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伏击（一）

　　小桃红以前在郧城当戏子，虽说是一种下三滥的职业，但在战乱年代，那也是一个很吃香的职业。一些兵痞把他们这个行业捧上了天，不仅衣食无忧，而且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小桃红在郧城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角儿。当时，在郧山大地兴唱黄梅戏，特别是她那典《天仙配》，唱得是炉火纯青，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小桃红虽然过着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生活，但她也是从之郧山的山沟沟走出来的穷娃娃，对山里的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每当走在郧城的街道上，见到穷苦之人或是要饭的，她都给钱给物。前些日子，听说东洋鬼子侵占我国，学生游行示威，要求政府出兵，街上好多人捐钱捐物，她毫不犹豫地捐了很多钱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唱过很多戏，好多戏词都是有积极意义的，没有国了哪来的家。她还听到街道上那些进步的学生说，东洋鬼子坏得狠，见人就杀，还搞什么杀人比赛，见了女人就辱淫，辱淫罢了，就杀害，简直就是魔鬼。
　　她没有多少文化，听了这些之后，就有些害怕，若东洋鬼子真的来了她们这地方，她留那么钱财也没什么用，就把自己的所有钱财都捐了出去，才落得了今天如此地步。
　　牛心山的土匪真是饿极了，一般他们抢大户和商铺，不抢她们这种戏子的财产，因为戏子可供他们玩乐，抢了之后，就结了梁子，玩起来总有一种隔膜，一种怪不舒服的感觉。前几个月，灰泥鳅竟到郧城抢了她，是因为她捐钱后，郧城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她的善心。人怕出名猪怕壮，郧城的土匪眼线就报告了灰泥鳅说她很有钱，却不知道她的钱财全部捐给前线打东洋鬼子的将士们。她被绑到牛心山当了肉票，她的姐妹们也无钱赎她，关了个把月，灰泥鳅兽性大发，就把她当成渲泻的工具，不仅供自己玩赏，有时也赏给他中意的兄弟玩乐。小桃红成了名副其实的玩乐工具。
　　红三妹看不惯灰泥鳅的行为，几次找灰泥鳅说道，一个大男人别跟一个弱女子一般见识，要求放了小桃红。而灰泥鳅竟厚颜无耻地说，放了小桃红，那么三妹来陪哥，行吗？弄得红三妹恨不得煽他几耳光。没办法，红三妹三不时来看看小桃红，并给她送些好吃的好喝的，一来二去，小桃红就把红三妹当成了自己的恩人。
　　以前，在小桃红小的时候，曾要饭走遍郧山的沟沟坎坎，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无奈这些年没有在山里走动了，在城里呆了十几年，腿脚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走起山路来，总感觉到很费力的样子。她从牛心山出来，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为了躲避大路的劫匪，她没有选择走大路，选择的是小路。小路上有很多荆刺，有种山民们称“倒挂勾”的刺，就像钓鱼的鱼钩，钩得人钻心的痛，而且那种剌钩进去，很难再拔出来。小桃红的胳膊上、大腿上钩满了这种刺，雪白的皮肤上勾出了一道道血印，在阳光地照耀下，像一条条血色的蜈蚣爬在上面蠕动着。她忍受着疼痛，一步步艰难地走在那崎岖逶迤的羊肠小道上，腿脚都酸了，腰背也酸了，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但一想到恩人红三妹有危险，她又奋不顾身地向前走去。
　　小桃红边走边想着一些问题，按时时间推算，她的速度很慢，而牛心山的匪徒们常年奔袭出郧山里的沟沟壑壑，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的速度如一匹奔驰的骏马，瞬间都可以达到目的地。此时，灰泥鳅应该早已拿下了牛心山，彪爷已经丧于非命，而且灰泥鳅早已派出了一支土匪埋伏好了，带队的一定是屁三响。她在推敲土匪的伏击地点，在牛心山的时候，她偷听到灰泥鳅和屁三响的谈话，说要在磨沟谷的大门十八盘处伏击红三妹她们。她反复推敲，磨沟谷是一片谷地，相当于一个小盆地，相对于大山而言，视野比较开阔一些，不是伏击的最佳地点。她唱戏时曾唱过古代将军戍边的故事，多多少少懂一些军事战术，十八盘是磨沟谷的前沿，其地势陡峭，路两边是丛林密树，便于隐藏和伏击，因此，十八盘一定是灰泥鳅和屁三响选择的最佳伏击地点。
　　十八盘，顾名思义，是一座大山梁子，自山脚向山上盘旋，共有十八道弯道，有点儿像歌曲中的《山路十八弯》，且坡度很急，只要土匪埋伏在路上的上坡上，那么只要红三妹她们进入伏击圈，那将成为敌人的耙子，不到半刻钟，就会一个个地倒下，全军覆没。
　　小桃红想到这里，浑身禁不住一颤，她又加紧了步伐。
