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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评估风波

作品名称:卖厂(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1-01 10:47:27      字数:11091

  吕冰成为什么对尤林丽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呢?这并不是他有神仙的本事,而是他这人忒精,反应快。在招待赵硕峰、翟卫民的晚宴中,赵硕峰不是说尤林丽和翟卫民俩人掉队落在后面、好久才冒头吗?吕冰成一听就揣测到翟卫民一定在利用尤林丽,对她一定说了些什么。再听到赵硕峰说翟卫民冒头后样子显得很疲惫,后来看见尤林丽的脖子上多了一根贵重的钻链,他立刻将这些信息整合起来,最后判断出尤林丽一定被翟卫民收买了。俩人的关系暧昧,非同寻常。所以,他借口送她回家,在路上厉声诈出她与翟卫民的交易过程,向她提出警告,把她争取过来,为他服务。尤林丽尽管狡猾,哪有吕冰成这样老奸巨猾?在她听来,他向她解释得也很有道理,俩人联手对付新海人才是正道。那晚她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这样想,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想两边都不要得罪,两边的好处都得到,这样不是更好吗?想到这里,她在黑暗中沾沾自喜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赵硕峰他们动身离开南江回新海公司。吕冰成拉上尤林丽、朱开美开车为他俩送行。
  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吕冰成笑着对尤林丽感叹道:“唉,客去主安,这几天搞得我头昏脑胀了!”
  尤林丽说:“这仅仅是开头呢,下一步的事情更多。”
  吕冰成说:“对,马上得请市里派评估小组来厂了。”
  尤林丽问:“要不要我跟你去市里跑呀?”
  吕冰成笑着说:“现在你就跟我去。”
  尤林丽说:“哟,真是深圳速度呀!”
  吕冰成说:“听说孙市长要调走,怕换个领导就不同意了,趁孙市长在任,我们得赶紧办,就怕夜长梦多。”
  尤林丽说:“那是的。”
  车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朱开美要下车回厂。她对车里的人不无嫉妒地说:“你们两个去吧,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说着,就一个人下了车。
  到得市政府大院,他俩径去市长办公楼找孙市长。
  秘书接待了他俩,说孙市长外出视察工作去了,有什么事留个言。吕冰成说,就是南江汽车制造厂新厂区资产评估的事。秘书一听,说:“哦,这事孙市长已经跟省资产评估事务所的肖力群律师说好了。肖律师和他的评估小组一行三人明天就到。他要我通知你做好准备,迎接肖律师到来。”
  为了证实此事,吕冰成立即拨通了孙市长的电话。电话里孙市长说是有这回事。肖律师是他的同学,绝对假不了。
  这时,张兴强副市长跟许多人一起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原来他在主持一个会议,才散了会。吕冰成连忙喊住他,问:“张副市长这样忙啊?”
  张兴强说:“还好,明天我会跟肖律师来你们厂。评估可是大事情,你们赶快把新厂区的固定资产原始数据准备好,没有数据的地方自己马上匡算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吕冰成连忙点头,说:“是,张副市长想得真周到。我回去赶紧办这事。”
  张兴强望了望尤林丽,笑着夸赞她说:“尤小姐在这次接待工作中表现不错嘛。”
  尤林丽说:“谢谢张副市长夸奖,我做得还不够,请您多多指教。”
  张兴强说:“哪里还用得着我指教你,你可是在大都市里闯荡出来的交际高手。”
  尤林丽说:“张副市长不要抬举我,我个人的能耐再大,如果没有市政府、没有您的支持和指导,也做不出什么成绩来的。”
  张兴强说:“市里只是做一些组织工作,敲敲边鼓,具体的工作还得由你们基层去做。看起来,南江厂跟新海骏驹公司的合作有你在场,已经有了眉目。”他说着,俯向她,小声对她说,“你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说罢,就折身向他的办公室走去。
  尤林丽向身边的吕冰成请示说:“张副市长找我有点事,你在外边等我吧。”
  吕冰成淡然地允诺:“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尤林丽走进张兴强的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说:“张副市长有什么好事啊?”
