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顺手牵羊(一)
作品名称:慈悲家 作者:晨致 发布时间:2017-12-01 22:41:18 字数:3515
料想到的事情往往不如愿,没有料想到的事情却时时缠着人。投身于革命,那是真正的血与火的洗礼,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这一点,我有充足的准备,对战死在为民谋幸福的事业上从不撼心。可我没想到就在一九四九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五个多月的前夕,我的丈夫,同甘共苦的同志——南生却在解放家乡的渡江战役中光荣殉国。云滚滚兮江水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胜利来之不易啊,我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九月,我踏上家乡的故土,望着硝烟已经消散,枪炮声已经沉寂,故乡的人民已经沉浸在喜悦的狂欢中,正载歌欢迎进军南京的我英勇人民解放军,眼闪出泪花了,心中流出来酸的甜蜜。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去流出过多的悲伤泪水,整治战争创伤,恢复经济建设,保障人民的生活安定把我这个有点知识的军人,被编入接管城市的干部队伍。我从芜湖来,理所当然应该回到芜湖去,因为我熟悉那里的人民以及那种乐于平等而又想图个善哉的中庸之道,当个参谋也合适。至于回到芜湖去干什么,谁也没有考虑,也没有考虑的必要,那是组织上的事。如果那时有人提出什么待遇、职称、专业、子女安排等等,我们这些“死教条”便会肯定他是带着个人私利去投机钻营革命的!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干什么都行,只要不闲着。可我们军管会主任却需要我们闲着,一定要让每个同志坐上三天,用心地想想工作该从哪方面先开展,因此就出现了十分酸甜的局面:
军管会主任把任务一布置完,立刻手一挥:“散会!”可我们三十多个接管大员根本没动,个个都希望主任能体谅我们火热的心,让我们立刻去开展工作。
“呵呵,闹起情绪来了!”军管会主任爽朗一笑,不客气地飞来一句批评语。他是个老革命,早年当过地主的放牛娃。不过,请不要小看他,他可是我们极其尊敬和爱戴的纵队首长,天文地理,样样知晓,如拿现在的行话,叫做自学成才的人物。他对我们这些接受大员十分熟悉:“那么好吧,既然你们肚里憋着火气,那就全放出来吧。不过,我可是有言在先,只许会上说,会后再不许嘀咕。”
我们一见主任松了口,情绪马上高涨起来。很可惜,这种高涨的情绪还没得及延续,就让我的老同学,美名叫杨丽萍的同志噘嘴滑了边。杨丽萍同志心肠热,这次组织上决定由她接收文艺这一摊子,本就符合胃口。因为她的脑子里包容的全是诗歌散文,所以已经等得不耐烦。她第一个开了炮:
“不闲着!”杨丽萍叫得很别致。
“不闲着算个啥?讲明白点。”主任敲了敲笔。
人们噗哧喷出了水:“她啥都愿,惟独怕一吃一呛!”
主任也眯眼了,合上笔记本:“怕一吃一呛?……有门啦,一吃一呛,人有希望。小杨,我向你,饭前一口酒,为啥赛过张飞口?”
“帮助提神助雅兴呗。”
“那你是明知故问,改行,当我的秘书。”
杨丽萍真的噘嘴了,但她怨不着谁,只怨自个性急坏了事。
第二个嚷嚷起来的是个男同志,山东小伙子,长的精干,他见杨丽萍改了行,坐不住了。
他向主任敬个礼便说:“我也请求改行。”
“去哪儿?”
“到枪炮声中去。”
“好啊,白给你吃了这么多年的小米饭,想当逃兵……”主任抬开了架势。那时们天天挨剋,谁也不往心里记。
“清楚了,如从命令,去跟奸商们打交道!”
这位男同志被主任的一顿说,满脸通红的一屁股坐下,恼得直抓头皮出气。
一轮到我的时候更妙了,我怎么也提不出有什么意见,除掉憎恨拜佛以外,我好像对领导交代的各项任务都兴致勃勃,包括闲着三天消化文件精神也不例外。我没有丝毫情绪,连啃起芦根来都仿如十五晚上望月亮——有个盼头。
主任烟抽得咝咝直响了:“难道你一点牢骚也没有?”
“有有,政委(习惯称呼),我顶讨嫌老百姓信神叩头,反对创办佛门寺庙。”我绝不能承认情随事迁呀,可一迁却迁出个是非!
“好家伙,埋藏颗炸弹!我看你不适合去当接管伪市政府的大员,该换个差事,当我的钦差大臣,直接负责宗教事务。”
“不,不,政委,我一见阿弥陀佛头就直痛!”
