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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作品名称:一座村庄的歧途(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7-10-27 21:28:01      字数:5518

  天气似乎又凉了一寸,室外如此,在室内也是这般。初晨的日昀,几经消散,留下的只是阴郁与黯淡的颜色,挂在一张冬天的蛛网上,似乎要把整片寰宇都吞没了去。风稀稀疏疏的,吹在旅人的脸上,刮出刺痛的味道。他们走在城市的每一个边缘,用沉默的脚步,与每一个路人擦肩、走过。而互相不认识,仿佛又有些熟识地点头示意,在某个异乡的地方,深沉、怀恋、那一缕扣住指环的乡愁,又渐渐消隐。
  走下车站,吴柯说要陪着葛文君走一段路,希望越远越好。时值2016年的2月14日,比昨天多了一天的距离,吴柯醒了,葛文君也醒了。
  “老师,你准备现在就回黑子村吗?”吴柯和葛文君漫无目的的拎着工具包,没有行李。走着,歇脚,在一家熟悉的餐厅里。
  “是啊,不过呢,和你一行,我觉得可以走一段路程。”葛文君点了一杯糖水,刚喝着一口,却有点咸咸的口感。
  餐厅,不过是是一家部落文化为主题的茶餐厅。老板说,咸的,就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在里面,代表着异乡归来的旅客风尘仆仆的思念。
  “老板,也给我来一杯糖水。”吴柯说。
  “好的。”他说。他是茶餐厅的老板。
  吴柯坐在面朝葛文君的一边,葛文君也坐在面朝吴柯一边。吴柯翻找着一些关于这些年记录影像的胶卷,还有一本《地理志》,反复地翻找一些在葛文君看来是可有可无的文字。吴柯的眼睛始终不停地游离在书本上,丝毫没有理会葛文君。他说,有一位故人要来这里,就在这本《地理志》的某个地方。
  在哪个地方。葛文君抿着杯子,瞧问,
  喏,就在这个地方。吴柯指了指黑子村外的地图,上面是一处县城的方位,是一家影视公司的导航图。
  “哦?”葛文君有些惊讶,“吴二,不,吴柯,你认识一个演员?还是导演?”
  吴柯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莞尔一笑。他继续低头喝着茶,彷若无事地看着挽在手圈上的彩色表,时间恰恰不是准点,但想来葛文君会有些踯躅。毕竟在葛文君眼里,什么人要来,跟自己相互陌生;什么人要走,跟自己又仿佛无法心照不宣。这个吴柯嘴里碎碎念叨的家伙,不知会是哪个?
  吴柯说,这个人葛文君一定认识。
  葛文君站在窗前,独自捧着一碗清凉的、散去温热的茶水莫名地发呆。他想过记忆深处的很多次悸动,他问过吴柯,你可曾回过丹寨县。吴柯直言不答。他问吴柯,丹寨县的农村和县城跟现在的差距有多大,吴柯说自己不在农村,在县城里四处奔走,对于人文大道,只熟悉一个质点,一个方位。也许,身在自己的故土,也只是模棱两可地躲在偏安一隅里暗自疗伤,聊慰心底的旧伤。人本就是倥偬无序地做着很多事,即使闲下来,也大抵不会去留恋乡愁的故事。也只有葛文君,想着桑梓情深、想着故土文化,想着他乡能遇到故知的喜悦。其实,这只是葛文君的一厢情愿,或许在别人眼中,看待自己的时候,也是一片茫然而不知所谓,觉得自己是个容易偏安自苦的人罢了。
  “吴柯,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葛文君继续坐下来,对着吴柯问道。
  “是一个故人。我想跟你去黑子村,必然有你的朋友。”吴柯说自己已经把别人的故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因为在几十年前的夏天,有几个人也把别人的故乡当做自己的故乡在诉说真心。
  吴柯静静的、就坐在桌子前,说是要点一盘菜。葛文君执拗不过,便随着吴柯的性子而做。吴柯对自己说,也对葛文君说,真心是什么?葛文君曾经教授的那段辩论,始终没有结束。
  “老师,用你的真心,换走我的真心,会是怎样的结局?”吴柯说话的时候,嘴里含着一股子热情。
  “真心?许是我早已忘却的心吧。”
  葛文君的思绪缥缈着,似乎又会想起生命里的几个纷繁的过客,在人间,在陆地,在大西南无处藏身的地方,讴歌着属于自己饥劬人生的一个片段。