  张兴强说:“尤小姐,恕我直说,我发现你在这次与骏驹公司的合作商谈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尢林丽连忙摆摆手,说:“张副市长不要这么说嘛,我只是一个负责接待工作的服务员罢了,哪里是什么重要角色?”
  张兴强说:“不要谦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我看出来了,赵硕峰和翟卫民他们很看重你,赵经理曾跟我说过,你很漂亮、很迷人。可以说,跟骏驹公司合作成功与否,你在其中起的作用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
  尤林丽再次打断他的话,说:“张副市长这样夸奖我,我都云里雾里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其实我太普通了,不可能起什么大作用。”
  张兴强加重语气说:“不要谦虚了,过分地谦虚,就是虚假。”然后放低声调,说,“尤小姐,你就没有想到一个工厂再大也是归在地方管理吗?”
  尤林丽被他的话搞糊涂了,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张兴强继续说:“当然,今后我国工业管理推行现代企业制度,政企分开,政府不干预企业的事务。但是,那只能在改制之后逐步实行。目前阶段,企业还是政府的儿子,政府是企业的娘家。比方说,南江厂和骏驹公司的合作,如果没有市政府的直接过问,能够实现合作吗?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在关注着这件事情。因为,南江厂是我们从南江市企业中走出去,与外地企业进行跨地区合作的第一个单位。我们做父母官的不能不把精力放在打响头炮的大事上。搞得好,南江市的企业就沿着这条一直走下去。搞得不好,南江厂就是一个教训,后来者以此为鉴……”
  尤林丽听着张兴强这一番长篇大论,更加惶惑起来,难道他找我来就是听他发表这样的演讲吗?她真的越来越糊涂了。
  她敷衍地说:“张副市长说得很有道理。”
  张兴强说:“合作的事才开了个头,我很担心。有些话不好跟其他人讲,但是跟你说我觉得无妨,因为,你不是我们市政府这个圈子里的人。说实话,南江厂合作成功了,我们就是功臣,不成功的话,我们就是千古罪人,被子孙后代唾骂啊!这事的风险太大了,毕竟我们没有经历过。”说到这里,他舒缓口气,说,“小尤,我找你来,就是掏掏心里话,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回去吧。下一步评估的事情你可要多操点心了,因为双方的评估肯定会有出入,你要学会在中间做调和工作。”
  尤林丽郑重地向张副市长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
  吕冰成在走廊里一眼见到尤林丽走了出来,就急切地问:“张副市长找你谈了这么久啊,说些什么事来着?”
  尤林丽说:“说什么啊,像是在做报告,说一些大道理。说什么南江厂跟骏驹公司合作的事,他可要担风险什么,还说工厂再大也归地方管理一类的大话、套话……”
  吕冰成一听,琢磨了一会儿,猛然醒悟地说:“你呀,就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吗?”
  尤林丽问:“什么弦外之音啊?”
  吕冰成说:“这话你还听不出来吗?张兴强在暗示他在合作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他也想分一杯羹呢!”
  尤林丽说:“哦,你说得很对,你一点破,我就明白了。他说了半天的大道理,其实就只说了一句话,就是他要从我们与新海的合作中捞到好处?”
  吕冰成说:“是的,我是这样分析的,不知对不对。”
  尤林丽说:“那你的态度呢?”
