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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正月十五元宵节,林场发生了一起事件

作品名称:小 镇 1976(小说)      作者:陈兵      发布时间:2017-11-13 19:20:42      字数:5074

  
  
  阎松林从医院回来以后,一直没收到小秋的回信。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小秋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是自己没说明白?还是把话说过了头,惹得小秋生了气?他在信中没把那个“爱”字说出来。可是他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足以表达他的爱了。他不放心,又到医院去过一次,去了便径直去找陈小秋。他当天要赶回林场,天黑路远,山道崎岖,不能在镇上久留,因为心里有事,说话反不如从前爽快,该说的话总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其实,陈小秋明白他的心,也为他的行为所感动。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应该把小杨的事告诉他。这需要勇气,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但必须这样做,要让他对自己有所了解才行。
  这样一来,阎松林就只有等待。
  
  阎松林工作的青河林场在景阳镇北山沟,隶属于景阳林业局,距景阳镇十八公里,四面环山,几十幢木克楞房子参差错落。作为场部的这几幢房子看起来虽然没什么两样,却是方圆数十公里深山老林的管理中心。几百名林业工人的活动由这里指挥,数万顷原始森林的兴衰由这里决定。这是一个极小的天地。这个小天地是和外面的大世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这里除了树木什么也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全中国跳动的脉搏。在实现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之后,这里也成立了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
  老中青、军干群三结合的新生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建立之后,文化大革命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转变成为一种较为和缓的形式,这就是一系列的大批判运动:批刘少奇一类骗子、批陈、批林批孔、批儒评法、批宋江评水浒、批邓……这些深入持久的大批判活动既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形式,也是多年来已形成制度的政治学习的新内容。阶级斗争既然是“无时不有时时有,无处不有处处有”的,这种政治学习和大批判活动自然也就“无时不有时时有,无处不有处处有”了。不止是每周一三五,常常每天都安排学习;不止是下午,有时是全天;不止是白天,晚上也有。除了听听唱唱革命样板戏之外,政治学习构成了人们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有位领导由此总结出了一条经验,要管好职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每个休息日、每天晚上都到单位来开会学习,这样他们就没有时间去想,没有精力去干那些属于非无产阶级的事情了。
  时间一长,群众也总结出了经验,知道怎样去打发那些漫长的学习时间了。学习会开始,材料人手一份,主持人念过一遍以后便进行讨论。讨论是充分的和深入细致的,从不受时间和内容的限制,因为时间多得很,不必限制,而内容又限制不了。自从副主席、副统帅“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人们的重视了。什么“最新最高指示”,“两报一刊社论”,“两校大批判文章”,全当了耳边风。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在十亿人民的心目中曾经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足以号令全国。全国军民为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而在所不辞。关于林彪叛党投敌的中央文件在那个早上一传达,得知副统帅突然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着实把一向忠诚老实、用“三忠于四无限”教育得规规矩矩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贫下中农、革命群众惊得目瞪口呆。但过后一想也就明白了,原来党中央并不是铁板一块,也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那里也有坏人,也有争权夺利,甚至还有谋杀。这么一来,还有什么“伟大战略部署”?还用得着“高举紧跟”吗?于是,这样的政治谚语就流传开了:“打倒刘少奇不知道,打倒林彪吓一跳,打倒四人帮哈哈笑”。
  每当一批新材料发下来,一个新口号提出来,人们就会隐约感到,这又是要批判谁,打倒谁了。批吧,打吧,刘少奇打倒了,陶铸打倒了,陈伯达打倒了,林彪打倒了,邓小平还给打倒了两次,都是中央的领导,都是毛主席身边的人,还有那么多的老帅、老干部也打倒了,连周总理都难保得住,就剩下毛泽东了。除非把毛泽东也打倒,再打倒谁也没人管,没人关心了。人们关心的是每天晚上、每天下午甚至每天全天的学习时间怎么打发。反对是不行的,不参加也不行,工作时间可以请假,学习时间不准请假。习惯成自然,时间一长倒成了一种消遣,几天不学习反而显得寂寞了。反正学习就是聊天,侃大山。“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侃大山的习惯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形成的。上自三皇五帝、月亮星星,下至儿子孙子、地狱鬼门,说完了远的说近的,讲完了吃的讲穿的。左邻右舍的奇闻怪事最能引起兴趣,一件事要反复讨论好几次,一人发言,大家补充,一人主讲,别人添枝加叶。谁要是能把全学习组的人逗得哄堂大笑,谁就会受到赞扬,就会得到捧场,他也就会因此而快活一阵子。
