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生活的拐点

　　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白宝山仍然感觉到天上的太阳灿烂无比，现在正是春天，春风习习，暖气洋洋，路边树新叶嫩绿，鸟雀在枝间跳来跳去，孩子们打打闹闹走在上学路上。小凤和小龙现在应该读中学了，他们在哪里读书呢，知道我是他们的爸爸吗？我什么时候能够弄到三百万元钱去见他们呢？
　　白宝山又想，过去是多么的愚蠢啊，竟然想到了去做小偷，偷了几十次，也就偷了那么一点点财富，赔偿不说，还给判了十几年，丢尽了脸面，现在，他都厌恶小偷了，自己也是永远不可能再去做小偷的，他对做小偷已经不屑一顾了。
　　是先去学开车，还是先去做买卖呢，北京已经不是原来的北京了，商品意识已经很浓了，就连住房也开始走向市场成为商品了，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时代，只要你有脑子又肯干，不愁赚不到钱。
　　白宝山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脑子里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了派出所，白宝山已经和警察打了十几年交道，警察已经是他最熟悉的一种职业人了，进去之后，他看见警察们都很忙，找到了管户籍的片警，看见他也是很忙。
　　白宝山隔着桌子站在片警面前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个片警旁若无人，他没看白宝山一眼，自己忙自己的。
　　白宝山说：“报告政府，我要办户口。”
　　片警一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是从牢里出来的，便没有回答他。
　　白宝山又说：“报告政府，我要办户口。”
　　片警说：“啊，说说理由，凭什么办户口？”
　　“我原是北京人，后来被政府判了，去了新疆，就取消了我的北京户口，现在我回来了，要重新办理户口。”
　　“啊，这样啊，你要马上办户口那可就办不了，起码要等半年。”
　　“为什么要等半年，我可是有释放证的。”
　　片警这时候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白宝山，然后就慢腾腾地说：“你要是这样讲的话，那好，那你就再等两年吧！”
　　“你们不能这样，没有户口，我在北京就是个黑人，嘛事也做不了，政府不能这样对待释放的人吧，总要给生活出路吧？”
　　“你说的不错哦，我没说不给你办，我只是说要过两年。”
　　“为什么要过两年，你刚才不是说半年就可以了么？”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现在的态度不好，你要为你的态度付出代价。”
　　“我没生态度啊，你是公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的。”
　　“你要我怎样，向你敬礼呀？”
　　“你应该公平地对待我，不能看我是进过宫的人。”
　　“走开，走开，我要做事，别影响了我。”
　　白宝山只好回去了，回到家里，王凤英问他办得咋样，他就把今天跑的结果说了一遍，王凤英说：“明天再去吧。”
　　第二天，白宝山又来到了派出所，还是昨天那个片警在值班，白宝山又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遍，片警没接他的话，仍然自做自事，白宝山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要办户口。”
　　“我听见了你在吼叫，要办户口好呀，你不能一双空手是吧？”
　　“你什么意思呀？”
　　“你说能是什么意思，要相片，要填表，要证明，你有么？”
　　“那你昨天就要说呀，害得我今天瞎跑。”
　　“你昨天也没问我呀。”
　　“这怎么是我问呢，你们应该主动告知的。那你说说，相片多大的，在哪里照，填什么表，要哪里的证明？”
　　“就在我们这里照相。”
　　“那就照吧！”
　　“带钱了吗，十元钱一张。”
　　“那就回去拿钱吧，明天拿钱来了再照。”
　　第三天，白宝山怀揣着十元钱来到了派出所，可是那个片警出去办事了，他问所长那个片警么时可以回来，所长说不知道。
　　白宝山就一直在那里等，等了两三个小时也不见那片警回来，只好栽着头回去了。
　　王凤英问他：“今天办好了吗？”
　　“没看见人，那人走了，我等了几小时也不见人。”
　　“你也是个哈兴，他不在，你回家来就是了，何必要等那长时间。”
　　“回家还不也是坐。”
　　“你坐在那里，人家看你可是一眼刺啊。”
　　又过了一天，白宝山再去派出所，遇到了那个办户籍的片警，就说：“你昨天做么子去了，约我来照相的，怎么不见人呢？”
　　“我做么子去了还要给你汇报呀，昨天没照，今天照就是啦。”
　　白宝山同片警去照了相，又在那里填了表，然后就问片警，要到哪里开具证明，片警说：“所在地居委会。”