  吕冰成说:“当然,该他得的,就给他嘛,毕竟他是领导。”
  尤林丽说:“这么复杂呀!领导说话的艺术太高明了吧,心里想要,却嘴里偏偏不肯说出来。”
  吕冰成说:“这才叫领导呀,要不就不叫领导了。”
  说话间他们回到厂里,吕冰成拉上尹万林去总师办找许总,商量新厂区的资产评估准备工作问题。
  总师办现在只剩下许有德老总和副总张大才两个光杆司令,其余的调的调走,下的下岗,或去外面打工,技术骨干没有一个留下来的。许有德还差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张大才只差两年也要退下来。南江厂红火的时候,成立了汽车研究所,发行内部汽车技术研究杂志,跟天津汽车研究所合作进行新一代轻型汽车的开发技术,真是人才济济,成果辉煌。如今衰败成这样,尹万林心里确实很不好受。
  许有德一听是资产评估的事,连忙翻箱倒柜地寻找新厂区的资产原始资料。
  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资料没有找到,许有德急得一头大汗,对厂长、书记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很可能是原来主管设计工作的人带走了。”
  张副总补充说:“是的,厂里好多重要的技术资料一些人都弄走了。一来是为他们调动工作和去外地打工找工作提供业绩证明,二来是他们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利用这些技术资料方便多了,比重新另起炉灶容易得多。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属于偷窃技术机密的行为给工厂带来多大的危害。”
  吕冰成一听,骂了一句:“他妈的,都是一些窃厂贼!”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尹万林想了想,问许有德:“许总,这些资料应该在电脑里保存有一份吧,你打开电脑查查看看。”
  许有德摇摇头,说:“电脑里没有建厂初期的东西,那些很大一张的厂区平面图录入电脑很麻烦的,要扫描,制成缩微胶卷,厂里没有尝试过。”
  看来,拿不出资料了!尹万林叹了一口气,走出总师办。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站在桌前的书橱前茫然无绪地扫视着一本本书脊。他的书橱里大都是一些关于党建工作和市里的发下来的一些学习文件,离他所要的相差太远。突然,他想起宣传科那个袁贤民主持编纂的《南江汽车制造厂厂志》上面,不是有关于新厂区的资料吗?他立即打开书橱,取出那本粉红色的厂志,翻开“创业篇”,顺着篇目查下去,很快就找到了新厂区的原始资料。
  他欣慰地抚摸着这本浸透了袁贤民心血的厂志,不由得敬佩起他来,神思又被拽回到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些岁月里。
  那是一九九五年年初,市机械局编志办下了通知,说盛世编志,是大势所趋,正好工厂这一年是成立二十五周年。由他主持编纂这部反映工厂面貌的厂志。先是由厂办牵头,结果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也没有半点动静。尹万林火了,市里三番五次地催交稿,可厂办却这样对待。这时,厂工会主席龙平走来,对尹万林说:“工会不是有一个袁贤民么?我推荐他担任编纂厂志怎么样?”
  接着他就向尹书记说起袁贤民的事情来。
  袁贤民大学毕业后分在厂办做秘书,经人介绍,跟冲压车间保管员樊梅花结了婚。厂办的人嫌这袁贤民沉默寡言,不懂交际,不适合厂办秘书工作,于是一脚把他踢开。袁贤民没有地方安排,其时,他参加了厂工会的一个当场命题作文竞赛,他的杂文获得了一等奖。龙平觉得袁贤民是块好料,厂办错怪了他,就把他收留下来,做工会的秘书。
  龙平说:“袁贤民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还是班长,文笔是一流的,发表了不少作品,他毕业后因由大学重点推荐,才去厂办做秘书的,哪知道厂办的人不识货。我想,他完全有能力编纂厂志。”