“你头痛?好家伙,我交代警卫班关你一个月的地窖,然后再见光明,那时呀,你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
完啦,一阵哄堂大笑,我算是交上好运了。
可我当时并没有过多的怨言,也不愿去搞什么煞有介事,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江南的人民在冲冠,要推毁那畏缩不前的改良思想,要批臭所谓的温良恭俭让;再不能让毛妹子她们的善心危害下去!毛妹子呀,毛妹子,这下子你可得微言大义了吧。我们决不会让你丢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至少会让你温故而知新。也不能老是让跑堂李四左右你,你自己有头脑,应当是会思考的。
莫信铁石心肠,有热血沸腾涌满腔。我又回到芜湖来了。家乡的水,故乡里的人,全变样了。水甜,人亲,可我心酸,貌苍。
南生献生,父亲追随母愿,毛妹子依旧拜佛,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待工作安定了一段时间,我抽空把儿子毛毛,女儿琴琴接到身边,并去看望了毛妹子,算是表达孝敬之心,也好让孩子们认识一下祖母。毛妹子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南生回来了吗?”我上望父母遗像,下望两个孩子,手握南生遗物荣誉证书和木鱼,又偏看一下毛妹子,瞅了一眼供台上的佛像和香炉,没有说什么,先拉起毛毛和琴琴,让他们去毛妹子身边,算是我的回答。毛妹子见了,泪水流淌了下来,跪倒在供台前,双掌合拢,低声呜咽着,不知嘀咕得是什么。我思虑着,朝着三岁的儿子指点了一下,儿子很精灵,立即拉着妹妹一起跪倒在毛妹子面前,一声“奶奶”,同时把荣誉证书及木鱼递上去。毛妹子睁眼了,看着这熟悉的木鱼,陌生的荣誉证书,活生生的两团小肉,曲扭着身体把两个孙辈一搂而过,大叫一声“我苦命的儿子啊”,竟失声痛哭起来。哭诉一会,我便喊了声妈,劝她不要伤心,可这倒好,她根本不理睬我,似乎对我埋下了难忍的宿怨。毛妹子说话了:
“匡小姐,你速来给你父母行个孝吧!”
文不对题,我无可奈何。对着父母遗像,我哀思着,祝老人家安息!
“妈,可否和我一起住,可否喊我孝兰。”默哀完,我对毛妹子说。
毛妹子没有答应我的要求,坚持了好一会,她同意喊我孝兰大军,我同意来这同住。毛妹子满意了,捧着两个孩子,不让其离身,说是要帮我照管孩子,不必我操这个心。望着皱纹均布的毛妹子,我没有吭气再行反驳,就任凭她的心愿吧,何况,我的心也正痛着。我们革命本身就是为了实现毛妹子日夜都祈祷的那种没有饥苦,但受诸乐的“极乐世界”,推翻人吃人的旧社会,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也正是毛妹子所盼望改的“善报”。我得工作,没有时间去料理家务和管教孩子。这样一来,毛妹子和我各得所愿,好得很。
以后,毛妹子对我刮目相看了,她称我大军同志,我喊她毛妈;一挨近孩子她便虎视耽耽射过来,我连忙表现出内心有痛把他们接过去。为何视我孩子为尊神,我没有时间去考虑,一切都走着瞧呗。毛妹子在解放初有点儿不习惯,感到香火没有以前那么旺盛,觉得共产党做事太绝,广泛政治动员,口号高喊,一味杀生,那杀生可是佛主最忌讳的。
糟糕透了,隔了不多久,毛妹子越发不理解了,因为我们没收财产,关闭教堂,断了寺庙;镇反,出兵朝鲜,一直到公私合营,都侵犯到她的慈悲美德。她可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资本家,对修女遭到市民谩骂深觉罪过,根本不去想多少劳动人民家破人亡,根本不去考虑那修女曾经替洋人害了无辜的儿童,惟独佛门善哉才是名家正宗。断了寺庙烦躁得她直跺脚;镇反却又惊吓住她;出兵朝鲜让她好一阵子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各个店铺老板捐献金条支援国家建设,害得她一连三顿唠叨厄运出现。所以她经常瞪大眼睛对我说:“共产党怪,讲打下天下为百姓造福,人人平等,个个有饭吃,可左一个枪毙,又一个共产,还出国帮助洋人打仗,竟连行善也遭白眼,怪得很!”她说的无疑是糊涂话,可我听后胃口直翻,心里想,你怎么不说地主老财欺压人民呢?地主老财你不是,欺压也谈不上,但你的言行在客观上帮了反动派的忙。
如此,我也抽空时不时地同她说两句,宣传宣传马列主义。然而,实在是对牛弹琴。有一次,我花了一个通宵向她解释:“……毛妈,我们镇压的是反革命!”
“反对割(革)命不错呀,如果不反对割(革)命,那世道上的人不都割光脑袋了吗?”她这样回答道。
“不是的,毛妈,是革命,不是割命。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具体的讲是我们劳苦大众起来去造地主老财的反——”
“呀,那是造不得的呀,要杀头的——”
“对呀,旧社会地主老财杀穷人的头,现在穷人要杀地主老财的头。”
“善哉,善哉,那还不是你杀我,我杀你,把人都杀光了吗?”
“当然,不,不是的,我们只杀那些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
“阶级敌人?阶级里还有敌人?那你是哪个阶级?”
“我是无产阶级。”
“无产阶级无财产啊,可你家有财产,那你不就是无产阶级里的敌人了嘛!”
“哪里……”简直是鬼葫芦划瓢,越划越糟糕。看来我是无法跟毛妹子说得清,她对新社会出现的一切新事物新名词都是用直观加善哉的方式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