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给我一张安静的床 作者:羌绵绵 发布时间:2017-11-18 16:15:02 字数:4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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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家林昏睡的第三天,也就是进入医院后的第二天早晨,葛藤进行例行查房,葛藤仔细观察这个病人,这是一个医生,尤其是一个羌医应该做的事情,羌医与中医一样,讲究望闻问切,观察病人就是望。她认真看病人的脸,病人的脸棱角分明,脸型阳刚,虽然还有一点苍白,但是依然透露出英俊之气。她掰开眼皮,用手电查看瞳孔的反应,他的瞳孔深不可测,里边有一股葛藤喜欢的东西。然后看鼻孔,看嘴唇,撩开衣服看胸部,从外表看,他今天远比昨天正常。
昏睡的白家林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人也动了一下,葛藤以为他会醒过来。
葛藤用她温润古典的手给他把脉,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重压左手“关”这个脉口,应手的感觉好像有些沉,葛藤一闭眼,觉得好像乌云蔽日。而换到病人的右手,“关”这个位置,很乱,闭上眼睛,就像一盆水突然受到外力摇荡,水花四溅。病人的内心像是受了什么震动。
白家林什么也不管,他在昏睡,正在做着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老家,那是秦岭南麓的一个地方,坝子里边有水田,而山边栖息着各种野生动物,熊猫,朱鹮,扭角羚等等,而梦境当中刚刚是春天,他在自己的家前家后玩耍。
而枣树刚刚发芽,他就折下几枝拿着,嘴巴里边一股甜美。这个时候,枣树长出了长长的嫩条儿,他把这些嫩条儿摘下来,同样放在嘴里,同样是甜美的味道。
而就在这一甜美当中,枣树突然开出了花,而在枣树从中,有一个小姑娘,就像他小时候头脑中想象的并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小姑娘一样,红扑扑的脸,张开大嘴巴天真烂漫的跑来跑去地笑着,她就这样围着自己跑,跑着跑着,周围的季节也随着改变,头三圈,桑树刚刚长出大大的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青春洋溢,麦子长高了,她也长高了,由五六岁变成了十一二岁,身量苗条,双肩稍显瘦弱,而笑容依旧如童年一样灿烂。
接着转了三圈,桑树上的叶子更大更绿了,而且叶子下边已经看得见桑葚了,只是还很青涩,麦子长出了穗,正在扬花,田里边蝴蝶和蜜蜂竞相飞翔,她也变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体格苗条,脸庞红润,笑容不再是一览无遗的灿烂,而是清丽当中有了一点诱人的娇羞。
接着小姑娘又转了三圈,桑树已经浓密得透不过阳光,而且叶子底下有紫色饱满的桑葚,时时刻刻发出诱人的香味。田里边的麦子黄了,空气中混合着麦香,草香,和桑葚的味道,人们开始收获麦子了,那是他熟悉的场景,如同他小时候一样,用弯弯的镰刀在田里收割,先是弯下腰,然后左手抓住一丛麦子的靠近地面的秆,然后右手用镰刀从麦秆刚刚露出土的地方割断,然后用几根麦子捆起来,整齐的放在后面,人们边收获边歌唱,唱的是一些古老的山歌。
这个时候,眼前的麦子好像突然变高,变成了芦苇,并且白家林站立的地方突然之间也出现了一条小河,芦苇密布在小河的两岸,风吹着芦苇,白色的芦苇的长穗在风中摇来摇去,露出芦苇金黄华丽而又苗条的身材。
那个姑娘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她体格丰盈,凹凸有致,眼波浩渺,好像从在河水的中间飘过,飘过,然后给他一个朦胧的背影,在眼睛里模糊,在内心深处清晰。她就这样飘过,像梦一般的飘过,然后从飘过的朦胧中传来这样的古老的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歌声婉转清脆,如九月的风,吹出一种干净的忧伤,撞击这白家林的耳膜。唱着唱着,姑娘的背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小,到最后似有似无,如同远远的人家里边的炮制辛夷花时的,只有风吹来,在鼻子里边才可以感受到一点点的又苦又香的味儿,这种感觉让人想象和追寻。
最后歌声似乎真的断了,但是,唱歌的那个女孩子的背影好像又从远处飘回到白家林的前边,然后蓦然回首,明目皓齿,居然变成白家林在禹穴看到的那个女孩子。
白家林看得走了神,忘记了一切,当然也忘记了手中的镰刀,他一使劲镰刀划进了自己肘关节,血液从衣袖里边漫出。
原来就在这个时候葛藤给他把脉,手指感应到了白家林内心的变化。
在梦中他差一点就醒了,但是,他依然没有醒,只是梦已经停了,他再次陷入了昏睡。而刚才只是护士在给他抽血做化验而已。
白家林还没有醒,但是雷打石却回来了。葛藤于是就来请老师过去看看这个病人。
雷打石正在给病人家属打电话,就是看到葛藤过来,稍稍拿捏了一下心情,准备了一点点笑意,来迎接这位美女徒弟。
但是,当平常青春活泼,一阵春风总在脸上的美女徒弟满脸倦容的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雷打石的心里还有咯噔了一下,产生了怜悯之意。
而葛藤也在师傅的眉宇之间读出来了着急,不安,心里也紧了一下。
这时,一对师徒都关切的望着对方。
这是一次纯净的对视。
没有一点点杂质。
这种目光应该是跨越了人的生理层次。
应该到达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如同湛蓝的天空上,两丝如同羽毛的云,在空中对望。
