸了那就不是分粮食了,而是抢粮食了。如果你们抢了粮食,那可就闯了天大的祸了,不仅要逮捕,而且还要判刑呢。”
  经大哥这么一说,三哥就不言语了。但这时又有一个人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你们别听房山树的,他这是存心要饿死我们社员呢!去,把门砸了,把粮食抢出来!就是死,我们也要当个饱死鬼!”
  社员们听了那个人的煽动,就一窝蜂似的向前涌去。大哥见要坏事,就连忙对着那个喊话的人说:“杜大安,你竟敢煽动社员闹事?你活腻歪了是不是?我立即把你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抓起来你信不信?”
  黑暗中的杜大安“嘿嘿”冷笑着说:“你抓呀,你来抓呀房山树,别看你在公社当干部,可你能让社员们都饿死吗?社员们,上,去把仓库大门砸了,怕啥?如果谁敢阻拦,就把他乱棍打死。反正总是一死,饿死了是死,枪毙了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那还不如抓一个垫背的……”
  在杜大安的煽动下,饥民们就像一股洪流又一次向前涌去。我清楚地看到,杜家的一帮人在杜大安的操纵下故意在人群的后面推波助澜,有的手里拿着铁锤,有的手里拿着棍棒,有的还拿着石块儿向大哥身上扔去。很显然,杜家人不是单纯地要抢粮,而是把矛头对准了大哥。但大哥要保住仓库的储备粮,对杜大安的阴谋浑然不知,他依然苦口婆心地劝饥民赶快回家,千万别做出违法犯罪的事情来。
  然而,大哥毕竟势单力孤,他的话就像一粒微尘落进海水里,连个泡儿都泛不起来。
  眼看杜大安等人就要对大哥下手,仓库的大门也将被饥民们砸开,一场令人无法预料的抢劫杀人事件就要发生。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三哥却突然出现在了大哥的身边。三哥把大哥往身后一推,竟然站在了大哥的前面。那些饥民本来就是三哥煽动起来的,三哥往那里一站,那些饥民就立即停止了涌动。
  杜大安见状又大声喊道:“咋啦?怕了?你们还真想饿死啊?上!给我上!怕啥?连房山贵一块儿打,往死里打!”
  一边喊一边指使杜家的人拼命往前挤,把那些饥民挤到了最前面。
  饥民们又开始骚动,气势比原来更加凶猛。有几个人竟从左右两侧偷偷摸上台阶,企图对大哥和三哥下手。
  忽然,大哥“刷”地一下从屁股上取下手榴弹说:“站住,都给我往后退!如果你们实在要一意孤行,那我就先炸死我自己!”
  生命毕竟比什么都重要。饥民们害怕了,退缩了,都零零散散、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一场抢粮杀人的阴谋终于被消灭在了萌芽之中。再看杜大安时,杜家一伙也跑了个无踪无影。
  后来我才知道,杜大安是舒德全秘密操纵起来的,而三哥又是杜大安煽动起来的。舒德全的原意是让杜大安一伙趁乱把大哥打死,然后把责任推到三哥身上。没想到三哥很快就识破了他们的阴谋,竟然中途变卦,把他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大哥有效的阻止了饥民闹事事件,自然功不可没。但舒德全向上面汇报时,却把自己吹了个天花乱坠。说他如何如何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如何如何紧跟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才把一场有领导、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有行动纲领的反革命暴乱事件消灭在了萌芽之中。于是,他很快就当上了革委会主任,名正言顺地坐上了公社的头把交椅。当然,这是后话。
  回到家里,天已经快亮了。三哥一头倒在床上说:“好险!”
  我说:“那有啥危险的?毛主席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我说这话不知道怎么就把三哥给惹恼了,三哥又一头从床上直起来说:“你根本就不懂得啥叫革命,就鹦鹉学舌、乱说一气!房山鹰,我可告诉你,你一个小娃子,以后少把那些球鸡巴革命的事挂在嘴上!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再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那我就不要你了,你仍然滚回石灰窑去!”
  三哥最后的一句话,真是把我的心给伤透了,一种寄人篱下的屈辱立即从我的心里滋生了出来。于是天亮之后,我又去找了一座石灰窑,赌气离家出走,住进石灰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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