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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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真正让这一天宁静的原因是，不仅因为是夜晚，而且还是一个下雨的夜晚。
　　雨其实并不大，因为这是在春天，北方的春天的雨都极其温柔，就是王维笔下那个“渭城朝雨浥轻尘”中的“浥”的意境，雨水不过是吻湿了干燥的地面，把大地的轻浮压下去而已，这一切对于一个夜行人也许正好。但是天色真的很黑，差不多只能模糊的看见公路的影子而已，这并不要紧，因为他知道这条路，它的尽头是一个叫禹王庙的地方。这个庙子还是有点奇特，它并不是木质榫卯结构，也不是北方常见的砖木结构，而是石头修建的，看起来像一座碉堡，但是，它不是碉堡，而是一座庙，庙的名字就叫禹王庙。里边供着一个戴着斗笠，手里拿着木铲的塑像，里边没有人守护，庙已经荒芜，并且残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庙子里边依稀有一点火光。
　　这时候看见火光，不像那种阴森森的火苗，而是温暖的火苗。
　　在春寒料峭中，这种温暖是那么的宝贵，它足以激起白家林内心的勇气，不管前边有什么危险，他都会前往。
　　这是一种来自对火的依恋，对火的崇拜，这种对火的感情是自然而然并且作为一种精神物质遗传下来的。
　　况且，这个时候下着小雨。他的衣服也有一点湿润，需要借助火光的温暖让自己的衣服变干，头发变干。
　　他在猜想，一定有一个人和他一样，在深深的夜里，一样睡不着觉，像幽灵一样四处徘徊，让一颗心在运动中，以减少他对自己灵魂的冲击。
　　他慢慢地走进。
　　但是眼睛被围墙阻隔，他看不清楚里边的情况。
　　但是他知道里边有人。
　　因为他听见了声音。
　　里边传出了羊皮鼓的声音。
　　这在他们这儿很少见，也很少有人能够听出来。
　　但是，他可以听出来，因为，他是羌族。
　　这个地方的羌族在每年农历的十月初一这一天，会拿出羊皮鼓敲打来，然后还要拿出两根乌亮的如同龙头拐杖的东西，放在禹王庙的祭坛上，这些仪式让他觉得自己和其他汉族人稍稍不同，仅此而已。
　　但是，他今天晚上在这里，听到羊皮鼓的声音，地点是对的，但是，时间分明是不对的，况且这是在深黑的夜里。
　　不过，他仍被这鼓声征服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就是这样的羊皮鼓，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可以发出抓住自己灵魂的声音。
　　鼓的声音不大，而且是单只鼓。
　　没有排场，也没有气势。
　　但是，它偏偏就能够抓住自己的灵魂。
　　听见这鼓声，你觉得被一个人带领着，从遥远的历史深处，有一群人不断跋涉，穿过高山，穿过河谷，穿越草地，穿越雪山，艰难的跋涉。步履是那么沉重，声音是那么苍凉。沉重之处如同雪山压着自己，而苍凉之处如同草原的冬天北风穿过枯草。
　　白家林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竟然被自己熟悉的平常觉得枯燥乏味的一支羊皮鼓征服了，自己的灵魂深处居然随着鼓声在深情的呼叫，在追寻。
　　鼓声渐渐不再像那样激烈，而渐渐有声音和了过来。
　　这种声音高亢，自己觉得很熟悉，好像一直存在在自己灵魂深处一样，但是奇怪的是，自己却一句也听不懂。
　　一种自己听不懂的熟悉，这世界居然有这样的事情。
　　白家林推开门而入，里边的情景更让他吃惊：
　　在院子的中间，烧了好大的一堆篝火，火苗舔过干柴，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一个汉子，装束奇怪，头戴猴皮帽，身穿一件山羊皮袍，这种皮袍子毛是向外的，看起来自有一分粗犷。手里拿着羊皮鼓，边敲边唱边跳舞。他已经完全入迷，竟然不知道已经有人在身边，只有当整个人扬起头的时候，才看得见的面容是黑黢黢的。
　　白家林也不害怕，倒是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一个人在哪里表演。
　　就这样大概一个小时，一堆干柴堆成的篝火也烧完了，变成一堆红红的碳火，就如白家林，离火堆那么远，脸上也被炙烤得难受。
　　那个人手中的鼓声也停了，嘴巴里边不再是发出有声的歌唱，而是嘴唇翻动，并没有发出可以听见的声音。
　　白家林以为，他可能也是因为被碳火炙烤，而自己受不了。
　　但是，接着的事却出人意料。
　　他想着西南方向扣头，嘴里高喊几声，又接着叩头。
　　最后念了一段什么。
　　居然赤着脚走上了这一堆红彤彤的炭火前边。
　　拿出里边烧得透红的犁铧，然后放进自己的嘴巴。
　　然后一阵白烟过后，他从嘴里取出犁铧，透红的犁铧的铁边变黑，他把犁铧放在身边。然后居然赤脚走进了红彤彤的炭火。
　　白家林以为他要自杀，想要跑上去救他，但是，炭火那样猛烈，他根本不敢前去，他只有张开嘴巴大喊：快出来。