　　白宝山一时鹅忘了，是应该在北辛安居委会还是在模式口居委会呢，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在北辛安居委会开具。
　　第五天，白宝山再去派出所送证明材料，问那个片警：“我的户口么时可以办得下来？”
　　“这我不知道，么时可以办下来那就是么时。”
　　白宝山火了，就说：“你干什么吃的，一问三不知。”
　　片警说：“你以为是过家家呀，你以为是天上掉馅饼呀，你不出血就办得来户口，那是神话！”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给你送钱是不是？”
　　“你说呢？”
　　“那你说，要多少？”
　　片警伸出了两只手十个指头晃了晃。
　　“一千元钱？你疯了吧，我刚刚出来，吃的是爷娘饭，哪来的一千元钱给你。”
　　“那好吧，你看着办吧，没这个数，你的户口就一时办不下来。”
　　“我要去告你们，贪赃枉法，玩忽职守！”
　　“你去告呀，我又没拿你的钱，你就是告到了天边我也不怕，谁会相信一个劳改犯的鬼话？”
　　白宝山气得冲出了派出所，回家去了。
　　就像不能当着秃子说光亮一样，白宝山也是很敏感的，他认为这个片警在歧视他，认为他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冷淡他欺侮他刁难他是应该的，是题中应有之义。
　　过来几天，白宝山又去派出所询问办理户口的事，片警说：“那天我可什么也没说啊，你要是乱说了，我就说你诬告。你呢，还要写一份书面申请来，你的照片也不符合要求，需要重新照一张，你去照相馆照吧，一寸的免冠照。我呢，会去你家里和你们居委会调查的，你要保证在家。”
　　“我现在是自由的，怎么可以保证天天在家等你。”
　　“那就听便吧，耽误了事情是你自己的责任。”
　　后来，白宝山写了一份书面申请交给了片警，又在照相馆照了一张相交上去，心里却是不服气，冤里冤枉花钱。
　　白宝山办户口告一段落后，就不再坐在家里了，他去批发了一百多元钱的剃须刀，开始在西单、香山和八大处等地摆地摊做买卖。
　　这件事也是不顺，那天，他把地摊支在西单的一排树下，这里还有另外的人在摆摊，他是个新人，不晓得哈数，地摊一摆好，一双眼睛就盯着西单路上匆匆走过的脚，有的脚纤纤玉杆，穿着丝袜，藕一样的颜色，有的脚包裹在牛仔裤里，迈出来步子很大，一看就知道是男人，他们要是肯停下来，才会有买他剃须刀的可能。
　　忽然就听见有人喊“城管来了”，大家收摊，卷起包裹就混进了西单的人流中，白宝山也是一样，在那里站了半天，没做成一单生意。
　　白宝山只得坐了车回到家里，王凤英问儿子今天有无收获，白宝山回答说：“鬼收获，差一点就给城管缴了。”
　　“别慌别慌，明天再去。”
　　王凤英总是这样安慰儿子，她就是怕儿子泄气。
　　第二天，白宝山换了个地方，来到了八大处。八大处是北京市的一个旅游景点，游人很多的，他没钱买票进入里面，就把摊子摆在门前的大树下，那里同样有很多摆地摊的人。
　　摆到半下午，他的剃须刀差不多卖出去了三件，还有二十几件在手里，这时候，一群城管来了，白宝山看见这里摆地摊的人都没跑，他就也没跑，城管看了看，然后径直来到白宝山面前，将他的剃须刀布包卷了起来，提着就走，白宝山拽住了包裹说：“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东西。”
　　城管的手里都拿着警棒，看见白宝山这样不识相，就把警棒指着他说：“死开，死开，谁叫你在这里摆摊的，没收！”
　　“为什么就没收我一人的，他们不是都在这里吗？”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把手一挥，说：“带他回去。”
　　几个城管就揪着白宝山的衣领将他带进了办公室，队长上来打了他几耳光说：“你个不识相的，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北京，你可以随便支一个摊吗？都像你一样，北京几千万人一人一摊，还可以走路吗？”
　　白宝山犟嘴说：“我又没犯法，别人摆得我就摆不得？”
　　“别人都是有证的，你有证吗？”队长又打了他一耳光。
　　“你讲话就讲话，怎么打人啦？”
　　“我就打你啦，你要如何？”
　　城管将他推推搡搡弄了一阵，然后把他赶出来了。
　　白宝山垂头丧气回到家里，还有九十几元钱的货物就这样给弄丢了，做了两天生意，血本无归。
　　在家里歇了几天，白宝山还是不甘心，他想，我不能就这个样子啊，出师未捷身先死，我还得试试，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再去香山看看，那里的乌鸦未必不是紫色的。
　　白宝山又从母亲那里借来了一百多元钱，还是进了剃须刀，他吃过早饭后，就背进了香山，只有三天时间，他就销完了这批剃须刀，后来又去进过几批，也都销完了，心里就很高兴。
　　王凤英说：“山子，香山是不是没有城管去管呀？”
　　“也是有的，我看见过他们。”
　　“他们不找你的麻烦呀。”
