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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第一章:从中作梗

作品名称:折腾人生(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0-26 18:44:40      字数:14142

  楔子
  
  曾荣升出生的那个冬天格外冷。前后三场大雪把南方冈山县城小镇冻得严严实实,屋檐瓦楞上的冰溜子足有一尺长,累累垂垂,像倒栽、透明的白萝卜。家家户户门口撒了煤灰防跌跤。可头天撒了煤灰,到第二天早上,又被冻得像抛光的滑梯,出门得在鞋底扎上稻草,拄着棍子才可安全出行。
  那天早上,曾家女人挺个大肚子去半里之外的井台挑水。回来的路上,鞋底的稻草被井水打湿,很快就结了一层薄冰,一走动,脚下就发出“喳喳”的响声。她把水挑到屋门口,刚要跨过门槛时,因煤灰一层层地堆着,堆出了一个隆起的小丘,她一脚踩上去,鞋底冰与地上的冰一摩擦,立即跌了个四脚朝天,两桶水全泼洒在地上。曾家女人怎么也爬不起来,她感觉到下身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裂开来一般剧烈疼痛。羊水汹涌流出,鲜血如注,从裤管里汩汩流出来,洇湿在雪地上,血红雪白,分外刺目。她明显感觉到婴儿的头部已拱了出来,塞满了一裤裆。此时此刻,女人的丈夫还蜷缩在被窝里做梦呢。还是隔壁邻居听到女人的呻吟声,赶来搀扶起她来,往她家里走,又去喊来接生婆来曾家接生。
  是个男婴,头一回做儿子父亲的曾诚,笑得嘴巴合不拢了。曾诚的父亲也一把把地摸着山羊胡子,为有了孙子眼睛都笑眯了。五十九岁的父亲对曾诚说,孩子是荣字班辈,就叫荣升吧。曾诚深知父亲给孙子起这名的含义,希望孙子长大以后升官发财,给曾家带来荣耀。
  也许老人高兴得过早了吧。那天做了爷爷,吃了早饭后,要出门给人油漆家具。老人喜滋滋地想,曾家终于有了接香火的孙儿,得好好庆贺庆贺。于是,他用特殊的方式,破例在家门口对面的巷墙上试漆彩,刷子上蘸了点油漆就往墙上涂去。青砖墙上,被他刷出三道很张扬、很放肆的紫红漆色。紫红色在老人看来,是紫气东来、家业兴旺的意思。四十多年后,冈山县砚池塘巷口的青砖墙上,曾荣升的爷爷刷下的那三道紫色漆彩,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雨吹打和漂洗,漆色只是黯淡了一些,模糊了一些,依然隐约可见,见证了老人当年喜得贵孙的激动与兴奋。可就在爷爷试完油漆,走出巷口不多远,就出事了。
  爷爷出了砚池塘巷口,冒着凛冽的寒风,踩着冰冻的青石板,穿过大厂坪早市菜场,转入一条很僻静的小街,然后开始上一座小石桥。就在他上完二十七级台阶,正要踏上桥顶时,他突然跌倒了,从桥顶像油桶般滚了下来。老人被抬回家中,请来一位水师接他骨折的右径骨。水师是当地有名的民间草药郎中,他摸了摸老人的股径骨,说骨头碎了。水师开始一片片地将骨头复原,然后喷一口符水,敷上草药,再上了夹板。对曾诚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个多月时间里千万不能乱动。
  可曾荣升的爷爷终于没能挺过这一百天,在五十三天上就溘然去世了。临死前,老人将曾诚叫来,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贴着儿子的耳朵说,要最后看一眼孙子。孙子被曾诚搂来了。老人定定地凝视着胖乎乎的小孙子,脸上露出灿烂的返照回光,欣然良久,尔后就咽了气。
  曾荣升出生后,家里就接连不断地出事。先是爷爷不到六十岁就死了,紧接着是父亲曾诚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半年多。父亲得的是伤寒,大热天也捂着三床棉被,还冷得瑟瑟发抖,人瘦得只有七十多斤重,连续几天水米不进。家里人将那位水师请到家中,水师号了曾诚的脉后,悄声对曾荣升母亲说,准备后事吧,没有救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母亲请人在堂屋里冲寿木(棺材)时,木匠师傅抽喇叭筒烟,一不小心,将烟头扔进了刨木花堆里,一场大火便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大火烧毁了新冲的寿木,烧穿了隔着堂屋与卧室的石灰竹蔑墙壁,熊熊火势向屋里蔓延开去。母亲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吓懵了,竟然撂下病重的男人和儿女,搂着一对绣花枕头跑了出来。父亲挣扎着,将一双儿女(曾荣升和他两岁的姐姐)裹了被子滚下床来,一步步爬出屋里。最后,大火在邻居街坊的帮助扑救下熄灭了,令人惊奇的是,父亲不仅救出了一双儿女,而且他的伤寒重病,竟然因在这场大火中仓皇出逃,出了一身大汗之后,霍然好转。