　　正如小桃红预料地那样，灰泥鳅拿下牛心山以后，金三坏的兵已撤出牛心山，给他留下的是那张任命状和一卡车衣服，还有一大车的装备。灰泥鳅及其部下喜出望外，开了庆功会，之后，换了白狗子衣服，看样子还有点像模像样，只不过身上多了一股匪气。但他没有忘记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就是斩草除根，彻底消灭红三妹和李孝诚他们，不留后患。他立即命令屁三响带了两个连的兵力，在十八盘处设伏，一举歼来红三妹她们。此时，十八盘的山路两侧已经全部武装地埋伏着屁三响和白狗子。
　　红三妹一心急着要把粮食押回牛心山，好在众兄弟面前为夫君李孝诚挽回面子，又着急李孝诚阻击敌人的安危，时间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们已摆脱虎寨红心队的追击。实际上，虎寨红心队压根都没有追击，对于李孝诚的心思，她并不知道，只感觉到他的表情有些异样。在内心里，红三妹是个单纯的女人，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她的心上从没有过别的男人，只有李孝诚一个人，这个从大草原逃命而来的男人，对于他的过去，红三妹一无所知，她有的只是爱，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辜负了她的一片痴情，走上另一条路，决定退隐，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红三妹并知道李孝诚与虎寨玉秀、二妮、大妮之间的缘源，其实李孝诚也不知道他的亲人会在虎寨，若事先知道，他们也不打虎寨的主意，侵犯虎寨的，以至于造成不可挽回的罪孽。她一路担心着李孝诚，当她们到达安全区域后，她又把自己的那匹枣红马让给红四妹，让红四妹去接应李孝诚。事隔半日，红四妹策马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李孝诚失踪了，因为一路上她通过观察没有发现战斗过的痕迹。得到这个消息后，红三妹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翻着五味瓶。夫君到底去哪儿呢？怎么舍得丢下她和小立雄呢？她怎么也想不通。但时间不容她多想，牛心山的阿爹怎么样了？她得赶紧赶回去保护阿爹。让她心里安慰的是，经过一天一夜，被她掳来的那个小女孩聪明伶俐，很讨人喜爱，竟然不哭不闹了，和小立雄一起有说有笑。哎！这就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呀。若真的虎寨拿粮来赎这小丫头，说不定她还不愿意了呢？
　　红三妹经过内心的反复思考，李孝诚的不辞而别，显然没有生命危险，而自己的阿爹被灰泥鳅困在牛心山，危在旦夕，自己必须快马加鞭地赶回去救阿爹。
　　小桃红走小路一路赶来，来到了十八盘脚下，望着盘旋的悬崖峭壁，她吸了口凉气，没有听到枪炮声，说明战斗还没有打响，恩人们还没有钻进屁三响的伏击圈，自己得赶在前面去给红三妹报信。她正准备沿着盘旋的山径向上爬去，可转念一想，十八盘上的小径上如此安静，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只听到风吹树叶声和小鸟的叫声，说明正如她预料地一样，屁三响早已埋伏好了。她的这身打扮，路边伏击的土匪一定会认出她，到时被截住，那信就送不到了，自己须改头换面地重新装扮一下。
　　在山脚下的不远处，有几间茅草屋，看样子是一处农家，她便走了进去，里面正好有一位老大娘在择野菜。小桃红向前对大娘问了好，并说明了来意，便把兜里唯一的五两银子给了老大娘。老大娘很纯朴善良，坚决不要她的银子，就把自己的衣服给小桃红找了一套，说：“闺女，你这是要去哪儿？”小桃红说：“大娘，我想上十八盘，到磨沟谷去。”大娘一听，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说：“闺女呀，千万别去，你不知道吗？十八盘，鬼门关，竖着进，横着出！”老大娘的话确实很吓人，但在小桃红的心里，没有什么比救恩人的命更重要了，此时，她什么也不怕了。她迅速换上老大娘的衣服，又在地上抓了把泥土，往自己的脸上抹了抹，咋一看去，还真像一位村姑，与先前那种娇气的样子完全不同。做罢这一切，她正准备出发，却又被老大娘拉住了。老大娘又找来了一顶破草帽和一个背蒌，让她戴上和背着，这样一来，小桃红就脱胎换骨，彻彻底底地兑变成了一个上山采药的老太婆，没有能认出她。
　　临走的时候，老大娘又再三叮嘱她说：“闺女，十八盘的山道上劫匪多，你只管走路，别东张西望，那些劫匪会以为你是我，不会为难你的，因为我以常上山采药。”天下的好人还真多，小桃红很感动，跪下给老大娘磕了三个响头，却发现，老大娘给她的那顶破草帽上竟插着根五颜六色的野鸡毛，这根野鸡毛是老大娘的象征，是她的护身符！老大娘微笑，说：“闺女，别这般多礼，好了，早去早回！”