　　“肯定是找的，不过我学聪明了，和他们打游击，他们去过的地方我就去，他们没去的地方我坚决不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嘛”
　　王凤英笑了，她知道这句话不是儿子说的，是儿子学来的，她在文革期间是听说过这几句话的，只是不记得谁说的罢了。
　　白宝山其实还是喜早了，人不是可以天天行时走运的，就在第二天，他就遭遇了滑铁卢。
　　那天，白宝山起得很早，背了个兜兜就出发了，来到香山大门口，七弯八拐躲过了查票的，就钻进了香山，在一拐角处摆上了地摊，他明明看见城管过去了，如果他们再回来，那就是三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谁知道还有两个城管落在了后面很远，其中还有个队长。
　　队员小刘最先看到白宝山的地摊，就对队长说：“队长，那里有个人摆摊。”
　　队长说：“是吗，狗胆包天啊！”
　　说完二人就来到了白宝山身后，白宝山还不知道后面来人了，两只眼睛盯着上山的路看着。
　　队长用电警棍点点白宝山，叫他转过身来，白宝山一回头就发现了两个城管，脸就立即红了。
　　白宝山说：“你们要干什么？”
　　队长说：“你还倒攀甑，还问我们要做什么，你只说说你在做什么，要放在过去，你这叫投机倒把，扰乱市场。放在现在，你这叫胡乱摆摊，影响市容。”
　　“我怎么影响市容了，这里又没市，何谈影响？这就是小买卖，方便顾客，我自己也赚几块钱买点饭吃，又没犯法。”
　　“哦伙，你还犟嘴呀，立正站好，脑壳要摆正，手要放正，目不斜视，心不乱想，你要是违反了规定，我就把你捉到黑屋子里关起来，队长就像训小孩子样训白宝山。
　　白宝山并没按照队长说的站好，随式地站在一边，他要看看这两个城管到底要把他怎么样。一边的小刘见白宝山不把队长的话当一回事，，打开电警棍就电了白宝山一下，白宝山被电得一跳，然后说：“你疯了啊，这要电死人的！”
　　“是你耳朵聋了啊，我叫你清醒清醒。”
　　“我耳朵没聋，你们讲的话我全听见了。”
　　“那你还不照办，队长叫你立正站好，脑壳要摆正，手要放正，目不斜视，心不乱想，你做了吗？”
　　“我为什么要做，我又不是他的手下？”
　　队长说：“小刘，你别和他废话，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叫他听话，手里的电警棍又不是吹火筒。”
　　小刘拿着电警棍又电了白宝山几下，终于让白宝山立正站好了。队长说：“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不告诉你，凭什么要说给你听！”
　　“小刘，电他，电他！”
　　小刘又拿着电棍点了白宝山几下。
　　白宝山说：“你们就是阎王啊，好吧，我说，我叫白宝山，石景山模式口人。”
　　“你在这里卖什么东西？”
　　“男人用的剃须刀。”
　　“卖了多久时间？”
　　“今天才来，也是背时，一来就遇到了催命鬼！”
　　“小刘，电他，电他！”
　　“啊，我说错了，我今天遇到了大救星。”
　　“你为什么要摆地摊，你有摆摊证吗？在北京摆摊是要证件的你知道吗？你以为这是你家呀，以为是你家的阶级呀？”
　　“我没摆摊证，为了活下去，我就要摆摊，我是挣几个小钱来养活我自己，我犯法了么？”
　　“小刘，你告诉他，他犯法了没有。”
　　小刘提着电棍又要去电白宝山，白宝山就说：“我是违法了，今后不摆地摊了，你们就饶了我吧。”
　　“这还像句人话，这样啊，今后不准再来了，你的东西我们没收了，你不能有意见，要是有意见，我们就罚你的款。”
　　“我今后坚决不来了，饿死算了！”
　　“你又说错了，当今世界，谁人要饿死你，只要你人勤快，就会有收入，就不会饿死，你没有经过饥饿时代吧，那时候才会饿死人，如今乾坤朗朗，到处莺歌燕舞，流光溢彩，人只会越活跃精彩的！”
　　队长就像做报告一样，在白宝山面前说了一串串，白宝山心想，你这说的和做的自相矛盾啊，我勤快了有收入吗？你们还要来没收我东西，我说了你们不中意听的话，你们就电我。
　　白宝山在那里被罚站了两个小时，然后，队长就把他给放了。
　　回到家里，白宝山一屁股坐在床上想着，我再做什么呢？
　　出狱的时候，他给自己设想了两条路，一条是找个好职业好好赚钱，好好做人，好好养家，另一条是重新犯案，做个抢劫犯。
　　现在，白宝山感觉到前一条路已经给堵死了，他去摆地摊卖剃须刀只是要试试，其实还在他办户口时，他的谋生路就给堵死了，没有户口，在北京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连身份证都办不了，寸步难行，这是现实，不是他可以改变的。
　　他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重新犯罪，再写罪案。
　　白宝山说，这怪不得我啊，都是你们逼的。在他的心里，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搞到枪，搞到了枪，第一件事就是去杀了那个管户籍的片警，出一出心里的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