  曾家被一场大火洗劫一空,本来贫困的家更是雪上添霜。曾荣升的母亲总认为家里屡遭不幸,是妖魔附身,便领着病后的男人去看八字驱魔。八字先生问了曾诚的生辰八字后,又掐算了半天,对曾诚说,你命太苦太短,只有一钱命,不及常人之命的三十分之一。你才从死亡中躲过大劫,是因为你舍身护子,感动了菩萨,菩萨免你大病不死。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后你还将遭遇多灾多难,如不多多行善的话,你的一生将充满无比凶险。曾诚一听,感到十分惊异,也是怪了,他家发生的事情,八字先生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呢?他忙问八字先生,能有什么办法补救么?八字先生说,多行善事,以善保命吧。说完,就飘然而去。
  曾诚此后时刻牢记着“多行善事,以善保命”这八个字,不遗余力地做好事,不做坏事。他以身作则的同时,也谆谆教导儿子曾荣升以及其他姊妹们,要与人为善,做厚道善良之士,宁愿人负于我,千万不可我负于人,不要做恶事、做恶人。尽管,父亲这种以善为本的劝喻方式,既保留了中华民族朴素的传统美德中的积极成分,也带着明哲保身哲学,试图以善来保全自己的浓厚的迷信色彩,但是,对于作为孝子的曾荣升来说,父亲从小对他的言传身教、全方位渗透式的善教,在他身上有着潜移默化的极大影响。曾荣升在今后一生中,虽然频遭时世不济、命运多舛而大起大落,但他始终坚守了父亲传给他的为人处世善待他人的信条。
  曾荣升生不逢时,出生在最饥饿的年代,一九六一年的寒冬腊月里,邻居劝曾家翻墙去隔壁公家的木工场里弄点柴火,来暖暖刚出生的孩子。父亲硬是不答应,说冻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己宁肯去拣点工厂不要的木渣回来烧火,也不去做那种缺德事。木渣不能燃明火,一燃明火,很快就没了,只能用来薰。木渣一薰,烟雾弥漫,呛得人眼泪鼻涕直流。曾荣升的母亲在工厂食堂里做零工,子女在食堂搭餐。母亲跟父亲一样,有着渴不饮盗泉之水,饥不食嗟来之食的硬气,每次给自家孩子打菜时,跟其他职工一样多,宁肯自己少吃几口,节省下来,让给孩子们多吃点。因而母亲落下了一个水肿病。
  在苦水中泡大的曾荣升,穷得有铮铮骨气。十三岁去三十里外的小煤窑挑煤,半路上,一位大姐见他实在是挑不动了,主动提出帮他挑一程;曾荣升谢绝了大姐的好心,说他挑得起,硬是咬着牙,把煤担一步步地挪回到城里的家中。
  曾荣升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一直在县二轻局坐办公坐得好好的父亲,却再也不想做干部了。他嫌机关人浮于事,白耗了时间,总想干点实事。于是,他打报告要求离职去木工厂当工人。父亲辞干为民的举动,令局里领导感到十分纳闷。他们认为曾诚是很有能力的干部,组织上正在考察他,准备将他升为股长呢。父亲却不想当官,不想吃那份轻松饭,他只想靠自己的手艺和辛勤劳动,养家糊口。辞干后子承父业,做上了油漆工。但是,到后来,父亲看到公务员一而再、再而三地加薪时,他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棋,乃至错过了被提拔的好机会。弄得退休后,只能靠少得可怜的一次性打发的钱,来勉强维持生活。于是,曾诚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盼望曾荣升有朝一日,能由一名普通工人走向领导岗位,实现真正的荣升。父亲这种愿望,对曾荣升定位人生目标,起着很大的影响。他一直脚踏实地地践行着父亲的思想,为实现这个目标,他无时无刻地不在与命运抗争着,拼搏奋斗着,上下求索,九死不悔。
  
  第一章从中作梗
  
  曾荣升早上是被冻醒的,老婆早已不在床上了,被窝冷得像个冰窖,一双脚缩得恨不得收进肚子里去才好。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格外白而亮,莫非时候不早了?再看柜台上的小座钟,才只有七点半钟。这时他才想到昨晚下雪了。他欣喜地披衣下床,扑到窗台上一看,哟,果真屋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对面的雷公山头也戴上茸茸的雪帽子,白白胖胖的,素净极了。人家说,下雪天气人的精神格外爽,这话对于曾荣升来说一点不假。他一边哼着歌子一边洗漱,然后在小电炉上热了点昨晚的剩饭吃了,便出门下楼去上班。
  他住在一村十一栋,十一栋在一村地势最高,出门便是一道又陡又长的坡,平时上坡下坡惯了,倒也没什么,可眼下冰雪裹了陡坡,就像翘翘板上打了白腊,脚一沾地,鞋底就开始很潇洒地滑步旋舞。“扑通”一声,曾荣升身子一挫,便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摔,如同碰倒了多米诺骨牌,他坐着土飞机从坡顶连滚带爬一直滚到坡底。等到他爬起来时,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打湿,脸上手上也被冰碴子割出了好几道血口子,风一吹,就钻心地疼。
