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见，就像一场暴风雨(小说）

　　那天，田小禾本来想悄悄地溜进家门，然后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的，可没想到刚一开大门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又咋了，祖宗？”炸雷似地吼声一下子把田小禾定在了原地。他赶紧低下头，下意识地缩着膀子。　　
　　对田小禾来说，家既是天堂，也是地狱。　　
　　只要爸爸不在家，家就是田小禾的天堂，那个柔声细语唯恐嗓门一大会吓着儿子的妈妈，就是天堂里最温暖的上帝，每次田小禾进入大门，妈妈一准迎出屋门外，摘下他背上的书包，揽着他的肩膀，母子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屋门；可如果爸爸在家，那天堂的城堡似乎一下子坍塌了，迅速变成了让田小禾恐惧和厌恶的地狱，乌云压顶，冷风劲吹，每一丝空气都压抑成冰冷的铁块，箍着田小禾的每一根神经，让田小禾想着法子尽快逃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禾回家最怕见到爸爸，也不知什么原因，父子俩就好像八字不合命中犯克似的，当爹的看不惯儿子，似乎儿子的身上没有一点他所期待的影子，随着日子的推移，小禾的身子像地里的玉米棵子似的疯长，可他爸爸内心的失望好像也像小禾的个子似的越长越高。　　因为失望，他的脸上就没有一丝当爹的应有的温柔和宽厚，他能传递给儿子的唯一信息就是不满。　　
　　“你看小禾长得多秀气，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多精致，瓷娃娃一般。”　　
　　“哼哼，男孩子要什么秀气，娘儿们似的！”　　
　　“你看咱儿子多懂事，知道替爹娘担忧，多么体贴的儿子，俺喜欢！”　　
　　“体贴个屁，没点爷们气，娘娘们们，长大了什么出息？”　　
　　他心目中的儿子应该风风火火的，有点淘，有点野，最好还会有点“皮”，扛骂扛揍扛摔打，这才是儿子!　　
　　别那么秀气，别那么精致，更别像个妮儿似的轻声细语，男孩子嘛，粗粗咧咧的，就得像个男孩子的样子。　　
　　每次见到儿子，他脸上肌肉硬棒棒的像冻住了似的，嘴里总是不经意地发出“哼——”的冷漠和轻蔑。　　
　　很自然地，当儿子的也就与老爹亲不起来，没见过小禾像别的孩子一样粘着爸爸撒娇，即使小禾很小的时候，也没见爸爸抱着儿子像宝贝儿似地逗闹嬉戏，见了爸爸小禾像见陌生人一样，甚至比见陌生人都要紧张，内心里藏着说不出的恐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惹他大发脾气。
　　田小禾的心不由地一紧，就好像倒霉的小鼠第一次出门就遇到了猫，浑身不自觉地打哆嗦，手中的水杯“啪”地一声就掉在地上。“天——！暴风雨就要来了！”他暗叫一声苦，垂下脑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竟然忘记去拾自己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你看你这个熊样，成天耷拉着脑袋没点精气神，是地上有拾不完的钱啊，还是你偷了人家抢了人家的东西不敢见人啊！抬起头来，别给个霜打的茄子样，唉！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丧了，哪辈子良心摊上你这个祖宗，最好别让我看见你，一见你就生气！”　　
　　田小禾只觉得两个耳朵震得嗡嗡响，反倒是爸爸骂了他什么并没有听清，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语言，就像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到点吃饭一样，他把头压得更低，脚尖不停地在鞋里挖来挖去。“风会过去，雨会过去，电闪雷鸣他会过去……”他嘴里默念着类似经文又似咒语的一串串文字，满脸的木然，似乎挨骂的不是他自己。　　
　　他垂着头，静静得立在那里，等待着爸爸几乎几百年不变的结束语，“滚，滚进去吧，滚——进——去”，可是今天，似乎和以往不大一样，他爸爸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但却明显比自己壮的儿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火气，他一把扯过儿子肩上的书包，狠狠地摔在地上，并狠狠地跺了一脚，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好象是碎了什么东西，小禾的心猛地一抖，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啊——”了一声，一下子撞开了爸爸踏在书包上的脚，他蹲下身子，急急地打开书包——　　
　　完了，我的小鸟！　　
　　完了！我的小鸟！　　