  尹万林想了想,说:“好吧,你马上把他叫来,我向他交代任务。”
  就这样,袁贤民一手接下编纂厂志的工作。他先是草拟了一份厂志章目表,将需要的内容复写成多份发到各个部门,限期完成。然后,他开始利用这些草稿和厂档案室里的所有资料,开始编纂。白天,因工会办公室里来人太多,他就向龙平要了杂物间的钥匙,坐在一堆杂乱的演戏道具中间,屈着双腿,翻阅堆成一人多高的资料,光是记录的卡片就有上千张。一个月下来,十七万字的厂志如期完成。人家工厂组成一个庞大的编志办,动用了十几个人编了一年也完不成的任务,袁贤民却一个人在一个月之内编完了。上级主管部门为此奖励了他一千元钱。本来这是袁贤民辛苦劳动所得,可他不敢独占,而是按照各单位交稿的字数作为稿费发放下去,自己得到的也只有编纂费。
  当南江汽车制造厂第一本厂志印刷出来、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味摆放在尹万林面前时,他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一个无名小卒的劳动成果,切实地感受到袁贤民这人的能量很不简单。当初,龙平力荐袁贤民,厂部一些领导还不同意让他编厂志呢,是尹万林力排众议,拍板叫他接下任务的。因此,他得罪了厂办那些人。袁贤民编厂志是师出无名,连个编志办主任也没有弄到。尹万林觉得如果再让袁贤民待在专业不对口的工会,那是他们领导的失职,于是,他提议把他调到了厂宣传科当宣传干事。第二年便解决了他的组织问题,入了党,提拔他担任宣传科副科长。老科长不久退下来了,袁贤民便升任为政工处副处长,兼任宣传科科长。可惜厂里发不出工资,留不住人才,袁贤民对尹万林说,尹书记,我想请一个月假去广州看看,结果一去不返。听说他在广州的一家打工刊物做编辑部主任呢,混得很不错。而如今的厂里,有本事的人插上翅膀远走高飞,连中层干部也不想干了。能当官的下了,不配做官的却在做着官。袁贤民夫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袁贤民是一个宣传能手,可是不在岗,而他的妻子樊梅花本来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保管员,现在却占着劳资处副处长的重要位置,这不是任人惟亲吗?
  尹万林心想,如果没有袁贤民在厂志里完整地记载了新厂区的固定资产资料,那么,会给今天的评估工作带来多大的被动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袁贤民升起一种感激之情来。
  六月二十八日,南江市市长孙和方、副市长张兴强、秘书长达昌平亲自率领省资产评估小组进驻南江汽车制造厂。
  在同一天里,由正远集团公司委托新海盛达资产评估注册评估师韦明在新海骏驹公司赵硕峰、翟卫民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南江汽车制造厂。
  这两支评估机构人员在一起碰了头,商定了评估方法和程序,先进行实地考察,然后按照资产评估的原则和技术路线进行评估。
  孙市长特地向南江厂的领导介绍省资产评估师肖力群,并对老同学说:“肖律师,你是我的大学同学。在评估领域的业绩在全省来说是数一数二的,堪称专家啰。南江厂评估的事就全权委托给你了。”
  肖律师谦虚地对孙和方说:“老同学过奖了,我只不过是个丈量土地和房产的记分员吧,没什么了不起的。好,我保证公正、公允地完成任务吧。”
  南江汽车制造厂的厂级领导尹万林、吕冰成、总工程师许有德以及企管处长罗荣彪、技术处的副处长吕效先等一齐汇集在新厂区陪同他们进行评估。
  说起这个吕效先副处长,还有一段来历呢。