  某林业局采购员怀疑自己外出时老婆在家偷人。其实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医院的某某人不是经常偷人吗?可是这个人太看重这件事,自己想不通,爬到高压线架子上要摸电线自杀,爬到半截又害怕了,浑身哆嗦从线架上掉下来,被农民看见了以为他是搞破坏,抓起来揍了一顿。某林场拖拉机手贪便宜,把一个女氓流领回家来作老婆,不想生个孩子是傻子,转年生下第二胎还是傻子,不甘心,又要第三胎,结果第三胎又是个傻子,家里成了傻子窝。
  扯远了也没关系,门外挂着牌子,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没人敢来打扰。孔老二的反动观点不少,批了半年也没批完。他那一套东西古里古怪,不好理解,只有两条似乎整明白了。一条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一条给男人长了一些威风。还有一条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意思不全懂,但孔老二也很讲究吃是肯定的。这一条联系实际有困难。什么“食不厌精”?一色的高粱米大碴子怎么个精法?不用说手里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食品店里除了水果罐头再没别的。逢年过节,报纸广播上宣传“市场繁荣,购销两旺”,货架上临时摆一些香烟白酒之类,只作样品,概不出售,年节一过又都收了。
  那一年样板团来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住在林业招待所,因为天天吃发糕演员们有意见便在台上发泄。在演芦苇荡那场戏时,指导员郭建光就对饿昏了的伤员小王说:“小王,我这有块发糕你吃了吧!”故意把粘糕说成发糕,弄得全场哄堂大笑。样板团都吃发糕,老百姓还能吃啥?有人发明了“钢丝面”,用苞米面压面条。条是压出来了,毕竟和白面条不一样,还是苞米味。啥叫“脍不厌细”?谁都知道“好受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可是肉呢?出名的“潘半斤”、“陈三两”,塞牙缝都不够,再细就没了。
  和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相反,生产活动是经常受到冲击的。冲击了也没关系,副统帅说过,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副统帅虽然摔死了,但政治还在,还可以继续冲击一切。
  青河林场已经有好几年没正经干活了。一入冬到了年下,更是彻底地停工停产放“寒假”,从腊八放到二月二,伐木运材的黄金季节也不出工,进行“冬季整训”。林场书记赵德山一再强调,政治是统帅,是灵魂,不突出政治,不搞好整训,生产肯定也搞不上去。而政治突出了,整训搞好了,生产自然而然就上去了。因此,年年的冬季政治整训雷打不动。整训也无非就是学习文件,斗私批修。当干部的善于坐办公室聊天,工人可没这份耐心,坐不住,没几天就都溜回家了。勤快的做家具、打马勺,爱玩的打扑克、钻桌子,啥也不想干的在家睡大觉。那些馋嘴猫儿则东走西串,专到那些爱说爱笑、活泼轻佻的女人家里去,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炉子烧得暖暖和和的房子里调笑疯闹,打情骂俏,亲嘴摸乳,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花花事。
  “寒假”期间,赵德山虽然也常在家待着,可是作为一把手,林场党总支书记、革委会主任、民兵营教导员兼营长,他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着,时刻注视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天气奇冷,明月高悬。赵德山一家人刚吃完采购员邱克章送来的猪肉包的饺子,家人在收拾碗筷,他坐在炕头剔牙。这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待在屋子里,整个青河听不到机器声和车马声,也没有人声,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忽然,后街上传来一阵孩子们的笑闹声和奔跑声,紧接着赵德山家后窗上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个窟窿,一个冻土坷垃飞进屋里掉在地当间。女人吓得大叫一声:“妈呀!”赵德山大喝:“谁?”扔了剔牙的笤帚篾儿,跳下炕来登上军用大头鞋一瘸一拐地就追了出去。儿子赵占一在后面跟着。跑到屋后,只见几个孩子正四散逃走,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在那里没动。他被吓傻了。赵占一冲上去问:
  “谁打的?”
  “我……我……”孩子嗫嚅着,浑身直哆嗦。
  “你?我就知道是你,走!”
  赵占一扭住孩子的胳膊把他拖了回来,一进屋,掐着孩子的后脖颈让他跪在土坷垃跟前:“说,你为啥砸我家的玻璃?”
  孩子哇地大哭起来,这一哭倒能说出话来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们玩打仗……啊啊……”
  “跟你在一块的还有谁?”赵占一喝问。
  孩子说出了另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林场职工的孩子。这几个孩子赵占一全认识,知道他说的不是谎话,便问道:“那么多孩子在一块玩,为啥偏偏你砸我家的玻璃?”