　　小桃红背上背蒌向十八盘的山道上走去。这哪里是路！像是天下掉下来的一根链子，笔陡笔陡的，笔陡了一段，又在一段是缓冲的，弯弯曲曲，真像人的肠子。路两边的树林里，时不时有野兔窜出，山顶上，还有狼嚎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但小桃红心中有自己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把信送给恩人，有了这个信念，她什么也不怕了。一路上，她没有作斜视两边的树林，因为老大娘再三叮嘱，不要左顾右盼，那样会露出破绽的。路两的树丛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声响，她知道那是屁三响和他的白狗子们正埋伏在那里，她已经进入了伏击圈地！她很镇定地向山顶上爬去。
　　树林里，屁三响副营长和他的白狗子们兄弟正端着枪瞄准着山道。一个手下跑来报告：“报告营长，山下上来了一个采药的老太婆，要不要击葬？”屁三响眼睛一瞪，一副营长的派头，问：“什么打扮？”那个手下说：“背了个背蒌，戴了顶破草帽，草帽上还扎着一根野鸡毛。”
　　屁三响一听，毫不思索地说：“放她过去。”
　　原来，山脚下的那位老太婆被这一带过往的人称为神婆，是因为不管是恶人还是善人，只要在这一带受了伤，都接受过她的治疗。十八盘的山道，是成了神婆的专用通道，没有人阻拦。
　　红三妹带着众兄弟行走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终于赶到磨沟谷了。这是一片谷地，地势平坦，兄弟都有些精疲力竭了，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红三妹心急，说：“兄弟们，为了救大当家的，我们还得坚持，我们多休息一会儿，大当家的就多一份危险。”红四妹听了说：“二当家的，前面就是令鬼都胆寒的十八盘了，还是让兄弟们休息一刻钟吧。”听了四妹的话，红三妹想想也是，在危险的路段一定要提神，况且这山道马车是过不去，她得让兄弟们把粮食和香椿分成小袋扛上穿过十八盘，于是，她命令道：“休息十分钟，每人装好自己的一小袋粮食。”
　　也许是命不该绝，就是因为红三妹的这道命令，为小桃红上山赢得了时间。
　　丛林里，一个白狗子又跑来向屁三响报告，说：“副营长，二当家的粮队已达到磨沟谷，正在休息。”
　　屁三响听后，眼睛一瞪，说：“什么二当家的！我们现在是正规军，他们是匪，今天，我们要灭了它。传我命令，做好战斗准备！”他的命令还像模像样。
　　一支支黑乎乎的枪口似一只只恶狼的大嘴对准山道。
　　红三妹为赶路救爹心切，众兄弟刚把粮食装好，休息还不到五分钟，她又发出了号令：“众兄弟坚持一下，救大当家的要紧，出发！”
　　磨沟谷的海拔特高，说穿了，就是山顶上的一个小盆地，而他们前面的十八盘山道就是这个盆地的一个出口。红三妹带领众兄弟很快就来到了十八盘的山顶上，往下走的时候是很轻松的。看着即将走的一段路程是下坡路，众兄弟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接下来的路将是鬼门关！
　　小桃红奋力向山顶奔去，她已累得满头大汗了，但她仍然坚持着，坚持着……
　　突然，山顶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和说话声。
　　屁三响和他的手下眼睛都紧盯着山顶上，他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打开了保险；众白狗子也都拉开了枪栓，子弹上了膛，枪口都伸出了茂密的丛林，只等屁三响的一声令下。
　　近了，近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小桃红忘了神婆的嘱托，也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奋力向山顶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二当家的，别下来，有埋伏——”为了能让红三妹很快认出她，她边跑边扔掉背蒌和草帽，露出了一头秀发。
　　不好！她的喊声当然让屁三响最先听到了，也让他认出了小桃红。他大骂一声：“这不要脸的臭婊子要去报信！”他便从他的手下手中夺过一个长枪，然后瞄准，“嘣”地一声，一颗子弹飞了出去。那子弹左右不偏地击中小桃红的后背，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痒了一下，便向前倒去，但她并没有停下来，仍坚持着向前爬去。
　　枪声惊动了红三妹她们，红三妹听出小桃红的声音，命令道：“打！救出小桃红！”
　　枪声、炮声、硝烟弥漫，整个大山顿时热闹起来，红三妹命令手下手榴弹掩护，她一跃奔向前去，抱起了小桃红，迅速撤到了山顶；然后，下达命令：“兄弟们，找掩体，就地还击，我们不怕这王八羔子，上来一个，毙一个，上来两个，毙一双！”
　　屁三响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却飞了，有些气急败坏，亲自督战，向山顶冲去。无奈，红三妹她们占住了有利地形，白狗子们一排排地倒了下去。这样硬冲是不行的，屁三响也想过从左右侧翼包抄过去，可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又发起了几次冲锋，结果是他的兵损失过半，而山顶上的红三妹她们却没有损失半点毫毛。
　　双方的战斗激烈地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