  2003年冬天,村委下发的造架桥的任务,终于让鲁胜利批下来了。鲁胜利的脾气并不是很硬,只是在这个关口,能够力排众议,把一件工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刻,多少很觉得伟岸一些。当然,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未必如此,镇政府拨下来的财款,只给予鲁胜利两年的时间,去造这座横跨梯田、山麓、金乌小学的架桥。
  理论上,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反正,在村民眼里,这是十足不讨好的工程。尽管造桥的时候,让村民多了一份额外的工作和工薪收入,只是必须要穿过庄稼田,他们心底犯了嘀咕。好在鲁胜利豪言壮志地应承大伙儿:粮食会有的,工作会有的,金钱会有的。
  村民大骂一声:他妈的村皇粮,狗日的伪政客。
  一锄头、一锄头的。村民在田地里翻新芍药、甘蔗、土豆……雨水下落的时分,寒凉之意骤然飘覆在他们的背脊上。几个老人坐在石楼的屋檐下躲雨,几个小孩在弄堂里踢石子,几个中年人背着一石未成熟的稻子、土豆、红苕……篮子里装了一些茶叶,是黄色的,都已经干了。
  “干什么都刨出来了?”老人问。
  “唉,要造桥了。只好,只好……尽快把粮食都挖光算了,我的命根子啊。”中年人说。
  “天晓得,老天爷害了一次人,又出来害人了。”老人说。
  雨一滴、一滴落下,敲落了村子的阒静。鲁胜利支颐着脑袋,取下三七分的头套,露出一个疲态的光头。鲁胜利独自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想着先前为村民植树造林的承诺,现在却要抛弃黄田,毁掉枯枝,重新成为一个揣着千古罪人的荒唐梦的男人,已经不可能再有被赎罪的机会了。
  他们说,鲁胜利一做村长,金乌村都会抖三抖。怪不得会出现干旱、泥石流,怪不得要毁田弃荒。
  几个月下来,造桥的地方,俨然成为了工地。石头填死了庄稼和泥流河,还有唯一的守河人守着的自来水工厂的饮用水的小江河,也因为自来水厂撤资足足填埋了一半面积。
  工地上也无非是这样,几个外来的工人戴着安全帽在地基上反复钻孔,不时而的,总是发出怪力、恣睢、狂暴的石头崩裂的声响。水淙淙的声音,即将远去,悉数变成几块被挖机搬运来的石头,继而闹出几声沉重而静默的动静。轰隆隆、轰隆隆的,天边一边在天边,地上一边在地上,闪电飞过,从山头的一端亮出一道鸿烈的光芒,似乎要把所有的不安与沉默都刺破成一个空囊。
  鲁胜利高喊着,脑袋上顶着监工的安全帽,安全帽上顶着雨水。石头上,飞过风的痕迹,一卷一卷的,往眼镜里磕破一粒沙子。镜片碎掉的时候,血流,眼睛锥心的疼痛。
  “村长,先回去。”
  “不,今天晚上,我守在这里。等雨停了再走。”
  雨一直下着,未停,直到第二天清晨,还有雨水。
  鲁胜利一晚上没有合眼,他就住在工地的厂房里,倒着一杯从昨天烧开的热水,倒在搪瓷茶杯的时候,已经凉了半截。他喝着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音,呛得浑身难受。一段时间后,仓促地盖好棉被,从床上辗转反侧。鲁胜利的心脏难受,当然,腹部也难受,他停滞了一个晚上的工夫,他亟待去屙尿。附近没有厕所,应该说工地上没有厕所,他就只好急着性子往工地的旮旯处随意地解决解决。
  鲁胜利四处回顾,然后肆意地小解了一番。和着雨水的凉,尿出的热气散出阵阵的味道,稍微有点暖,但也是恶心。
  “就是他,给我打一顿。”待鲁胜利提上裤子,几个穿着雨衣、蓑衣的村民不知从哪个地方窜出来,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拳头、脚、手指关节,悉数往鲁胜利的身子处砸去。
  “哎呦呦,别打了。”鲁胜利圪蹴着身子,身体在雨水的冲洗中,簌出一股沉重的水流。那是雨水沁出脖子处的汗水,还有一绺红色的血液,从额头处一并倾斜出来。待这群人解气之后,鲁胜利还怵立在原地,抖了个激灵,不自然地腾出哆嗦而瑟缩的动作。
  “狗日的,刁民!”他往地上啜了一口,惺着空洞委顿的眼神,往回走去。
  村民出了恶气,当然也因为涉嫌殴打他人的罪名被控告到派出所。一来二去,事情也闹得很大。鲁胜利指着所有人的眼睛,大声地呵斥:你们所有人都应该明白,贫穷为什么恒久的贫穷,是因为你们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思进取。我为你们拓新架桥,你们不领情也算了,还殴打我的身体,难道你们自己甘愿一辈子贫穷吗!