  吕效先是八十年代中期从省城的一所机械学校毕业,仅有中专学历。吕冰成来南汽做厂长之前,吕效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罢了。工厂大面积下岗后,原有两百多名技术人员都树倒猢狲散地各显神通,自找门路,去外地打工了,有的居然混得不错,在深圳迅速靠技术才干致富,身家百万的就有好几个。技术处只剩下他和另外几个没有大学文化、技术平平、出门打工叫不响的中专生。原来的技术处长王跃平业绩不是很突出,但经过宣传科科长袁贤民在国家汽车报纸上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介绍王跃平的事迹之后,他拿着这份报纸去了深圳,结果被深圳市政工程公司看中,调到深圳工作去了。临走时,他找到袁贤民,对他感激地说:“袁科长,感谢你帮了我!以后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打电话与我联系,我一定想方设法支持你的。”王跃平走了后,技术处领导一直空缺。因厂里没有生产,空缺也没有什么关系。吕冰成来了之后,吕效成觉得厂长跟他同姓,容易说话,于是便在一个晚上提着丰厚的礼品登门拜访吕冰成。吕冰成跟他聊的是姓氏文化,一聊就对上了号,原来吕冰成跟吕效先虽然老家隔着几十公里,却是“扁担亲”,即出了五伏的远亲。他们爷爷的爷爷曾经是共用一个勺子在锅里舀饭吃的。吕冰成说,我会帮你的。果然不久,吕效先就被厂长任命为技术处副处长。吕冰成只要牵涉到工厂技术方面的事情都要把吕效先带上。因吕冰成是乡村一个看地舆风水的先生,乡亲们叫他的父亲为“吕半仙”。而吕冰成来南江厂后,也多次信风水迷信,所以,职工们讥讽地将他称之为“吕大仙”,将年龄小吕冰成十来岁的吕效先称之为“吕小仙”。
  本来,这么重大的事情,原厂长陆有平应该出席的,但是他对吕冰成拉来新海骏驹公司与南汽厂合作的事,十分反感,说这种事他一概不参加,为了彻底挡去这些应酬,五十八岁的他,就在前不久,向厂部提出病退,准备跟老伴去儿子工作所在的北京定居。尹万林坚决不同意,于是,陆有平还是留了下来。可是,他今天不出来见客。
  尤林丽也来了,今天她打扮得焕然一新,新买的藕荷色超短裙和浅白色无袖窄肩心形领衫,颈上挂着那串闪光的钻链,撑把银灰色的防晒伞,在太阳底下显得格外娇艳迷人。
  翟卫民一眼见到尤林丽就热情地打招呼:“尤小姐,今天这么漂亮啊!”
  尤林丽瞟了他一眼,反问他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呀,不漂亮点怎么行呢?”
  翟卫民靠近她,悄声说:“你去盯住你们省城的肖评估师,有消息就马上告诉我。”
  尤林丽小声说:“行,我就去了。”
  当两组评估小组开始一边翻阅原始资料,一边从新厂区的西角起丈量土地了。
  这时,一些工人围了上来,眼睛鼓鼓地盯着这些皮鞋擦得雪亮的外地人在量地,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听说,新厂区要卖给新海人了!”原冲压车间的大梁焊工郭跃进对大家说。
  那位个子高高的圆号手邹保军忿然地说:“没经过职代会讨论表决通过就这样卖了?那还了得!”
  数得上全厂最泼辣的女人黎梅娥也跑来了。这个女人年龄四十来岁,长有一米七的高个,腰有水桶粗。丈夫李汗生得矮小,只有一米六七,是用户服务科科长。夫妻俩的性格完全颠倒过来了。李汗是个说话蚊子声音般那样小、走路怕踩死蚂蚁的怕事男人。可黎梅娥却完全是个暴烈男人的性格,一次黎梅娥跟丈夫吵架,她抓起李汗就往窗外扔去,幸亏她家住在一楼,窗外放着一堆瓦楞纸包装箱,李汗没有被摔坏。不过,黎梅娥疼丈夫也在全厂出了名,她平时对丈夫可好呢。做了好菜总是先尽丈夫吃,再给儿子吃,自己吃些汤汤渣渣。在单位打扑克人家输了请客,买了瓜果什么的,她自己不尝一口,总要留着给丈夫吃。黎梅娥的嗓门特别粗犷,这时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吵嚷声:“新海人把你们南江人当傻子整呢,卖完新厂区还卖什么?到时候连南江厂的黄花闺女也要都卖光的!”
  总装车间的下岗职工叶正群抄着手,正色说:“别说怪话啰,这只是合作的头一步,先评估土地和房产,然后进行转让。”
  黎梅娥把两手一摊,说:“先让新海人拿钱来,我们每个职工能分到一两万就转让。”
  郭跃进说:“有这种好事?新海人拿钱出来也是投入生产,开发农用车啊。哪有让你们先分钱的?”
  黎梅娥蛮横地说:“不拿钱给我,我们躺在新厂区不肯走了!走,我们一起跟他们评理去!”说罢,就伸手来拖站在身边的几位年轻小伙。
  郭跃进制止道:“黎师傅,你不要胡闹好吧!人家卖烧酒,你在一边喊‘好淡’,这不是坏了厂里的大事吗?”