　　但是这一点都没有用，这个人居然在炭火中跳起舞来，赤着脚跳舞，奇怪的是，他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并且一边跳舞，嘴里好像念着咒语。羊皮袍子翻动的，飞舞着，火红的碳火被煽得通红。
　　白家林被这一切惊呆了。
　　直到那个人进行完了所有的仪式，走到他的面前，他才醒悟过来。
　　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人其实脸型和五官完完全全和他们一样，只是他脸上自己用木炭画得黑黑的。
　　他开口说话了。
　　说的话居然自己听得懂，而且就像自己的方言。
　　这让白家林更为不解，刚开始他嘴里唱的，口中念的，他一句也听不懂，而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居然说的竟然是这个地方的方言。
　　但是，口音还是有差别，但是词汇，语速居然没有多大差别。
　　白家林大惑不解，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问，你是谁，刚才在干什么，来这个地方干什么，为啥子三更半夜不睡觉？
　　那个人一一作答。
　　那个人名字叫做夏禹地。
　　也是一个羌族人。
　　刚才是“下火海”，这是羌族祭祀的一种法事。
　　由于今天是农历的三月三，按照羌族传统，当天必须祭祀山神，这个人本身就是释比①，本来就承担着为族人向山神祈福的重任。虽然远离故土，他也必须完成包括下火海等整个法事流程，刚才就是在做着这些事情，承担起自己作为一名释比的职责。
　　原来刚才他说的是羌语，怪不得白家林一句也听不懂。
　　3
　　就在这一天，这一晚上，白家林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羌源。
　　那个地方是羌族发聚居地，并且还是羌族老祖先大禹的故乡。
　　在羌族的历史上，夏是一个高贵的字。
　　大禹的儿子启建立了夏王朝，从此以后，羌族人只有王族才可以姓夏。
　　他们的家族的一支一支在羌源，繁衍生息，一直到现在，几千年历史沉淀于羌源。
　　夏禹地是这支羌族的后代。
　　夏禹地从小就被家族的荣耀所吸引，古老的传说让他内心始终有一种找寻到冲动，长大后成为一名羌族研究专家，前往四处找寻祖先的光辉与荣耀。
　　这一次他沿着祖先大禹的出行之路一路前行，来到了陕西石泉，宁强一带。
　　就在这里遇见了寻找自己安静的床的白家林，病让白家林天然地觉得，夏禹地就是天神派来拯救他的那个人。
　　虽然是羌族，但是，他并不知道羌族的天神是谁。
　　为什么夏禹地要带猴皮帽？
　　自己也觉得他们相会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样。
　　他问白家林深夜为什么不睡觉而徘徊到这里来了。
　　一定受到了什么打击，他们算是有缘人，让他给你看一下。
　　白家林觉得奇怪，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选择呢？死马当作活马医，怕什么呢，他点了点头。
　　夏禹地给了白家林一个鸡蛋，念念有词，然后光脚在火红的炭火上走过，不断的向木比塔祈福，然后让白家林哈一下气绕自己的腰一转，接连三下。然后夏禹地把鸡蛋放在火塘里边烧，熟了以后，他剥开蛋清，露出蛋黄，仔细的看了一会儿，然后给白家林说了他是因为心中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已经在水中离世，但是，她的灵魂还在白家林的心中，并且折磨着这个年轻人，让他无法入睡。
　　白家林惊讶得合不上嘴，一个陌生人居然可以将自己的过去的事情，呈现出来，并且是那么的准确。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这是羌民的鸡蛋占卜，只要心诚，木比塔一定会给子民指示方向的。
　　他把蛋黄交给白家林，让他看清楚以后，向着西边叩三个头，然后念几句咒语，把蛋黄吃下，内心会安静几天。
　　白家林接过来一看，一张女孩子的冰冷美丽的脸清晰的印在蛋黄上，周围有不尽的波纹，轮廓真得就像竹叶漂浮的样子。
　　白家林一下子就蒙了，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神奇的事情。于是白家林就把自己与竹叶的事情告诉了他。
　　这一瞬间，他们成为了朋友。
　　他们都需要朋友，不管是白家林，还是夏禹地。
　　夏禹地已经离开家乡很久了，一路追寻，他也很累了。
　　他想回去。
　　回到自己的女人身边。
　　回到温暖的床上。
　　顺便把这位白家林，带回羌源，交给他的老朋友雷打石，让他给白家林治病。他的朋友，雷打石就是羌源有名的羌医。羌族人信奉法术，也信奉医术。夏禹地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注释:①"释比"，汉族称为端公。是古老的羌民族遗留至今的一大奇特原始的宗教文化现象。他们能施行上刀山，下火海，占卜问病治病等多重法术，是调节人、鬼、神三者之间的关系的人，是羌族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