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懂医药不懂外文怎么能当药剂员?
作品名称:小 镇 1976(小说) 作者:陈兵 发布时间:2017-11-15 19:45:59 字数:5102
当了支部书记以后,方国良在学习会上辅导毛主席诗词也不是第一次了。惟独这次辅导一九七六年元旦发表的毛主席词二首却觉得特别难。毛主席的诗词博大精深,气派恢宏,充分表现了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高瞻远瞩,远见卓识,坦荡胸怀,崇高感情,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辅导毛主席诗词要深入浅出,要广泛联系国内外阶级斗争的实际,这样才能更好、更深刻地理解毛主席诗词的含义。前几年,革命群众在造反夺权的时候自发地学习毛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和实际联系得多么好,指导阶级斗争的实际真是立竿见影。现在讲这词二首,方国良真是有点困惑了,想深入浅出地讲也很难。“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是讥讽赫鲁晓夫土豆加牛肉的共产主义的。那么“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一定是预言阶级斗争的形势还会风起云涌,这是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大方向不会错,只是这两句话太难上口。他在上面讲,下面就嘻嘻地笑。他只得抛开这几句话讲当前的大好形势,讲整顿。讲到整顿和整顿以后出现的大好形势,他可头头是道,信手拈来,不胜枚举。
他先从医院讲起。整顿以后,医护人员上班正常了,态度好了,病房干净了,药品充足了,病人满意了。从医院又讲到林业局,讲到全国。火车正点了,工业增产了,农业丰收了,商品丰富了,学校正常上课了。这一切都是整顿的结果,是落实毛主席三项指示的结果。方国良当支部书记一年多,感到最难的是在职工大会上作报告,之所以难,是因为言不由衷,想说的话不能说,不想说的话又非说不可。只有这一次辅导报告算是借题发挥说了一些真正想说的话,而最想说的自然又是关于整顿方面的。只有经过整顿以后出现的新形势才是好形势。
言不由衷也还是有的。什么莺歌燕舞?不是只有八个样板戏吗?连老百姓最喜欢的二人转也没有了。土豆烧牛肉不好吗?可老百姓不是连牛肉也吃不上,还以粗粮为主吗?不过这没关系,只要认真贯彻毛主席的三项指示,切切实实地抓好整顿,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方国良太热心整顿了。他不但要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还要再接再厉,在新的一年里继续整顿,让医院的工作再上一个台阶。他大刀阔斧地调整机构,精兵简政,同时物色人才,充实力量。他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计划,也看好了十来个业务人才,相信只要局领导批准他的计划,他要的人能调进来,医院的面貌就会大变样。
然而,有一件事他却忽略了,是一件最不该忽略的大事被忽略了。
在学习两报一刊元旦社论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注意在全篇社论里没提整顿一个字,也没提关于毛主席三项指示一个字。而社论传达的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全是目”预示着什么他也没加思考。对于继元旦社论之后接连发表的池恒、梁效等关于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和教育革命、文化大革命的文章,他更没加理会,因为这类文章过去见得太多了。对他来说,这不能不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待到二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发表梁效的又一篇文章《评三项指示为纲》,传达了毛主席那条最新指示“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全是目”前面还有一句话“什么‘三项指示为纲’!”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贯彻“三项指示”也错了,虽然那也是最高指示。不,不是“三项指示”错了,是“三项指示为纲”错了。因为“三项指示为纲”偷换了阶级斗争这个纲。还因为“三项指示为纲”是党内那个坚持刘少奇、林彪修正主义路线的不肯改悔的走资派背着毛主席和党中央提出来的。原来如此!
