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醉人的初恋感觉

　　十三、醉人的初恋感觉
　　
　　
　　清晨三点钟，月光透过窗帘映照在他那熟睡的苍白脸上，我坐在床边，就那么直楞楞地盯住他。
　　他似乎心事重重，就连睡觉也嗳声叹气，一会儿接一会儿的翻滚着。
　　我想着昨晚上他对我说得那一番话，心都快碎了。
　　昨天晚上，我和他一直闲聊到十一点多。他总是规劝我最好不要去爱他，可我却固执地说，非要去爱他。我俩就是这样的谈着争吵着。说来也是让人纳闷，我对于这种争吵反而觉得心情舒畅了。临近十二点钟的时候，他让我下去休息，我遵命照办了。可是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无奈何，我克制不住内心的爱声，就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房间。
　　你听了，不要笑话我，如果说我在谈话前夕还感受到难为情的话，或者说在谈话前夕，我是绝不可能就这么不知道羞耻的去他的房间的。但是话谈了，我对他更了解了，仿佛我的身上负有了一种责任，促使我的心更加愿意向他靠拢。就这样，我很自然的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就那么呆坐着，连呼吸都尽量不让它出声。当时我越看着他，心里越是充满了同情，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他的妻子，而没有尽到责任，正在向他做着忏悔的祷告。
　　确实，我很是悔恨自己。我悔恨当初为什么就没有这个勇气向他求爱呢？我悔恨自己为什么在他遭受痛苦的折磨时不去寻找他呢？
　　我不安了。
　　大概是我的不安惊动了李鲁南，他翻了个身，我连忙站了起来，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就准备下去睡一会，免得让他醒后见我在场，会对我生气的。
　　我踮起脚轻轻地走到门口，来到过道处，我想了一想，又返回到他的床边。我弯下腰，很是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然后满心欢喜的离开了。
　　天刚微亮，我就被李鲁南喊我的声音惊醒了。
　　我忙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已经站在堂屋桌前等我片刻了。
　　“请你原谅我，”李鲁南见我出来，就对我说，“现在我不得不请你走，痛快一点的说，我必须赶你走了。中年寡妇每天早上都要来和我一同吃早饭的。当她来的时候，奶妈会回答她说我在睡觉，她会等到我醒来为止的。”
　　他拥抱住我，在我的散乱的头发上梳理了一阵。我脸皮很厚地给了他一吻，对他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从今天开始，”他又说道，“你以后就按照我给你的信件上的命令行事，绝对不能公开我和你的关系。当然，你可以照样忙你的事，我会让人把信递给你的。你要记牢你自己说过的话，应当绝对服从我。如果你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我还是那句话，我也许会爱上你的。你明白我强调的这一点吗？”
　　“我铭刻在心了。”
　　“那好，祝你愉快。”
　　“不过，我想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把房门钥匙给我吗？”
　　“这不可能。”
　　“你就答应我吧，因为我向你保证，我爱你是用一颗纯洁的心来爱的。”
　　“那好，你可以拿去，不过得预先告诉我想用它干什么。”
　　“我想帮你收拾收拾房间。”
　　“那用不着你操心，奶妈会干的。”
　　“可是奶妈年纪大了，我认为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那你可得注意来的时间。”
　　“我知道。”
　　“还有事吗？”
　　“你是有点爱我吗？”
　　“我说不上来，但是我感觉上或许有这回事。现在你走吧，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们又拥抱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了。