  他是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搀扶他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师傅刘剑潭。说是师傅,其实刘剑潭的年龄比曾荣升也只不过大四五岁。从外表来看,甚至刘剑潭还显得年轻些,没有曾荣升这么老相。不过,现在刘剑潭不是曾荣升的师傅了,如今的刘剑潭读了大学,进了市东区政府机关做区长秘书啦。
  “小曾,”刘剑潭拍拍曾荣升身上的雪泥,高兴地说,“告诉你吧,我要搬到市东区政府的家属宿舍去住了。以后,你常来玩吧。”
  曾荣升向他点点头,说:“等你结婚大喜,再来吃你的喜糖吧。”
  刘剑潭反问道:“结婚?妹子不知在哪里呢。”他回过头来,说,“好了,你上班去吧,我也要搭车去市里了。”
  刘剑潭每天早上搭厂里的交通车去市东区上班。曾荣升望着刘剑潭远去的背影想道,师傅搬到市城去住,就会很少来厂里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唉,人家的生辰八字硬是好些啊。但是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闪过,就被他否定了。因为曾荣升跟刘剑潭朝夕朝夕相处好几年,对他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刘剑潭的命并不好,可以说比他的命还要糟糕。他是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才有今天的。
  说起来,刘剑潭跟曾荣升是老乡,同在一个县城长大,但并不认识。曾荣升住在县城的砚池塘,刘剑潭住在县城的大龙庙。大龙庙离砚池坡只有里把路远,他俩就读的也是同一个学校。不过,刘剑潭比曾荣升高三届,在学校他俩并不认识,是到了厂里,曾荣升做了刘剑潭的徒弟才认识的。两位超级老乡加上师徒关系,可想而知其关系铁得可以了。刘剑潭初中毕业,就招工进了这家建筑材料电动工具厂当钻工。可他的抱负不是钻工,他爱跳舞,爱拉手风琴,爱读书,爱写作。剑潭的父母都是教师,书香门弟受到的熏陶,使他浑身充满了艺术的灵气。他的老兄原是县剧团的,后来调到了地区群众艺术馆。剑潭从小受到老兄的影响,迷上了跳舞。在厂里,他是舞蹈队的当家主角。演过洪常青、演过小王子,演过天鹅湖里的男主角。他还拉得一手好手风琴。乐池里缺少人手时,他就跑到台下乐池里,把手风琴皮带往肩上一扣,就有板有眼地拉起来。
  他还爱好写作。周总理逝世后,刘剑潭立志要写一部震惊中国影坛的关于周总理的电影文学剧本。为此,他特地跑到市文联去打听全国有人在写周总理没有。结果文联的负责同志对他说,伟人不是随便哪个人想写就能写的,又问刘剑潭发表过多少作品。他摇摇头说一篇也没有。文联负责人说,你一篇作品都没有发表,怎么能写得好电影文学剧本呢?刘剑潭无言以对,羞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马上钻了进去。从此他死了写伟人剧本的心,改而发狠读书,立志要上大学。
  那时候,每年车间都有一个上大学的指标,谁上谁不上,得由车间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刘剑潭年年都写了要求上大学的申请书。可是,年年上大学没有他的份。车间领导每次安慰他说,小伙子,好好干,这次没有去成等下次吧,年轻人机会总是有的。他以为自己做得不够,便在行动上找差距。那时他是车间的团支部书记,上班之余,带领年轻人开展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硬是一连自动放弃了五年的探亲假。可是,在最后一次推荐上工农兵大学时,刘剑潭没有去成之后。车间张书记找到他,悄悄地说:“剑潭呀,你还是离开冲压车间吧,你干得再好也是空的。”刘剑潭一听,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张书记说:“我很同情你的处境,也帮你说过不少好话,只是我的能力有限,不能促成你上大学。”刘剑潭问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搞他的路子?张书记说:“你得罪了陶主任不记得了么?你能猜出得,陶主任在你上大学的申请书上签了些什么字吗?”刘剑潭说不知道。张书记说:“不知道我就实话对你说吧。陶主任说,此人欺上瞒下,弄虚作假,欺骗领导,申请上大学心术不正,建议让他继续留在车间好好劳动。”刘剑潭一听肺都气炸了。陶风光啊陶风光,就算我得罪了你,也不能在申请书上签下这样的意见啊。