“‘三项指示为纲’的杏黄旗一举,右倾翻案势力就迅速地聚集在这面修正主义旗帜下,大搞复辟活动……炮制‘三项指示为纲’的人,不讲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讲党的基本路线,却一个劲地鼓吹唯生产力论,大讲一切为了现代化,只要能搞上去,走什么路都可以……主张恢复专家治厂,专家治所。”梁效的文章好像就是冲方国良写的。这时候他才明白,他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了。
不是医院太小,消息太闭塞,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三两”觉悟不高。就在这个医院里,就有一些觉悟高的人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一直观察着阶级斗争的动向,一直冷眼看着他搞整顿,等待着形势的转变,等待着他的坍台。机会果然来了。梁效的文章一发表,算帐的找上门来了,医院出现了大字报。
孙波的药剂室一上班就忙,从大夫开出第一个药方开始,药剂室窗前排队取药的人就络绎不绝。说是人民的健康水平提高了,可是看病吃药的人越来越多。药品也在不断更新,老药没人吃了,新药不断发明出来。新药也是去不了病根的,不然不会总吃起没完。当药剂员的也得不断学习,否则出的那些新药都不认识。
孙波正忙着包药,忽听窗口外面乱哄哄的。她以为自己给什么人发错了药,听了一阵不像,出来一看,却见韩长脖在那里东张西望。窗前围着一些人,原来窗口旁边出现了一张大字报,是刚贴上去的。她一看标题,脑袋里轰地一下,原来上面赫然写着:方国良要干什么?再看落款写的是“革命群众”。
她立刻火冒三丈,也没看写的是什么,伸手哗地一下把大字报撕下来,大声嚷道:“有能耐落上自个的名字,拿革命群众吓唬谁?”她把大字报卷了两下塞到药架上,继续给病人发药,心里嘣嘣乱跳,脸涨得通红,手指也在抖。她还不知道大字报是什么内容,但她敢肯定绝不是什么好人写的。方国良没干过坏事。脚正不怕鞋歪。天塌下来她顶着。她真想关了窗门回家不干了。可又一想,病人在外面等着,不吃药解除不了病痛,不能拿病人出气。可气的是医院这个鬼地方,真正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不是好人待的地方。方国良来医院一年多,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医院里,出的力操的心比谁都多,自己没住过一天院,没吃过一次好药,就这样也不落好,还是有人恨他,总想整他。孙波横下心来,从现在起,不管是谁,只要贴了方国良的大字报她就往下撕。你们不想要这个书记,我还得要这个丈夫呢。你是革命群众,我也不是反革命,谁怕谁?不信你就能一手遮天!
下班回到家,孙波把大字报往炕上一摔,冲方国良说:“看看吧,医院贴你的大字报啦!”
方国良把大字报展开一看,标题大得吓人,让人想起当年北大那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内容却很空洞,说来说去是两个人的事,一个是重用了“阶级异己分子”陈小秋,一个是压制了“革命工人”高秀英。尽管没署名,方国良也知道这张大字报是谁写的。
陈小秋从药剂室一调走,局组织部白干事就来找方国良,说高秀英要来医院,要上药剂室。高秀英是招待所服务员,原来是看澡堂的。工人的事不让劳资科管却由组织部的人来说,还非要安排到干部岗位,这样做本身就不符合规定。方国良自然拒绝了。
白干事慢慢地吸着烟且不说话,意思是让方国良掂量掂量,先别忙拒绝,高秀英可是局组织部部长马宝林的爱人。
方国良说:“医院现在超编,不能再进人了,尤其非业务人员。”
白干事说:“你不是还要进十来个人呢吗?”
方国良说:“我要的全是医护专业人员,是在编制内的。”
白干事一笑:“马部长管干部,编制还成问题吗?”
方国良考虑了一下,说:“来可以,但不能进药剂室。”
“为什么?”
“她一不懂医,二不会外文。”
“陈小秋懂吗?”
“你忘了陈小秋是经组织部批准去培训过的吗?”
“高秀英不能培训吗?”
“你觉得她能培训吗?她多大年纪,什么文化程度?”
白干事低头不语,在烟缸上一下下地磕烟灰。待了一会,他问:“你准备把她安排在哪?”
方国良把医院可安排的几个部门说了一下:食堂、护理员、供应室。
“供应室是干什么的?”白干事问。
方国良解释说:“负责手套、针头针管、手术服清洗消毒的。”
白干事说:“我回去问问宝林再说。”
第二天,白干事回来说:“宝林说了,最好不要接触病人,不要在外边干活,也不要摆弄凉水。”
方国良只好把她安排在缝纫室。缝纫室本来有一个人,工作很正常。她不去还好,她去了也不干活,弄得那个人也不干活了。过了两个月,她又闹着要上药剂室。方国良一直不答应,她就一直抱病不上班。
孙波气忿地说:“她咋这么霸道?自己成天泡病号不上班还要贴大字报,随便对人家进行攻击诬蔑,造谣诽谤,就凭她是部长的老婆,是书记的儿媳妇?”
方国良笑了一下:“这算什么?大字报见得多了。”
“你说得倒轻快。你觉得不算啥,人家小秋受得了吗?她凭啥说人家姐姐是反革命,是畏罪自杀?她有什么根据?”
“她是冲我来的。对她的工作安排她始终不满意。”
“冲你来就说你嘛,说人家小秋干啥?小秋碍着她什么啦?”孙波仍然忿忿不平。“你也是,你就不会给她安排得好一点,何苦得罪这个人?”