　　马路上寂静无声，只偶尔听到轮船的汽笛和火车的轰鸣声，整个城市还在熟睡中，一股柔和清新的凉意扑面于早起的行人，黎明，冲过了短暂的黑暗，正要告诉人类，弥漫在地球上的光明气息将要来临。再过一刻钟以后，这几个街区会响起喧闹的人声。
　　这个沉睡的城市仿佛是属于我的，我的内心充满自豪的甜感，我在记忆中搜寻那些我曾经羡慕过的幸福的人的名字，我想不起有一个人比我还要幸福。
　　生命是火和热的闪现，被一个纯洁的年轻男人所爱，第一个向他表示这种爱情上的神圣的使命，这确实是巨大的幸福，可是这也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事情。响往美好生活的一颗纯洁的心，这是夺取一路上坎坷多变、泞泥障碍的必备信念。社会、事业上的奋翮和家庭是非常精粹的鸿雁，但是没有一个很有色泽俱佳的鸿雁不被二十七岁的小伙子击败。人类，假借他所爱的女人的声音是检点的呼唤，那未对他进行这些善意的爱情上的温言，只要这温言显得多么诚挚，他就会激发起多么大热情。
　　生活教育了年轻的男人，他越是相信奋翮，那他就越是容易迷恋，即使不是迷恋于社会，至少也得迷恋于爱情，因为没有懿行，他便没有动力，这样，被他所爱，是所有二十一岁的处女只要委身都能做到的事情。人生的岁月流逝瞬间，就象你看到社会在年轻的男人四周引出雄心和功名！学问的求知欲惟恐乐极生悲，才能的忍耐惟恐万事如意，智者的积累惟恐持续忧虑，所以绝对不可能把所有这些矫健的雄鹰放任在它们的誓愿里，权威的社会最多只能造成为这种誓愿所迫的环境而已。因此，他们时时静听那个被他们封锁住的初春的歌声，他们时时盼望那个初春的歌声回旋，他们时时愿意品尝节日狂欢后给他们性情气质带来的叹愿，他们时时愿意伸出有力的手掀掉自命不凡的面罩向护理生命凯歌的人致谢。
　　但是，真正被一个不是自愿毁灭的男人所爱，那是一个非常难成功的事情。在他们身上，潦倒吞噬了意志，自由不过是梦想，祸福无常导致了冷酷。别人对他们说的话，他们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别人所要求的热烈追求，他们都早已经历过了，他们杰出的智力，酸甜生活的对比，使他们清清楚楚知道未来的命运，他们引起的爱情的本身，却给予了自身惊人判断力的摧残。他们爱人是因为节制夙愿，并非出于需要。他们受到他们的苦难的指点，要胜过一本百科全书或一部历史书籍对一个小伙子的指点。因此，他们对这些没有丝毫希望的爱情创造了一个词：忆情。他们快乐地从事这类爱情，当作诚实，当作热情，或者好象当作谅解，仿佛那些让生活逼迫走投无路而悲天悯人的弃儿，他们有一个染指某一个迷糊无所知的人的不敏，那个人除支净根了，并没有清唱他，而是默默的眨了眨眼睛，因此，这颠沛人意足了，甘来了；可是碍于身世，出于无生活权力，他就悄悄地自我陶醉，以为这样既能赎回热望又能表明自己的心境。
　　此外，当社会允许一个毁灭的男人爱人的时候，这种爱情首先好象一种安慰，然后几乎总是变成对他的惩罚。天底下没有不经悔恨得到的转意。当一个由于他的现在的生活谴责自己的男人突然感到陷入情网，而这种爱情是纯洁，真诚，不容置疑，他从来也不相信会得到的时候，当他承认了这种爱情的时候，那么被他所爱的女人就很有力的控制了他！她因为具有这种对他讲这样话的残酷的权力而感到得心应手：“你所说的爱情原来是骗人的把戏。”
　　这时候，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表明自省。拉·封登的寓言诗《猴子和猫》中说过，有一天，狡猾的猴子骗猫为它取出火中的栗子，结果猫不但吃不着，反而把脚上的毛烧掉了。因此，对这些可悲的小伙子来说，也是同样情况，尽管他们认真的爱人，可是被他们所爱的人因为得不到那火中的栗子——幸福结合，反过来又让社会的嘲弄——火——烧伤了虚荣心，因而他们的爱情就成了给予所爱人的谎言表示，认为他们是骗子，不愿再相信，甚至想方设法去诋毁他们。
　　这样，便产生出那些伟大的高尚心灵，那懂得真正爱情的男人便会做出巨大牺牲，来忍受着吞吃他的爱情，而不愿意再去表白心迹的忠诚了。