  陶风光就是冲压车间陶主任。陶风光说刘剑潭欺骗领导之事的原委是这样的。剑潭连续五年没有请探亲假了,家中的老父老母盼着想见儿子一面,于是发来加急电报,谎说父亲病危,命剑潭速归。刘剑潭当天向车间领导请了五天假期,赶回家去。父亲装病装得很像,特地请了假在家中,想跟儿子叙叙别情。原来,老人一是想见见儿子,二是想帮儿子在家乡找个对象。老人领着剑潭转了好几家,妹子也看了好几位,可就是没有一位能打动剑潭的心。对象没有找成,可五天的假期却过去了。刘剑潭急着要回厂。父亲却缠着儿子,并悄悄地在请假单上,将五天改为八天。八天后,刘剑潭拿着这张请假条去向车间领导报到。陶风光一眼就认出这条子不对,并叫文书把一式两份的存根翻出来一对照,结果,发现刘剑潭在请假条上做了假。陶风光当场大发雷霆,指令会计扣了刘剑潭的八天假期工资,还让他做出深刻检讨。
  刘剑潭一边含泪写检讨,一边思索他在哪里得罪了陶风光。想来想去,终于记起了友谊牌香烟的事情。那次,陶风光从邻县一家卷烟厂弄来一箱友谊牌香烟,把烟发给车间工人,并对工人师傅说,卷烟厂有一台车子要修理,请大家帮忙整治一下。大伙见是主任介绍的业务,叼着烟就开始修理车子了。车子修好后,并没有开票付款,就出厂门了。刘剑潭这人不抽烟,但也帮忙修车。事后,他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厂门口的宣传橱窗上。大字报的标题就是《在友谊牌香烟的背后》。此大字报引起了厂部领导的关注。厂领导找陶风光谈话,责令他做出检查,并追回了修车费。陶风光从此对刘剑潭怀恨在心,处处找茬,在他要求上大学一事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领导意见栏上,签上措辞激烈的否定词语,使得刘剑潭每次申请都被刷下来。
  张书记的话引起了刘剑潭的重视,他把这事反映给厂党委书记周廷章。周书记想了想,对他说,你在冲压车间待不下去了,这样吧,我跟教育科的老王说一说,看能不能让你去他那里。结果刘剑潭去了教育科。先是在科里打打杂,觉得实在太清闲了。于是便主动要求去子弟学校作地理代课老师。他在子校边代课,边复习,第二年就考上了新丰市师专中文系,还当上了班长,入了党。三年毕业后进了东区办公室做文秘工作,听说快要做上办公室主任了。
  曾荣升从刘剑潭身上看到了希望,要跳出车间,跳出钻工这个恶劣的工作环境,像他这样无钱无势的穷工人,只有读书这条路可走。于是,他报名参加了北方一家刊大中文系,下班回到宿舍,就捧着书本认真啃了起来,每晚都是看书做笔记到深夜零点。由于晚上用功费神,早上起床感觉很疲乏,总想多睡一会,结果弄得早上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但他也乐此不疲,从不间断学习。
  曾荣升沿着厂区的青石堡坎围墙底下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而行,凛冽的晨风吹得他面孔发青,脖子缩进竖起的衣领里,一边回忆着他与刘剑潭相处的那些难忘日子,一边在心里对他这位师傅崇拜羡慕得不行。心想,要是我也能读上大学,做上办公室主任多好啊。
  他这样想着走着,不觉得来到了厂区,经过厂大门,横过厂道,沿着去冲压车间的堡坎石磴,拾级而上。不知为什么,每次只要爬上这三十七级台阶,他总会产生一种渺茫失落的感觉,总要将视线投向厂区生产区对面的厂部大楼。心想,要是我有朝一日,能离开车间,进入厂部大楼上班多好啊。这样,我就不要穿油污斑斑的工作服,不要穿笨重的“踢倒山”翻毛皮鞋,不要戴破烂的帆布手套,不要面对砂尘飞扬的砂轮打磨钻花,吃下去好多的砂尘,不要抬着沉重的钢板往梁架上搬,不会有被通红的铁屑烫伤的危险,不会有被飞旋的钻头绞着手套,把手指拉伤的事故发生……
  他爬上石磴,穿过车间区间小道,从第一个铁门走了进去。里面空旷得很,安静得很,庞大的三千吨油压机和五千吨门式大冲床仍在沉睡着。几位早来的工人正在吃早餐,或在换穿工作服。曾荣升总是到的不早不晚,钻床班的几个伙计还没有来。他打开工具柜,从底层拿出油腻腻的工作服,套穿在身上,又换穿了被铁屑烫得尽是漏孔的工作皮鞋,顿时心里就升起一种压抑的感觉。
  他干钻工这一行快有十一个年头了。车间的蓝色铁屑和黑色噪声,把他从一个活蹦乱跳、二十啷当岁的毛头小伙,扭曲成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样子的男人。十一个春秋里,每天下班回到宿舍,一擤鼻子,流出的鼻涕全是黑色的尘灰。他最愁的是洗油垢老厚的工作服,最怕的是发生工伤事故。一次他操作一台无级调速的液压钻床,去取飞旋的钻套时,手套被钻套绞住,锋利的钻花绞碎手套,把他的右手小指绞得皮开肉绽,幸亏他立即拉了开关,使钻床停了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一次,他穿过摇臂钻床去寻找夹具时,“哧”地一声,锋利的钻头顺着他的左耳擦过去,将耳朵一划两半。他捧着滴血的耳朵跑到职工医院上药。医生为他做了左耳缝补手术,伤口痊愈后,左耳至今仍然留下一道好长的伤疤。另外,还有一次在钻孔时,滚烫的铁屑飞进他的皮鞋里,等到他脱下皮鞋,袜子被烧穿,脚踝处被烫出一道两指宽的口子,深及踝骨。他的一颗门牙也是在一次加工产品时,被飞迸的铁屑崩掉了一截,虽然装上一截假牙,但破了相,一张嘴就露出不雅观的假牙,比原来丑多了。自从嘴里有了假牙,曾荣升就不苟言笑了,即使笑了,也是包着嘴巴,生怕让人见到他的假牙。因而,他的笑就显得很尴尬,显得是苦恼人的笑。最要命的是一次,他站在天车下面吊装模具时,突然天车钩子断裂,几吨重的模具从半空中轰然砸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如果再靠近几厘米,他就会被砸成肉饼……每每想起这些,曾荣升便不寒而栗,胆寒得恨不得立即离开这种危险的职场。可不干这活,又能到哪里去呢?不干活哪里有饭吃?生存的无奈与理想无法实现的冲突,时时撞击着他的心胸,令他痛苦不堪。