方国良冷笑一下:“她非要上药剂室不可,不懂医不懂药又不会外文,那么大年纪了,行吗?”
孙波不再说话。方国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这个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也当到头了。我把他们人都得罪完了,他们肯定要报复,这是早晚的事。高秀英的大字报不过是个信号而已。”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都想着医院的事,想着方国良到医院一年多时间里的所作所为。医院本是个烂摊子,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一个待得长的。方国良来了以后正赶上全国进行整顿,他想借此东风把医院的工作整顿一下,也动了几下真格的,看来还是不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扪心自问,他一切都是凭党性干的,凭良心干的,没有一点私心。如果这样也不行,真不知道该怎么做工作了。
“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孙波的气还没消,又添了几分忧虑。
方国良没回答她的问题,若有所思地说:
“最近人民日报有篇文章,梁效的,评三项指示为纲,看来整顿有问题了。党内有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是他在搞整顿,背着毛主席搞的。”
“就是邓小平呗!啥叫背着毛主席搞的?三项指示不都是毛主席的指示吗?到处都乱糟糟的,不整顿行吗?整顿以后不是都好了吗?怎么有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乱呢?就说医院吧,泡病号不上班的,贪污的,倒卖木材的,搞男女关系的,这些不整顿行吗?我不信整顿这些还有什么错误!”孙波盯着方国良说,好像他就是那个反对整顿的人。
方国良说:“但是人家不这么看。人家说阶级斗争是纲,整顿不是纲,搞整顿就是否认阶级斗争。”
“搞整顿也没说阶级斗争不是纲呀。阶级斗争斗谁?斗你?斗好人才是阶级斗争,斗坏人不是阶级斗争?”
方国良不再说话。孙波也觉得再说这些没意思,便说:“那我们咋办?眼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自己无能为力,任人宰割?他们把小秋给弄到林场去,那么个年轻姑娘,在林场一个人怎么生活?这边还有老人孩子。你为啥不帮她说说话?他们从医院调人不征求你的意见吗?”
“我自然是不让她走的。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现在这种处境谁还听我的?我要调的人进不来,我不想要的人非塞进来不可。再说,小秋自己也愿意走。”
“啥?她愿意走,你问她了?”孙波拦住方国良的话,奇怪地问。
“我问过。她说她愿意。到林场去有补贴,收入多一点,花费倒可以少一点。另外,她也希望换个环境,不想再在医院待了,太叫人伤心了。”
孙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光为了方国良,也为陈小秋。她觉得小秋这孩子太屈,两个姐姐本来就死得冤,她自己还给人家当靶子打。这么好一个姑娘在婚姻问题上却这么不顺。和小杨吹了也就算了,谁让他跟那伙人搅在一块?林场那个小伙子又是咋回事呢?他可太不应该了。他肯定对小秋不了解,听了别人的坏话。她说:
“小秋还没走吧?最近她也不来了,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得跟她说说。然后我也上林场去一趟,看看条件咋样,也顺便找那个小伙子谈谈,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小秋哪点配不上他?”
方国良说:“算了,问题没那么简单,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现在当领导的什么事不管?赵瘸子是林场一把手,谁不知道他?他能给青年人教些啥?”
孙波接着说:“我看他们把小秋弄到林场去就不是安的好心,说不定又是谁打她的主意呢。小满和马宝林结婚就是赵瘸子给弄的,又拉又压,弄过去了又不当人待,害得重病身死。小满完全是他们害死的。还有小雪,他们还有脸说她是自杀,亏他们说得出口!”
说到这里孙波忽然警觉起来:“高秀英为啥这个时候又把这件事提出来?前几年折腾得还不够吗?她对自己的工作安排有意见就说自己的意见嘛,攻击别人干啥?我看这是个阴谋。”
方国良点点头:“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个信号。上面要批三项指示为纲,这里肯定也得找个上挂下联的对象。他们本来就恨我,正要找机会下手呢。”
“咱们为啥不能向上级反映反映情况?医院的这些事究竟谁对谁错,没有个是非标准了?还有小满小雪的问题,他们不提咱们也得提,得给她们伸冤,再不说就让他们弄假成真了。不说她们是反革命吗?是畏罪自杀吗?好,你拿出证据来。你拿不出证据我还不答应了呢。我不信共产党领导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方国良说:“当然要反映,但不必着急,看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咱们也得把一些情况调查清楚。我想先找马书记谈一谈。”
“找他谈啥?能谈个啥结果?”
“那也得谈,这是组织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