　　同样，当一个纯洁的少女在她的心灵深处激发了这种无私的爱情，愿意忘却现在而热爱他的时候，那么她就陷入这样的爱情中，她会终于选择他作为爱神的诗意化身，无疑这个少女一下就懂得了人间的真正情感是什么，并且经历过此次爱情以后，她的心对其他任何人都永远关闭起来了。
　　当然，纯洁的爱是否要求行为必须对它负责，这总是责任的感情结果，并非非要出于理智。虽然我爱李鲁南，我却没有预言家的本领去先见出类似的结论。所有上述的想法，我早上回宿舍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它们可能是我将要遇到的事的预感。今天，这些想法自然地从发生了的事件产生出来，是因为一切都显而易见，真相大白了；痛心地说，一切都无法挽回地结束了，所以我才得以预料行动的后果。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只能在事后看出哪些结果是哪些行动造成的。
　　话再说回来，让我回到我们谈情说爱的第一天吧。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我快乐的醉心了。我想到我现实里的生活始于李鲁南和我之间的关系揭开新的一页，想到我已经多少占有了他的思想，想到我已经得到了他的默认，想到他的大门的钥匙在我的口袋里，我便自足了，我对未来充满憧憬想象了。我是第一个拥有关心他的权力的人，因此自豪成为满足我虚荣心的象征，热爱却使我感谢周围的一切。
　　生活里难得的醉人心的时候莫过于初恋，尤其是对于象我这样的人。我和他各自在不同的命运中追随各自的幸福，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突然，偶然的巧遇把我对他的感情复发了，机缘的必然结果把我带到了他身边。这个男人变成这个女人的恋人，爱上她。她和他谈起了过去，有欢乐，有忧愁，有爱情，他们两个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怎样追求，为什么会追求？对他们仿佛一直就不存在一样。他们两个生命化成为一个，以前的种种在这一对爱人的回忆中都心领神会了。应当承认这是最幸福的事。
　　我唱着歌，不知怎样来表达我内心的愉快。我整个的生命因为回想到这第一夜里甜蜜的情形，又是喜悦又是激动。也许李鲁南乐于考验，也许他对我想象的热情善于分辨，这种分辨从第一次亲吻起就表示出来了，因而，它会动中求静，如同它会静中求动一样。
　　我越是探源这些事由，就越是觉得李鲁南是怀有深沉的敬意来稳妥处理这突然发生的爱情的。我也觉得男人有着他独特的爱人方式，他们时儿粗暴地产生猛烈的感情，却是为了伤害自身的心灵爱；他们时儿又温和地启示出缓慢的感情，却是感受到了洁身自好的仪表爱。一个小伙子在命运旋涡里寻找着纯洁的爱情结合，那是愿望交与灵魂感受的强有力的再现，任何依靠心灵过活的男人，必然要为这最贞洁的感受所左右。
　　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睡着了。我被李鲁南的一封信唤醒，信是这样写着：
　　“听着，今晚去工人体育馆。上半场的球赛结束时来看我。
　　鲁南”
　　我把这张条子夹进笔记本里，防止以后有什么恻隐的地方，好使我翻到手头上的证据，提供借以报应他的武器，我是不时会疑心这一点的。
　　他来信只说晚上去看他，白天我就消磨那度日如年的空闲，不敢冒然去他家里，但是我又强烈地渴望在晚上以前遇见他，于是我就去西善大街，我在那儿象昨天一样，然而我是失望了，根本没见着他的影子。
　　五点钟，我到工人体育馆。
　　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去过体育馆。
　　等到所有的观众席上坐满了，我瞅得眼睛都发酸了，可仍然不见他。
　　在球赛开始的时候，李鲁南出现了，我的眼睛几乎一直盯着那儿看。
　　他走到正中主席台，站在那里寻找着，他看到了我，便用目光向我表示谢意。
　　今天晚上，他真是惊人的潇洒和俊美。
　　他振作起这样的风度是为了我吗？他是不是爱我到这样的地步，使我相信越是觉得他不凡，就越是感到甜蜜？我还不能肯定这些，如果这便是他的意图的话，他是得到成功了，因为他出现的时候，一个个脑袋此起彼伏，交头接耳；连球场上的市联队运动员也纷纷跟他招呼，他仅仅一振作就使球迷们这样高兴。