  今天是钻大型搅拌机上面的横梁板,要求孔位精确。由于要赶活,班上的伙计都用套钻的办法,一次夹十块四毫米的钢板,固定位置,再开钻。这种办法省时省力,但要求钻花磨削角度和刃口出屑槽开得深而窄,否则不仅孔位达不到精确度,也容易造成钻花钻厚板时,出屑受堵,钻头融结在孔里,这样可麻烦了。
  曾荣升戴上手套,从工具柜里拿出直径十二毫米的钻花,走到砂轮机前,准备打磨。可一看砂轮被上夜班的伙计磨得棱角全无,只好拣起地上废弃的砂轮,开动砂轮机,将废砂轮靠近砂轮机,进行轮角修整。要想磨出最佳角度的钻头,修整砂轮角度,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可这也是钻工最不想做的活计。夏天好一些,开动风扇,让飞扬的砂尘吹开去。可眼下是严冬季节,哪里能开风扇?当曾荣升将废弃的砂轮压到砂轮机上,“刷”地一声,砂轮机立即腾起一片浓浓的尘灰来。浓尘如雾般地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眨眼功夫,他的头上、脸上、肩头上,就落下一层厚厚的白灰,一头黑发成了白发,连眉毛、睫毛上也落下老厚的灰尘。
  这时,砂轮机边走来一个人,将嘴伸到曾荣升的耳朵边,大声说:“曾师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咦,小马?”来人是伙计马超,曾荣升连忙关了砂轮机,问道,“什么好消息,快说。”
  马超说:“厂里准备办一个电大文科班,现在开始进行考前复习,曾师傅不是想读书么,这可是好机会呀。”
  曾荣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于要证实这消息的真假,忙拉着马超的衣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超说:“厂里面都贴通知了,你去看吧。”
  曾荣升一听,二话不说,放下钻花就跑出了车间。他下了石级,穿过门前马路,再往里走一百余米,发现广告栏前站了十几个人,正在看什么通知。他拨开人群,一眼瞅见那才贴出的一张白纸上,赫然写着《关于招收电大文科学员的通知》:
  为了提高我厂职工队伍的文化素质,经厂部研究,决定在春季开办一个电大文科班。凡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职工,均可报名参加电大统一招生考试。厂部再在应考者中从高分到低分择优录取公费生。凡被录取公费生的职工,一律享受脱产带薪学习的待遇。教育科从本月十五日起,开办考前复习班,报考者均可免费参加,进行集中系统地复习。
  厂教育科
  曾荣升一连将这个通知看了三遍,又拧拧自己的手腕,证实不是在做梦后,他高兴地想道:这可是千年等一回了,马上报名去。
  教育科就在厂中心三角花园附近,从左边上坡,走进技术大楼,上到二楼往右拐,就到了。
  报名处拥满了人,来问消息的多,真正报名的少。曾荣升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来报名的。一些人见到他后惟恐避之不及,忙向一边躲开。所以,他很快就挤到了办理报名业务的工作人员面前。
  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张表格叫他填写。不到两分钟时间,他便如实一一填写好,交了表格。
  “你是初中文化程度,怎么能报名呢?”工作人员看了看表,问道。
  曾荣升支支吾吾地说:“我通过自学,已经达到高中文化程度了。”
  工作人员说:“真的吗?如果没有达到呢?那等于白报名了。”
  曾荣升拍着胸脯说:“我保证能考上。”
  工作人员又将表格交给他,说:“拿回去,叫你们单位的负责人签字同意后,再交给我。”
  曾荣升拿着表格往车间赶,边走边想,车间主任陶风光会同意我报考电大吗?他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在心中打了一个疑问号。
  刚走到冲压车间门口,老远就看见陶主任双手叉腰,劈开两腿站在那里,盯着他走过来。
  曾荣升高兴地将表格递过去,说:“陶主任,我报名参加电大考试,请你在这张表格上签字吧。”
  陶风光接过表格,看了看,严肃地问:“你刚才是去报名了?”