  村民詈骂,在派出所。
  “你个狗日的,毁我家园!”
  鲁胜利彻底眩晕,一阵懵圈。他不曾想到他的一番话非但没有激起所有人致富发家的心,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变得水火不容、暴戾恣睢。这段时间,没有人愿意去探望病在家里的鲁胜利,除了家人之外,就只有葛文君一个人了。
  葛文君点了个时间,买了点水果,换了身行头。他步行着一段山路,他畏葸着絮叨而势利的村民绕道而行,包括狺狺而吠的拴着的狗。等赶到鲁胜利的家门口时,已是下午两点整。葛文君在门口踯躅了一小段时间,反复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对话的想法,在看着几个村民鄙夷的目光之后,顺势往门堂的跟檐口敲门。他敲门的声音很轻,来回用手指关节叩响,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是谁,去看一下。”屋里传出声音。
  “是我,我,葛文君。”屋外的葛文君说,他的眼睛对着门口的缝隙。
  “你就是葛文君。”缝隙里传来一个妇女的回答,当然还有药寮的气味。
  “是我,是我。别误会,我就是来看望一下村长,我是几年前来当地支教的老师,以教书育人为主,哪里管得村民的事情。”
  里面开始沉默,许久才应答。
  “好,好。”
  门打开,发出吱吱的声音。门,是木门,但涂了层油漆,酒红色的,只是有被泥土扔过的痕迹,见上面有褐色的凹痕。
  “请进吧。”女人说完,急着把门关上,再用细木头栓子把门扣上。
  “哦,谢谢。”葛文君拎着一袋东西,对女人说,“您是村长的爱人吧,我带了点水果,希望能收下。”
  一旁,屋子的侧边,正煮着中药罐子。当然,从四边来看,屋子是一幢两层的平房,墙外种着树、花、草,有脸盆水仙。除此之外,大抵是一些老式的装饰,一些红漆色的玻璃框、红色木头的破落的门槛,相对来说有些简陋,但相较于大多数村民来说,也显出一点奢华来。
  “哦,正煮着药,别见怪。”女人招呼着葛文君,略表歉意。
  “没事,我正为着这事来探望的。村长的身体还好吧。”葛文君走进门的时候,对着脸瞧问。
  这几天,鲁胜利的身上多了几块淤青,要不就是被打,要不就是出门被揍,本质上都一样。他坐在床榻上,身体倾斜着,背上贴着膏药,一阵子喊疼,一阵子哀嚎的,着实难受异常。不过见葛文君走进来的间歇,鲁胜利的哀痛伤感的情绪变得缓慢而平和,同时,他站起来,稍作踱步状,来回绕着房间走了几圈,几乎让人觉得这是个身体康健的家伙。不过,葛文君还是看出他身体有恙的缘由,毕竟眼巴前煮着药水,谁也瞒不了谁。
  “葛老师,来了。”鲁胜利看见他进来的时候,忙着抽凳子招呼,“老婆子,给葛老师削个水果,做成果盘。”
  “不,不……不用了。”葛文君摆手推辞道,“没那么讲究。”
  “既然来了,就吃点,好歹我们也一起唠唠。”鲁胜利别过身体的时候,特意扭转了一下腰背。俶尔间,他喊了一声疼痛,好在没什么大碍,就自顾笑了笑,解嘲了一阵。
  “嗯嗯,那我就吃点。”葛文君说。
  葛文君坐在对侧,鲁胜利坐在向东的方向。期间,妻子从厨房里做好了水果沙拉,呈上来,放到葛文君的面前,道了声“慢用”。葛文君没碰过这种吃法,遂笑了笑,推着手示意自己的冒失,同时用筷子夹起一片橙子,往嘴里嚼去,发出咯吱的声音,弄得满嘴都是鲜肉和果酱的味道。
  “怎么样,味道可以吧。”鲁胜利摆着手,示意妻子到厨房过来,“这就是芦白的同事。”
  “哦,是王兵?”鲁胜利的妻子说,嘴里笑出一个皱纹。
  “不,不是,我之前说了,我叫葛文君,也是王兵的朋友。”葛文君纠正着说。
  “哦,冒失了,抱歉。”鲁胜利的妻子鞠了个躬,像一个和族女子闺中带秀、温婉如水,“您请便。”
  “对了,金芦白现在还好吗?”