  黎梅娥两手叉着水桶腰,质问郭跃进:“哼!你护着他们能捞到什么好处?到时候地卖光了,我们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郭跃进说:“黎师傅,你听我说,南江厂这个样子,不卖一部分确实生存不下去。即使对方就是骗子,这块地他也搬不走,还在这里嘛,你急什么!”
  黎梅娥说:“听说是那个姓吕的‘吕大仙’拉来新海人,我看他就是不顺眼,花心男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郭跃进耸耸肩膀,说:“估计新厂区会贱卖,评估也是一句空话。”
  邹保军说:“走走过场吧,还有什么好评估的,中午去酒店喝一喝,在盐浴池里泡一泡,再请小姐按一按,不就完事了吗?”
  黎梅娥笑了起来,说:“如今办事三部曲嘛,没有什么稀奇的。”她突然指着远处撑着太阳伞的尤林丽,说,“你们看,那个姓尤的女人出尽了风头啊!”
  邹保军说:“人家还是没有结婚的女孩呢,你说是女人。”
  黎梅娥说:“哎呀,你还以为她是没开过苞的黄花闺女吗?日出东方,日到西方去了,做了美国老板的小蜜。吕大仙可是个爱腥的花心男人,把她从新海弄回来,就是专门对付新海人的呢!当然,肥水不过别人田,他自己先沾光。”
  黎梅娥一席话说得大家哄笑起来,叶正群笑弯了腰,说:“黎师傅,你也想日出东方么?”
  黎梅娥说:“我老啰,没有人家鲜嫩,哪能呢!人家可是有祖传的。”
  叶正群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尤林丽父亲尤第会跟圆号手邹保军的老婆谢海燕的风流韵事。圆号手邹保军在一边听了,恨得直咬牙,心里诅咒道:“这个多事女人,说到老子头上来了!”他气得鼻子里直哼哼地走开了。
  这时,市里领导已经离开了新厂区,留下南江厂的人陪同新海和省里的评估师在新厂区里走动着。
  吕冰成、尤林丽他们跟着肖力群评估师来到了靠近南江大道北区进行土地丈量。
  其实,厂志上写得清清楚楚,新厂区占地面积是十三万余平方米,折合为一百九十五点六四亩。几十年来,新厂区没有重新征地,这个数字应该说是准确的。那么这一次评估不过是证实这个数字罢了。
  新海和省评估师丈量的结果与厂志上的数字大致相同。
  可是在计算新厂区建筑工程投资时,双方的计算结果有很大的出入。
  原因在哪里呢?尹万林特地查看了新海方的估算表,发现他们在估算新厂区的半成品仓库建设投资时,因为是旧房改造,他们只计算改建或改造费用、添置设备费用和安装费用,而没有把原来建房的费用算进去。
  尹万林立即拉来肖力群,向新海方提出了异议。
  肖力群对赵硕峰他们说:“你们这种计算方法是错误的。因为单位原有的半成品仓库虽然不要花钱去买,但它们属于单位的资产,是花了一定的代价取得的。现在它们如果不用于这个项目的实施,则可用于其它项目盈利。”
  赵硕峰委婉地反驳说:“说实话,南江厂这些破烂房屋,我们能把它们的改造费用匡算进去就是不错了。”
  肖力群问:“为什么?”