  曾荣升说:“是的。我只去了一下。”
  陶风光说:“你向领导请了假没有?上班时间想走就走,这怎么行呢?即使是报名,也要经过领导同意才能离岗嘛。”
  曾荣升低下头,他无话可说。
  陶风光把表格卷成管状,说:“好吧,快去干活吧,表先放在我这里,经过集体研究之后,再给你签署意见。”说罢,就威严地转身走开了。
  陶风光也是“复员麻子”出身。八十年代从部队转业到工厂,先是在一车间做副主任,后转到冲压车间做主任。曾荣升曾经听师傅刘剑潭说过,陶风光的老家就在工厂附近的观音塘一带,这一带在解放前是土匪窝。陶风光家中就有亲戚当过剪径的绿林好汉,解放后被政府法办了。陶姓族人在这一带的势力很大,可以说是坐山虎。所以,陶风光倚仗这种势力,在管理上,采取强压手段,你不服也得服。他这人的脾气也很暴烈,只能顺着他的“毛”摸罗拐。所谓摸罗拐,就是讨好卖乖的意思。如果你摸他的“倒毛”,触怒了他,那他可是终生都要报复你。陶风光对待刘剑潭的态度就是这样。曾荣升经刘剑潭这么一说,也不敢顶撞陶风光,刚才受到他的批评也不敢吱声。
  曾荣升一边跟伙计马超干活,一边想着陶风光会不会批准他报考电大的事。他突然他记起刘剑潭曾经对他说过一句来:“你要当心,我走了之后,陶风光报复不到我了,很有可能迁怒于你。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但曾荣升转念一想,陶风光不是娶了彭银兰吗?而彭银兰不是我的同学吗?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跟他陶风光无怨无仇,他再将对刘剑潭的嫉恨迁怒于我,也要念在我跟他老婆是同学的份上啊。
  彭银兰跟曾荣升是中学同窗,而且就坐在曾荣升的前排位置。曾荣升盯黑板的同时,也盯她的后脑勺,整整盯了几百个日子。可以说,彭银兰扎的是什么样的辫子,系的是什么样的发夹,穿什么样的衣裳,甚至她身上发出什么样的气味,他都一清二楚。就在中学毕业前夕,学校安排学生参加集体劳动,彭银兰突然晕倒在工地上,还是曾荣升背起她就往医院跑,经过医生及时救治,她才苏醒过来。
  曾荣升与彭银兰是同一天进厂的。跟他们一起进厂的还有几个同学,但曾荣升跟他们的关系,都没有彭银兰这样亲近。这里所说的亲近,并不是说曾荣升与彭银兰产生了爱情,俩人之间发生什么亲昵的举动。而是说曾荣升与彭银兰的关系超过了一般的人。因为,彭银兰跟曾荣升的亲姐曾经住在一个女子宿舍里,是最亲密的室友。曾荣升的亲姐叫曾荣芳,两姊妹是同一天进厂的。曾荣芳是高中毕业,曾荣升是初中毕业。那个时候,曾荣升才十几岁,不晓得谈恋爱,他熟悉彭银兰的一切,但就是跟她不来电。再说,女孩都愿意找年龄比他大几岁的男孩。所以,曾荣升错过了跟彭银兰谈恋爱最好的机会。不久后,厂里来了一批复员麻子,这批复员麻子不乏恋爱高手。其中高手之一就是陶风光。
  陶风光是如何钓上彭银兰,曾荣升是知根知底的。彭银兰进厂时学的是车工。俗话说站死的车工,累死的钳工。可见学车工不是好耍的玩艺,她早就想改工种,找个轻松的事做了。这时,陶风光转业进了厂,他一眼发现彭银兰有点姿色,便拿出桃树脂粘红蜻蜓的劲头来,做死的粘她。第一次他背着双手去彭银兰的车间转悠,站在她的C618车床面前,对她说,看着你操作床子,简直就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彭银兰一听就来了神,立即启唇粲笑,脸上立即羞得绯红了。女孩的娇羞之态,更令陶风光心动不已。于是,他问她站着干活累不?彭银兰回他话说,不站着干活,难道还有躺着干活的吗?陶风光说,去我的车间吧,我叫你坐着干活,而且是很轻松的写写划划的活。彭银兰问是什么活。陶风光说是会计。彭银兰将小嘴一翘,说会计这活她不会。陶风光说,不会可以学嘛,先派你去财校学三个月回来再上班。这样,彭银兰就进了财校培训班。三个月期间,陶风光天天骑个自行车去接彭银兰回厂。这样一来二往,俩人的感情就开始升温,爱也就是这样谈成了。三个月后,彭银兰学成回厂,厂里一纸调令将她从加工车间调到一车间做会计。两年后,彭银兰在做会计的同时,也做了陶风光的“压寨夫人”。
  曾荣升一直搞不清,陶风光一来冲压车间做主任,就不喜欢他这个老实钻工。按理说,曾荣升是陶风光夫人的同学,应该特别关照才是。可陶风光看曾荣升却总觉得不顺眼,总以为曾荣升跟彭银兰同窗时,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甚至陶风光经常想,曾荣升和彭银兰既是同窗好友,又是同一天进厂的,且曾荣升的姐姐曾荣芳,与彭银兰同住一个寝室,可见曾荣升与彭银兰的关系非同一般。尽管彭银兰与陶风光结婚后,老婆不止一次地向他解释过,她与曾荣升并没有发生什么,既没有在一起轧过马路,也没有谈过爱。在彭银兰的眼里,曾荣升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毛头小伙。曾荣升呢,也压根儿没有与彭银兰谈情说爱的想法。可陶风光就是不肯相信。而且他由最初怀疑曾荣升对彭银兰谈过爱,动过什么手脚,到后来渐渐演变成对曾荣升的深深嫉恨。这种妒嫉心理,在他狭隘的心胸中疯长着,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两天后,曾荣升去问陶主任表格签了意见没有?陶风光反问道,还没有开会研究,签什么意见?