  “她已经从湖南师范毕业,正筹备着考研的事情。这孩子……将来有做导演的出息。”鲁胜利欣慰地拍着肩膀,诉说着话题之中最高尚的一页。
  “这小妮子,她真的喜欢影视,我看得出来。”葛文君忆起往事的那天,听得王兵对金芦白一起直白地拥抱、含蓄地写信,在电影院里亲昵不止的最美的故事。当然了,亲昵之中,也仅限于此,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是啊,一晃三年过去了,我胡頾都白了。”
  “哦,对了。差点忘了,我来此之前,就想着跟你说一件事呢。”说话间,葛文君似有所悟,想起什么事情来着。
  “哦?”
  “除了关心一下你的身体之外,我还想说架桥的事情……”
  架桥?其实鲁胜利现在不愿听到这两个词。亦或者说,反感,头疼,十足地伤脑,让自己欲罢不能的情绪,全都有之。
  “别说了!这件事我自有分寸。”所以鲁胜利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瞬间板起,像一阵阴风吹过,冷峻十足,把葛文君的话语随时随地的打断,“你可不想着为村民讲话,说情?别忘了,葛文君,你是个外乡人,你迁户口到这里的事情,还是我托人给办好的。“
  “村长,我不曾想过这件事。不过呢?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说话间,葛文君秉着气息,停顿了一下,“我不关心农民的事情,但我关心我的学生,我关心山麓边上的小学周边的树,能否因为造架桥的这段时间内,能够不被连根拔除。一年前的泥石流,泥石流啊,我还想着牛涛涛,还有牛涛涛的母亲的眼神中那抹无力、无助的悲伤。事实上,在灾难面前,我们连悲伤的余地都没有。”
  “那么,你想说什么?表述什么?植树造林?”
  “是的。”
  ……
  彼此间,葛文君不说话,鲁胜利眼角空洞,嘴里含着苦涩的汤药,话都没有一句。
  桥?树?这是两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安静下来,想象出被信义和情谊抛离的主观臆断,还是在一个“晴”雨天,被弄得伤痕累累,要不是面目全非,要不是模糊不堪。
  植树造林!含着悲苦的气,屏住呼吸,挣揣着呜咽的风声和鹤唳的沙鸣……他还是认可葛文君的话。而他还是鲁胜利,在独自抚慰情绪,暗暗地攥紧拳头,手心之间秃噜出红色的印痕。
  2003年秋天,历史的源头在一眸夕阳中留下沧桑的一笔。葛文君背着锄头,像曾经的鲁胜利一样,在金乌村小的周边,用脚掌松软着润涩的泥土地。一锄头,一块凹痕,显出水源在清溪边上的悲楚和快乐。葛文君念着汪国真的诗歌,眼里含着一缕黄昏的余温,闭着,闭着。他仿佛梦见了秋天的梦乡里,有故乡的读书声飘过,飘过很远的地方。他梦到这一年,小劬和吴二离开了金乌小学,正式走进了县城的初中部,进入了新的理想国。
  两个人离开了,就会有旧的离别和新的愁绪……
  那里,不变的田园诗,快乐、忧伤,其实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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