这种层次他可以读懂,因为他们的办公室就在他病房的对面,他在门口旁观,保持了一种清醒的距离。
但是,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这样做。
这个时候,柳杉恰恰来了。
柳杉是雷打石的妻子,在县城的另一个医院上班。
柳杉是土生土长的羌源人,父辈,祖辈,在自己家人知道自己的历史里,就知道自己属于羌源。
但是,在中国却是一个很多人知道的姓,这很多人,实际上是文人。只怪“杨柳岸,晓风残月”知道的人太多了。
但是,羌源自诩为文化人的人很少,实际上很多都是羌族,对于汉族文化知之甚少,所以多数人不知道柳永。
柳杉知道,并且喜欢柳永的多情,当然是对自己,她喜欢的是被男人喜欢宠爱的那些场景。
柳杉喜欢这些,但是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无主见的文人。
她是一个典型的女汉子。
应该说所有的羌族女孩都是女汉子。
因为,在羌族地区,女性当家。
柳杉曾经还是一个漂亮的女汉子。
是那种英姿飒爽的漂亮。
在当地汉语,柳是指不经过播种而自己长出来的东西,比如,柳生洋芋,柳生玉米等等,他们有超强的生命力。
而柳杉的得名,是来源于羌源引进的一个树种,从日本引进的一个树种,柳杉。它一到羌源,就立刻适应了羌源的高山,山越高,湿度越大,它的生长越旺盛。
而柳杉出生的那一年,刚刚就是柳杉从日本引进来的第一年,柳杉就成了她的名字,一切合乎农民的规则。
柳杉和她的名字一样,很快便适应了高山恶劣的环境,样样都是最好,童年,少年,青年,按部就班就完成了自己长大的任务。最后成为了羌源人民医院的一名医生。
然后和雷打石相识,结婚。
他们的婚姻乏善可陈,但是,也一直也没有致命的冲突。
就这样平平静静的,无大风无大浪的过了这些年。
但是,这一年,出现了一点变化,这点变化是来源于柳杉。
柳杉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不是皮肤,也不是头发,而是身材。
她的身材在悄然变胖。
而在女性的世界里,女人一发胖,走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材,还有是自己的人生,甚至是自己整个世界。
她们自以为是的认为,男人不喜欢胖女人,而女人只容忍瘦女人。于是她们开始缺乏自信,开始变得多疑。
女人长的好像不是肉,而是疑心。
女人一旦有了疑心,就永远不会从疑心中走出来了。
而且,疑心像水葫芦,一旦在水面扎下根,就开始疯狂的生长。一直让水面没有一点点透光的地方,再开阔的河面都会缺氧。自从有了疑心,女人的心开始缺氧。
胖就像自己给心里放了一个跳蚤咬自己的心,知道它痒,却无法将它抓出来。
自己的手连自己的背都达不到,又怎么能触及自己的心呢?
今天早晨柳杉把自己的钥匙留在家里了。
给他打电话,他电话刚好占线,于是来拿。
她恰恰看见了这一幕,她也恰恰在旁观者的位置,她应该看得很清楚。但是她的心理天平已经倾斜,于是眼睛里有另一种解读
她刚刚碰上他们对视。
如此干净的对视,在柳杉的眼中变成了含情脉脉。
她静静的用冒着醋意看着。
她不断的读秒,每读一次,内心被匕首刺一下。
当葛藤和雷打石发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正在喷火。
嫉妒之火嫉恨之火。
当然还有压抑之火。
她知道,今天,现在,如今,耳目下。
她不能发火。
她必须压制自己。
否则自己将毫无面子。
而面子就是柳杉最重要的东西。
葛藤红着脸叫了一声师娘,有点点尴尬的走了。
柳杉什么也没有说,狠狠的看了一眼,也回头走了。
雷打石心里边想解释,但是头脑里边却是另一种逻辑。
为什么要解释?
知道的人不用解释。
不知道的人,自己的解释变成了别人内心的掩饰。
自己就是背景,自己就是解释
不知道背景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即使一个故事,也会理解成一个事故。
他回过头问葛藤有什么事情。
葛藤就把这个病人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随着葛藤一起进了病房,然后,给白家林切脉。
先从左手,细小的体会了三分钟,然后右手,然后又用了三分钟,神色自然但在眉宇之间看出一丝疑惑。然后又从右手开始把脉,换到左手,前后六分钟,这一次他更为谨慎,不断的陷入深思,最后长叹一口气,手离开了病人的手。
雷打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强健平稳的是他的身体,他的生理指标,而一般人把握不到的那种细小的漩涡,来应该是源于这个人的情感,在情感深处一定有常人无法触及的深不见底的暗流。
雷打石就对着葛藤说:
世界本身一元是为太极,太极分两仪,是为阴阳,阴阳分四象,四象成八卦。
脉象也一样,身体就是我们的小世界,一元世界,它也分两极,也就是阴和阳,阴是有形的,也就是我们身体可以显现出来的,而阳是隐性的,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气,按照当今科学,也就是一个人的心理因素。阴阳变化成四象,四象成八卦,组合起来,变幻多端,有些是显性的,有些是隐性的,而我们把握到的是显性的,而看不见的是隐性的。从生理上看,这个病人已经没有病,正如你刚才把脉得到的一样,应手准确,如同古琴演奏一只美妙的曲子,但是从心理看,这个病人内心却还有未了的情结,你再次从右手的“寸”“关”“尺”,再到左手的“寸”“关”“尺”把脉,反其道而行之,你会在听出这是另外一只曲子,里边有常人忘记不了的悲伤,这个人不是不醒,而是不愿意醒来,你也不要强迫他醒来,让他的睡眠中自我疗伤。
葛藤依师傅说的,从右手开始重新把脉,果然,如同听一首悲痛欲绝的曲子,哀伤不可自已。
于是让葛藤把脉,然后让她体会这种被表面强健有力掩盖了的细小的脉象。
注释:①《蒹葭》这首诗选自《诗经•国风•秦风》大约来源于2500年以前产生在秦地的一首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