  又过了三天,是教育科办复习班的日子,曾荣升又去催要表格。陶风光说:“不要急嘛,快要开会讨论了。”
  曾荣升皱着眉向他解释说:“陶主任,不是我急,是教育科催得紧。如果再不交表的话,就不让我参加复习班,不能参加复习班,也自然不让我报名参加电大考试啊。”
  陶风光说:“好,这事我抓紧办。”说罢就掉头而去。
  傍晚,曾荣升在宿舍里走来走去,要不要参加复习班呢?我的申请表都没交上去,他们能让我进复习班学习吗?他真有点左右为难,打主意不清了。
  老婆向薇薇说:“姓陶的拿着你的申请表不给你,是故意卡你。你得罪他了吗?”
  曾荣升说:“没有啊?”想了想,又说,“听小马说,陶风光看见我在车间休息的时候看书,他看了觉得不顺眼。”
  向薇薇说:“哦,我知道了,姓陶的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对读书人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再说,他的死对头刘剑潭,是你的师傅,刘剑潭走了,转过来整你了。”
  陶风光见曾荣升在车间里看书就皱眉头,确有其事。曾荣升学习抓得很紧,常常在车间休息时间里,见缝插针地看书写作。冲压车间的职工都知道他,每到中午吃过午饭,人家都找地方睡午觉去了,惟独曾荣升则打开工具柜,从柜子最底层抽出一张厚厚的草纸,铺在地上,背靠着工具柜,就这样认真地读起书来。陶风光见他是利用休息时间读书,也拿他没办法。但少不了时常训斥曾荣升一顿:你不要命了,中午休息不好,下午哪里有精神上班呢?或在背后骂道:读什么鸡巴书呀,还想有什么出息?真是书呆子。
  曾荣升说:“说起来陶主任的老婆彭银兰还是我的同学呢。”
  向薇薇说:“你去跟彭银兰说说,叫她吹吹枕边风,也许行得通。”
  曾荣升决绝地说:“我不去做这种小人。”
  向薇薇说:“你呀,就是这个犟脾气,万世不求人!”
  曾荣升结婚不到一年。妻子向薇薇原是县皮鞋厂的制鞋女工。可结婚后,县里突然下了通知,清退各单位的亦工亦农合同工。向薇薇当属此列,补到了七百多元的清退款之后,从此便丢掉了饭碗。先是在老家跟曾荣升的父母过日子。可老人与年轻人掺和着过,多少会产生一些摩擦,过得并不愉快。她在电话里哭诉着,要搬过来跟丈夫一起过。说她在老家,想吃个松花皮蛋也吃不到,只有上街自己买来偷偷地吃。国庆节曾荣升回家,把向薇薇带回单位。由于他们属于半边户,在单位分不到家属房子,只能住在集体宿舍里。这一段时间里,向薇薇交了两百块钱,在市里一家裁缝培训班学裁剪缝衣手艺,想学成后开一家成衣店。平时,她喜欢跟与丈夫同一车间的同事聊聊天,对冲压车间的事情,甚至比曾荣升了解得还要多。她为人处世,接人待物,可以说比丈夫要灵活得多。
  向薇薇灵机一动,说:“你去教育科的人说说,扯个谎,说申请表丢了,再填一张就是了嘛。”
  曾荣升木讷地问:“欺骗组织怎么行?”
  向薇薇说:“唉呀,你听我的没事,弄到表格后,签上陶风光的名字,交上去,教育科保证不会找你麻烦。”
  曾荣升蹙眉说:“看来只有采取这个办法了。”说着,他准备了笔记本和钢笔,出了门。
  路上,融雪早已化尽,天气暖和了许多。复习班设在三村的子弟学校教室里。一村离三村有三里多路。曾荣升为赶路,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走得气呼呼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
  老远就看见子校教室灯火通明,曾荣升因此感觉心头也明亮了许多。
  上了子校教学大楼二楼,靠楼梯左手边的教室里坐满了人。门口摆着一张办公桌,教育科的一位女子坐在桌后面,进行报到登记。曾荣升向那人解释后,女子便递给他一张申请表格,叫他填上,至于领导签署意见一栏,她看都不看就收下了,只是叫他明天送两张一寸免冠照片来就行了。
  曾荣升走进宽敞明亮的教室,拣了个后面的座位坐下来。他高兴地想,早知道申请这么容易,还要陶风光签字做什么呢。现在他想卡我也卡不到了。
  曾荣升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是在工厂,他一直没有放弃文化学习。先是进了一个中专班,学完了高中到中专的数理化全部课程。后又入北方一家刊授大学,学习中文。所以,在复习班里,老师讲授的知识,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
  三个月的复习很快就过去了。四月上旬,开考前夕,曾荣升请了一周的假,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疯狂地进行复习,最后冲刺。床头、桌前和屋子四周的墙壁上,被他贴满了需要记住的数学公式和历史地理方面的知识。就是连漱口搪瓷杯上,也贴上了古汉语卡片。每天晚上他都要复习到凌晨一两点钟。屋子小,床头紧靠着书桌,灯光刺激得妻子睡不着觉。曾荣升便把台灯戴上高帽子,结果因高热不通风,灯罩上的纸帽子噗地一声起了明火,将他额前的头发燎得一片焦黄。幸亏扑救得及时,没有引起火灾。妻子被他惊醒了,见到他顶着一头燎焦的头发,站在烧坏的台灯面前发呆,哭笑不得。
  “荣升,快睡吧。”向薇薇从被窝里爬起来,劝道。
  台灯被烧坏了,没有灯想复习也不行,曾荣升只好无奈地脱衣上床。
  被窝里,向薇薇转过身来,伸手抚摸他被燎得枯黄的额发,长叹道:“唉,人家以为你赶时髦,烫黄头发了。”
  曾荣升说:“小青年就是这样的,把额前的一绺头发烫黄。”
  向薇薇问:“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把握吗?”