  孩子带着哭腔说:“我们玩打仗,他们也扔土坷垃,我……我突噜手了……不是故意的。”
  赵德山把眼一瞪,喝道:“撒谎!”孩子吓得又一哆嗦。“我看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妈。你们表现一贯不好,尽干坏事。回去告诉你妈,让她赔我家的玻璃,还要写检讨。我要告诉你们老师,让学校处分你。听见了吗?”
  听说要告诉家长又要告诉老师,孩子又吓得大哭起来。赵德山厉声说:“别哭啦!大过年的,尽听你哭,回去吧!”
  孩子不敢再哭,抽答着战战兢兢地走了。
  第二天,孩子他妈没来赔玻璃,也没交检讨。
  第三天,赵书记通知全场职工召开紧急大会。歇了多半个冬天的职工们正闲得腻烦,听说林场出了大事件,乐得到场部来看热闹。大食堂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没有饭桌,没有板凳,更没有一点热气,开饭时有人进出,开完饭就是老鼠的天下。因为天冷,只有少数人带板凳或木墩儿来了,多数人啥也没带,抄着手在后面站着,随时准备溜号。在卖饭的窗口前面,临时从厨房里抬出了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个报纸包。食堂里的人还不到一半,先来的人冻得直跺脚。赵书记怕时间长了人待不住,便宣布开会。他靠着方桌站着,那条短些的腿用脚尖触着地面,小心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打开桌上的报纸包,亮出了一个冻土坷垃,黑着脸,突出的喉结蠕动着,向食堂的职工报告说:
  “同志们,前天晚上,在我们林场发生了一起严重事件,反革命事件,也就是‘一、一五’事件。反革命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袭击民宅,扰乱社会治安。你们看。”他把报纸包里的冻土坷垃举起来。“就是这个。他们用这个砸碎了我家的玻璃,直接砸到了屋里。当时我家的人全在跟前,差点砸到脑袋上。这要是砸到脑袋上还不砸个窟窿?”说着他用冻土坷垃当当当地敲了几下桌子,又往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这还了得!这不出人命吗?”
  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人啧啧称奇,有人低声发问:“谁?”“是谁?”赵书记紧接着宣布:“现在,把反革命分子带上来!”
  话音刚落,四个民兵把一个孩子和一个妇女从食堂操作间押到前面来。人们一看,原来是子弟小学教师姜瑞娟和她的孩子东生。
  群众哗然,有人尖叫,有人跺脚,还有人拍巴掌。邱克章带头呼了一句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食堂这才安静下来。赵书记高声说:
  “不要小看这块土坷垃,这里头有政治,有阶级斗争。为啥别人不扔土坷垃偏偏他们扔?为啥不砸别人的玻璃偏砸我的?难道这是偶然的吗?也许你们忘了,你们没注意这个问题,但是我没忘。他的男人是咱们林场出名的右派分子,在营林队劳动改造呢。她本人表面上老实,骨子里不服,总想变天。我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他们。今天她终于跳出来了。”他转身问那母子:“你们说,你们为啥砸我的玻璃?什么动机?什么目的?交代!”
  孩子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小脸全白了,紧缩在母亲怀里。姜瑞娟低着头不说话。
  赵书记说:“你们不说话也没关系,事实胜于雄辩。你们的矛头不仅仅是指向我,也是指向新生的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反对革命委员会就是反革命!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的目的绝不会得逞,永远也不会得逞!”
  他又转过身对大家说:“今天我们召开这个紧急大会就是要向这股反革命逆流发动反击,把他们的反革命气焰打下去,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我早就说过,阶级斗争这个弦不能松,冬季整训不能停。表面上的阶级敌人虽然被镇压下去了,暗藏的阶级敌人还会伺机反扑,兴风作浪。‘一、一五’事件就是证明。”
  赵书记讲完话以后,邱克章和另一个工人上来发言,愤怒声讨姜瑞娟打击报复、反攻倒算的罪行。
  最后赵书记宣布:“今天的大会开到这,下去以后要利用整训时间进行讨论,结合我局我场阶级斗争的形势深入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姜瑞娟必须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如何处理要看你的交代和认罪情况,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党的一贯政策。散会!”
  邱克章紧跟着呼了两句口号,人们哄闹着跺着脚离开了食堂。
  开完大会以后,姜瑞娟母子俩就被关在粮食仓库里,由民兵日夜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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