　　今晚是苏州市联队对解放军队的一场扣人心弦的比赛，看台上几乎全是篮球迷。因而他有着这么多热心他的人，并不是奇怪的事。如果你看见象我一样曾经热心过他，就可以知道每天有多少他们给他们的朋友所交往的江湖义气以此取乐，而这些取乐牢牢的把朋友对他的仗义连接在印象里，这本就是当时青年人拥有的共同趣味。
　　我拥有这个男人的爱情，嗤之以鼻的趣味自然不屑于我了。
　　接着，路友好在主席台上坐下来，一个女人，我认出来是王丽，坐在他身旁。
　　看到她，我心里一阵羞忿。
　　李鲁南无疑察觉到了这个女人在座位旁使我产生的印象，因为他又对我微笑了一下，把身子伸到前面，手托着下巴颏儿显得认真地看球一样。在上半场比赛结束的时候，他转过脸去，说了一两句话，王丽离开了座位，李鲁南对我做了个手势，要我去看他。
　　“你好，”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对我说，并且对我笑了笑。
　　“晚上好，”我对李鲁南和路友好回答道。
　　“坐吧。”
　　“我还是站着好了。王丽不再来了吗？”
　　“待会就来，我让她去买零食了，借此机会我们能单独聊一聊。路友好是会严守秘密的。”
　　“那当然了，”路友好说，“你们放心吧，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今天晚上怎么呢？”李鲁南伸出手趁旁人不在意的时候，拉了拉我的袖口。
　　“我有点儿发烧。”
　　“那你应该去写生，”他带着一种讥讽的意味说，那意味跟他那个笑容可鞠的面容很相称。
　　“去什么地方写生？”
　　“当然是去郊外。”
　　“你完全清楚我在郊外是无法欣赏野味的。”
　　“那么你根本不该为看到一个女人在我的身边，就来对我耍起孩子脾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我心里很清楚。你多心了。好啦，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你看完球赛以后，立刻去路友好家，在那儿一直待到我来喊你为止。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难道我能拒绝他吗？
　　“你爱我不掺私心吧？”
　　“心都可以交给你！”
　　“你想我吗？”
　　“从未间断过。”
　　“你明白吗，我的确担忧要爱上你呢？这一点，你最好问问路友好。”
　　“哎呀，”那个好好先生答道，“话讲三遍让人都听腻啦。”
　　“好了，你该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了，王丽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她看见你在同我聊天。”
　　“怕什么？”
　　“我想你见了她会不高兴的。”
　　“不！我心中不快的是你好象不相信我。”
　　“怎么说？”
　　“如果你早对我说今天晚上想来体育馆看球赛，我也能和她一样保你称心的。”
　　“遗憾得很，我并未向她要求，她就主动给了我，她还提出陪我来。你心里明白，我不能为此拒绝。我能够做的唯一的事，便是写信告诉你我上哪儿，你好来看我，因为我自己也愿意尽早一点再见到你。真是可惜，我居然事先忘记通知了你，使你得益不到那愉快的谢意，我算是领了你的情况了。”
　　“我错了。”
　　“这就对了，安心地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要看球不要盯人，尤其不必去妒忌什么。”
　　他亲热地握了我的手，我离开了他。
　　在过道上我遇到回座位去的王丽。
　　照理，王丽在李鲁南的身旁出现，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她曾经是他结拜兄弟的妹妹，一位同患过难的挚友，她请他看球赛，陪他到体育馆，这一切都是符合情理的，既然我把象李鲁南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做为恋人，那就应该接受他的习惯，听任他为我安排的角色。
　　这场球看得我倒胃口，心里总觉得不舒畅，直到体育馆内观众全都走尽了，我才懒洋洋地站起身子，慢悠悠地朝门外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