  曾荣升说:“差不了吧。”说着,就要侧身背对着她睡去。
  可向薇薇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用力将丈夫扳过来,紧搂着他,用滚烫的嘴唇紧贴住他的脸,喃喃地说:“荣升,我好想……”
  曾荣升一听,猛然记起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跟妻子做爱了,为了复习赶考,他完全忘记了丈夫这项义务。此刻在妻子的吻舔下,明显感觉到体内的欲望在涨潮。然而,他理智地挣脱女人的怀抱,对她说:“再过两天吧。”
  向薇薇脱光上衣,伏到他的肩膀上,呶嘴说:“不,我现在就要你。不是说,做爱能激发灵感吗?我相信是能帮助你临场发挥的。”说着,她将手伸到他的下身。
  曾荣升轻轻地将妻子的手拿开,说:“好薇薇,都快一点钟了,明天还要起早床赶考呢。睡吧。”说罢,他掀起被角,爬到另一头,在妻子的脚边躺下。
  向薇薇气得双脚直蹬,斥道:“曾荣升,你是不是怕我了,我是母夜叉、是母老虎,要吃掉你了吗?你这样的书呆子,不配娶老婆,你要的是书,不是老婆!”
  曾荣升一声不吭地听着老婆骂骂咧咧地数落着,不一会儿,在女人的骂声中安然入眠。
  向薇薇听着丈夫在那一头发出一阵阵鼾声,在黑暗中无可奈何地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无。
  曾荣升顺利通过了电大招生考试。半月后,分数下来了,他考了四百八十分,在全厂应考职工中是头名“状元”。
  曾荣升考得这样好,也是陶风光意料不到的。他想卡也卡不住了。当曾荣升拿着入学通知书,请他签字时,他阴着脸看了看,二话不说,就签上“同意”二字。
  钻床班的伙计们,见曾荣升兴高采烈地拿着通知书,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便一个劲地撺掇他请客。
  “曾哥,”马超说,“你不跟我们搭队了,以后难得见你一面了。今天哥儿们聚一聚,冒冒热气吧。”
  马超说的“冒冒热气”,就是叫曾荣升出点血,请大家吃喝一顿。
  曾荣升推却不过,便将钻床班的十几个伙计一齐叫到厂附近的“东东饭店”,点了十个热菜六个冷盘、两箱蓝带啤酒和两条精品白沙香烟,足足花了四百来块钱,这钱花得曾荣升好心疼!
  “曾哥,”小马举杯向曾荣升敬酒说,“祝我们的曾状元读书做官,鹏程万里。”
  复员麻子张怀民也站起来敬酒道:“曾哥,以后你做官了,可别忘记我们这些难兄难弟啊。”张怀民干活爱偷懒,又经常迟到早退,甚至旷工,在市里跟一伙小混混打得火热,吃喝赌嫖样样干。班上的伙计没哪个瞧得起他,可曾荣升对他不是另眼相看,常和他掏心谈话,劝他不要这样混下去了,收心做正经人。张怀民虽然对他的话听不进去,但平时有什么心事,总是跟曾荣升谈。
  高个子唐建军话却说得直:“曾哥雄心勃勃,想读了书出来要干一番大事业吗?我看你信心足,但交际能力略胜一筹。以后进科室,像你这样耿直的人,是很难混下去的。”唐建军说这话是有来头的。他就是从科室调到车间来的。他说在科室里太清闲,太无聊,太齷龊。他就是适应不了科室那种环境,才从科室调到车间来干活的。大家都认为他太傻,竟然愿意从米箩跳到糠箩。这不是傻子是什么?可他的看法却是,宁愿远离龌龊事非之地,干点重活,也不愿待在那里,让心身灵魂受到污染。
  曾荣升一一跟他们干杯,表示今后决不会忘记伙计们。
  酒喝到中途,饭店进来一个人,你道是谁?他就是陶风光。
  陶风光是陪外单位来厂联系购买冲压车间的边角余料的客人吃饭的。
  大家一见顶头上司来了,忙向他打招呼。小马还站起来,叫服务小姐弄来一个干净杯子,斟上满满一杯啤酒,向陶风光递过来,说:“陶主任,兄弟们凑份子聚一聚,没有请你,对不起了。在此,特向你敬杯酒。”
  陶风光冷冷地伸手挡开小马递过来的酒,说:“你敬我什么酒?又不是你请客。”说罢,就陪客人走进包厢去了。
  曾荣升一见,脸红到脖子根,他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陶风光已经知道是他在请客。请班上的伙计,不请车间主任的陶风光,他难道没有想法吗?何况陶风光是个喜欢处处给他看不顺眼的职工小鞋穿的人。曾荣升想到,虽然今后人在教育科文科班学习,但工资还在车间发放,说不定陶风光还会卡他一把。想到这里,他不禁担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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