　　他把那只碎了的小鸟捧在手里——那是一只火柴盒大小的浑身透明的塑料玩具，是一只展开翅膀昂着头似乎是在蓝天中自由翱翔的小鸟玩具。也许在我们大人眼里绝算不上什么宝贝——放在市场上，这小小的玩意儿大约一块两块的钱就能买到，当然算不上稀奇，可谁能知道在小禾眼里这只小鸟的重要——那是小学四年级结束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女同桌转学回河南时赠给他的礼物！　　
　　也许，小禾是一个多情的孩子，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从那个小女孩给了他的那一天起，小禾就从来没有让小鸟离开过自己的书包，似乎在这小小的玩具身上，有着小禾对儿时朋友最单纯的怀念，看到小鸟，小禾眼前就会浮现那个河南女孩子阳光一样干净的笑容，连那声音也似乎带着一股阳光般干燥而又温暖的味道……　　
　　小鸟多自由啊，想飞哪里就可以飞到哪里去，不用背沉甸甸的书包。小禾常常这样想。　　
　　小鸟多快乐啊，不用忙那一摞摞的作业，不用应付那一次次的考试。小禾常常对着小鸟发呆。　　
　　小鸟多幸福啊，不用看班主任的长脸不用听任课老师翻来覆去的唠叨，不用成天想什么状元什么独木桥。进入高中后，小禾更是常常在自己的卧室里对小鸟倾吐苦衷。　　
　　随着日子的推移，那小鸟蓝得像青天的颜色变得发暗发黄，而且原本透明晶莹像琉璃似的身体也变得浑浊，但小禾依然把它当作宝贝，不舍得丢，也不舍得换。　　
　　然而现在——可怜的小鸟！　　
　　小禾把小鸟捧在手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我算是倒了血霉，摊上了你这个不抖脸的东西……”爸爸余怒未消，一边骂一边就夺小禾手中已碎了的玩具。唉，也难怪他生气，以往不管是打还是骂，小禾从来不争辩不躲避——这更让当爸爸的愤怒——什么时候，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可今天，这死摧的东西竟然为了一块钱能买好几个的小小玩具哭成这个样子！　　
　　“你，你……别动它！”　　
　　“什么？”爸爸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盯着小禾，好像是第一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就让我们陪着他的目光，仔细地看一下田小禾的模样吧。　　
　　田小禾个子高高的，大约有一米八五的样子，脸白白净净的透着一种男孩子的俊秀，眉毛不算很浓，弯弯地透着一种柔和的情绪，头发不短，剪成当下流行的不对称的偏分，稍一低头，黑黑的长发就遮住了大半张脸。体态匀称，可总体看，小禾给人的感觉是清秀有余阳刚不足——他的性情更偏向于内向与敏感，也可能正因如此，他的爸爸总对他不大满意，总觉得缺少了男子汉的豪爽与刚气。　　
　　今天怎么了，这小子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如此勇敢而又执拗，竟然这样对老子吼，娘的，不就是一个破玩具啊，老子今天非得给你夺过来，让它粉身碎骨，让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哭个够！他越想越生气，内心的火头越拱越高，最后烧得他像一只红了眼的狗一样，又向小禾逼了过来——说真的，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来的这么大的气，就是觉得好象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压在心头，就象充饱了气的球马上就爆裂似的，除非找个孔洞撒撒气。“你，你再过来，我，我，我死给你看！”小禾吼着，吼声里带着哭音却又透着决绝，他说着话，弯腰从地上抓起了杯子的碎片摁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鲜红的血马上就顺着手腕流了下来。　　
　　“你，你，你……”他的爸爸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呆呆地僵在那里，所有的思想就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屋子里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那呼吸的声音都似乎被空气凝固了下来。　　
　　“凤兰，凤兰——！”他下意识地喊着老婆，自己却傻成了一尊雕塑。　　
　　凤兰闻声从屋里出来，一看田秉德那呆傻的脸，接着看到了小禾满手的血，她像一只突然发疯的母兽闪电般地撞了过来，把田秉德撞了个趔趄。她一把扯下外衫，紧紧地扎住儿子的手腕，拉着儿子往外跑，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他傻傻的发呆，儿子那鲜红的血在他眼前晃动着，顺着手腕，滴到地上……　　
　　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凝聚了的种种渴望的儿子？他斜倚在门边的墙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像被人抽走了似的，只有倚在某个东西上，才能支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