  赵硕峰说:“因为,如果我公司受让新厂区之后,这些房屋会让它永远消失,另外建造新的车间。”
  肖力群说:“不管你们受让之后怎么改造厂房,但是它们原有的建筑面积的商品价值仍然存在,既然存在,就应该把它们的整个费用算进去。另外,我想提醒你们,建筑工程主要是指土建工程,包括房屋建筑工程、大型土石方和场地平整工程、特殊构筑物工程等。建设期利息作为交付使用财产价值的一部分,计入固定资产原值。房屋建筑面积和使用面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建筑面积是按建筑物外墙勒脚以上的外围水平面积计算的,而使用面积是按实际使用面积计算。”
  新海方的评估师韦明这时跑上来打圆场,说:“好了,二位不要争了,肖律师你跟他说等于白说了,因为他是外行。好吧,按肖律师的意见,我们考虑整个的房屋建筑成本。”
  ……
  第一天评估工作就这样以不愉快的方式结束。
  晚上,吕冰成、尹万林等厂级领导陪赵硕峰他们在“香里行”酒馆赴宴,尤林丽、朱开美她俩自然少不了在场。蒙古小肥羊火锅、清蒸甲鱼汤、红烩海参鲍鱼、红烧狗肉脆肠、猪里脊肉丝炒鹿鞭,坛子蒸栗子核仁鸽子肉、黑木耳炖乌鸡等地方美食,琳琅满目,香气逼人。翟卫民爱吃狗肉,夹了一筷子狗肉,发现特别酥脆,说:“怎么狗肉连同肚片一起炒呢?”
  尤林丽嘻嘻笑着说:“你呀,入乡要问俗,不要瞎说。这哪里是肚片,是狗肠。”
  翟卫民一听是肠子,连忙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说:“你怎么不早说?”
  吕冰成用筷子敲着碗边说:“翟经理你就不知道了,你不是爱吃狗肉么?但是我们这里有个乡俗说,不吃狗肠,等于没尝。”
  翟卫民诧异地问:“真的,有这种说法吗?”
  吕冰成解释说:“因为我们这里的狗肠可是最好吃的一道菜,甚至比狗肉还要看重呢。”
  翟卫民说:“在我们那里呀,狗肉是上不得台面的,因为狗肉好吃名堂臭。”
  吕冰成说:“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嘛。”
  饭后,吕冰成和尹万林回厂去了,留下尤林丽和朱开美陪他俩打纸牌。翟卫民打了一盘,便对尤林丽说:“走,我们去外面散散步。”说罢就出了门。
  尤林丽在后头跟着,出了金泉宾馆,他俩来到一家茶艺馆,要了一个包厢,等服务员递上茶水之后,门一关,翟卫民搂住尤林丽就伸嘴往她脸上亲去,说:“好林丽,想死我了!”
  尤林丽脸一晃,避开他的嘴巴,说:“馋猫,才几天呀!”
  翟卫民拍拍她的屁股,问她:“你跟了肖律师一天,打听到什么信息没有?”
  尤林丽回忆了一下,说:“听他说,新厂区整个匡算是七千五百八十万元。”
  翟卫民问:“是不是包括新厂区整个土地、房屋建筑和机械设备?”
  尤林丽说:“好像是的吧。肖律师说,这个估算是比较接近新厂区固定资产的实际数目。但是,我听许总工程师说——”
  “许总说什么?”翟卫民机警地追问道,“快说。”
  尤林丽说:“新厂区一部分‘九五’计划技术改造项目,比如油漆车间、涂装流水线、后桥总成流水线等是按一九九九年的新价计算的,其余是按一九九一年价位计算。这样就多出了五百万元左右。”
  翟卫民忙把这些数字存进了手机里,说:“我知道了,你们厂的这些车间和流水线刚刚建好,没有投入实际生产就停产了。银行还贷成为泡沫,背负着沉重的利息包袱,所以打破了评估行规,按新价匡算了。好,你告诉我就好,我们可以在这个数目上再杀杀价。”
  尤林丽把手向他面前一伸,说:“拿来吧。”
  翟卫民笑着说:“哟,你倒是好干脆哦,就伸手要信息费了。好吧,我给你。不过我想先问你,想要多少?”
  尤林丽说:“我想要多少?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我想一口吞下你们公司的全部财产就好。老实说,你到底能给我多少?”
  翟卫民说:“先付你两千块吧,等事成后再付给你多一点。”说着就把钱付给了她。
  尤林丽接过钱,嘟着小嘴巴,扭捏着细柔腰肢,嗲声道:“小气鬼,才给我这么一点。我可是冒着危险告诉你的呢!”
  翟卫民淫邪地把手伸向她的下身神秘处,笑道:“谁说我小气呀,我可是大方得很咧。小心肝,我恨不得在你身上掏干自己呢!”说着,他的嘴凑上来,紧吻着她的樱桃小嘴。尤林丽想挣脱他铁桶一般紧箍着她的腰肢的手,甩开他的大嘴巴,也力不从心、来不及了。就在狭窄的包厢里,伴随着天花板上悬置音箱里播放着柴可夫斯基《桃木夹子》的柔美交响乐曲声,翟卫民压在尤林丽的身上,扯脱她的裙子和里面的三角内裤,进入到她的体内深处……
  
  通过三天的实地考察和资产评估,新海方和南江厂委托的评估师互相通报各自评估新厂区固定资产金额。南江厂方面报的是七千五百八十万元;新海正远集团公司委托的评估师报的是七千一百万元,双方所报数目比较接近。是否接受新海公司的报价?南江厂领导一时拿不定主意,
  吕冰成找到孙市长商量,说:“市长,你看,到底是按新海方面的价格转让,还是坚持我方的价格?”
  孙市长考虑了一会儿,反问道:“如果我们的价位没有水分,是实打实的价格,我们为什么不坚持这个价位呢。如果我们放弃就意味着吃亏啊!”
  吕冰成说:“我反复询问过你的同学肖律师,他说这是实价,没有浮夸。不过……”
  孙市长说:“不过什么?”
  吕冰成说:“我们把刚刚完成的九五计划技术改造项目油漆车间、涂装流水线、后桥总成流水线等,按一九九九年的新价计算。因为这些项目建成后没有产生出实际效益,工厂就停产了,银行借贷利息就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孙和方说:“跟骏驹公司谈判时,把这些向他们解释清楚吧,他们会理解的。”
  吕冰成说:“孙市长,听我们总工程师许有德说,这个是不能向乙方透露的,因为这是企业机密,何况跟评估行规相抵触,不便于解释。”
  孙和方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明白了,是不能说的。那跟他们谈时我们就坚持这个价位底线,不能少了。”
  吕冰成说:“孙市长,你的同学肖律师对我说,新海方面好精明呢,他们的评估跟我们非常接近,如果减去‘九五’改造项目按新价计算多出的那一部分项目的费用,就是他们的报价、即七千一百万元。”
  孙和方说:“你问了肖力群没有?他们为什么报得这么准确呢?”
  吕冰成说:“肖律师说他也搞不清楚,可能是他们的评估手段很先进吧。”
  孙和方拧起了眉毛,沉思良久,最后拍板道:“好吧,我们在新海方面这个价位上浮一、二百万元,跟他们讨价还价。”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在金泉宾馆顶楼会议厅里,新海骏驹公司负责人赵硕峰、翟卫民与南江市委、市政府、南江汽车制造厂等领导开始了实质性的评估资产认可谈判。
  谈判桌上,新海方面坚持他们的报价,毫不让步,说这是最公平的价位,不能再加了。南江汽车制造厂刚刚提出要在他们的报价上浮两百万时,立即遭到他们拒绝,结果连续两天谈判都没有出现价格上的松动,双方相持不下。
  第三天,面对强硬的对手,南江厂方面不得不做出牺牲,接受了他们的报价:新厂区的固定资产净值是七千一百万元人民币。
  双方在资产评估报价表上签字。
  这是一九九九年七月五日。后来,这份有着孙和方市长和吕冰成厂长以及新海骏驹公司负责人赵硕峰、翟卫民等人签字的报价表,被南江汽车厂的工人愤怒地指责为南江市卖厂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
  合作有了眉目,新厂区转让给新海骏驹公司已迫在眉睫。摆在南江厂面前的工作还有很多要做。吕冰成指挥在岗人员集中到新厂区,把属于老厂区的工装设备和半成品,装车运回到南江厂的老厂区。还有八个仓库的汽车配件成品因老厂区无场地,只好将它们封存在新厂区的仓库里。
  这些有形硬件还好办,搬回来就是。问题是属于南江汽车制造厂所有的无形资产汽车生产目录如何处置,这下碰到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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