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家庭会议

　　考试如期而至，同学们个个精神抖擞，奋力答题。三天下来，每一个人都交上了满意答卷，不管好与不好，众人是满不在乎了。谁都知道，考试完了，离放假就不远了,足足有两个月假期，谁还在乎考试好坏呢。几天后，老班公布了考试成绩，紧接着说些语重心长的话，不管同学们听与不听，老班这也算是例行公事，逢假必讲。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同学们纷纷踏上了归家路途。郑星不知道咋了，心里边感觉空落落的，竟然有种依依不舍的味道，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似的。一时间，绕着校园慢慢转了一圈，伫立半晌，这才突然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月余时间，郑星啥也不做，每天几乎都在看武侠小说,像古龙的，陈青云的，梁羽生的，不知道读了多少。整天沉浸在武侠世界的刀光剑影里，想象着一片从未有过的新天地，幻想着将来当一个大侠，出去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以前，郑星是很少看武侠小说的，总觉得武侠小说全是胡编乱造，装神弄鬼的，现实世界里哪有这样的人，自从拜读过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以后，郑星这种天真的想法竟不知何时悄然转变了，竟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独特喜爱。郑星记得，第一次读金庸先生小说是在小学时候，读的最早的一部应该算作是《射雕英雄传》。当年那部书只有少半部分，着实让郑星气恨不已，视为人生第一大憾事。
　　由于初三中考的缘故，学校竟提前八月十五号开学。郑星乍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着实震惊，却也只能听天由命。反倒是父母十分高兴，完全赞同这个决定。郑星知道，天下父母都一门心思，望子成龙，盼女成凤。众同学月余不见，这一次相见反倒有些特别，除了相对亲切以外，更多了一些成熟。由于提前开学，仓促应对，郑星一本学习的书都没有借到，反倒是东东早有准备，借了一整套课本。郑星倒无所谓，全不在乎，四个班的同学，课程安排不一样，轮流倒换着借，又不耽误事，省时省心！
　　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事让郑星心碎到底，那就是英语老师调走了,离开了她所喜爱的同学们，再也回不来了。这件事众同学早有耳闻，只是不愿意承认心中这个想法，如今当一切幻想成真，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郑星再难逃避，着实伤心得紧。
　　新来的英语老师四十来岁，身材微丰，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慈眉善目，对同学们特别好。不知怎么，郑星却不大喜欢，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原本，郑星以为这是自己一个人的心理感觉，后来发现众同学都一样，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错觉。郑星这才明白，经历了两次痛苦难忘的分别，同学们的心已经成熟，加之学校连换两个英语老师，学生不买帐，纵然现在的英语老师再好，比以前的英语老师好过十倍百倍，对于同学们而言，那只是一个老师。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会产生“我们”的那种亲切友好的感觉了。
　　眨眼间，已是九月一号。三个年级都开学了，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活力，重新热闹起来。老班自然话也多了起来，无非是劝导上进之言，逢会必讲。奇怪的是，这次同学们听进去了，不再嘻嘻哈哈地表示反对，学习浪潮空前高涨。初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直接关系到明年中考的成败，即使再调皮捣蛋的学生也知道事关重大，如何还敢胡闹。唯独郑星、王璐两人孤单难过，提不起丝毫精神，更别说好好学习了。开学之初，小虎突如其来地退学了，原本还当是谣言，没人相信，后来小虎一直没来，退学自然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再难有假；第二个就是郑星的好朋友王芳转学了，再也不得见面，着实让人心碎。以前常在一起，郑星似乎并没有觉得朋友有多重要，如今这一分别，海角天涯不知何时再见，郑星突然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了。尤其是王芳的离开，对郑星的打击尤为厉害，一直难过了好几天。
　　这日，郑星专门找到王璐，一处儿闲话。半个多月过去了，两个人还是难过，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头，只得说些以往趣事当作回忆。令人惊奇的是，越是说高兴的事，两个人越是难过得要死，仿佛空气里都是悲伤，怎么也没法让自己呼吸到快乐的味道。
　　“郑星，我好难过！不止是为他，还为咱们自己。”
　　“咱们还是看开点吧，路是自己选的，就得自己咬紧牙关的走下去。小虎走了，王芳也转学了，咱们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祝福他们了。”郑星眼见王璐情难自已，一味伤感，只得尽力安慰，虽然自己也难受得要死要死的，但作为一个男子汉，怎能轻易悲伤！
　　“郑星，小虎走了，我……只有你了，除了你，我再没啥真心朋友了。”王璐说得情真意切，眼色忧郁，深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忙道，“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咱们一起走完这最后一站，好不？”
　　“没问题。”郑星郑重承诺道，看着王璐继续说道，“其实，小虎也并没有离开咱们……王璐，要对咱们的友谊有信心，小虎人不在学校，但咱们的心是相连的，咱们谁也不会忘了谁……以后咱们也会分开，过自己的生活，但感情不会变，咱们永远是好朋友！”郑星的话并不如何激昂，却很实在。王璐眼睛里的暗淡一点点没了，闪出晶莹的泪光，直勾勾盯着郑星，抿着嘴儿直笑。
　　自习课后，老班突然进了教室，仿佛地府里无形的幽灵,总是神出鬼没的。众人正准备溜之大吉，一下子被老班逮个正着，赶紧一溜烟似地跑回座位，老老实实地坐好，静待老班发落。老班笑态可掬，一改往日模样，竟无半分生气，摆摆手叫道：“好了，静一静，耽误大家几分钟，说会子事。”略微一顿，慢吞吞地道，“同学们，为了大家能够高中，我们四个班主任还有校委决定，给你们加班，每天多上半个小时的课。”老班话落，冷眼看看同学们反应，眼见同学们反应不激烈，心中欢喜，声音抖然提高了一倍，叫道，“大家都是大人了，初三又是冲剌阶段，要能吃苦，要能受累，好好端正学习态度,笨鸟先飞，迎头赶上。再有，就是复习资料，咱们四个班都要定，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个不勉强的。不过，作为老师，我希望大家都定，因为学习比什么都重要，也不值几个钱。”话落，老班看看底下小声嚷嚷的同学，又补充道，“好了，大家回去赶紧睡觉，别乱吵吵。”说完，自去了。
　　由于老班耽误些时间，众人回到宿舍想去打水，发现水房的门已经关了，众人那个气与恨，简直是暴跳如雷。郑星早跑到乔霞那边，眼见两个暖水瓶都满满的，赶紧借了一瓶过来，分发给同学们。众人大喜，没料到郑星还有这招，齐声称赞郑星仗义。郑星不作理会，还回去暖水瓶，眼见乔霞高兴，两个人坐着说会子话，一时笑语盈门。
　　这日，老班专门找到郑星，说道：“郑星，以后再也不用给老师打水了，学习要紧。”郑星大喜过望，却是点头不语。老班伸手在郑星肩头轻拍一下，轻声说道，“好好努力，加油。”虽只简短的一句话，郑星却听得热血上涌，向着老班郑重点了点头。老班点头称是，一笑走开。
　　周末，郑星一家人难得团聚，热闹非凡。小妹刚上初一，着实兴奋，一张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引得众人大笑不止。一旁的傻弟弟只管呆头呆脑地乱问，问得小妹满脸不屑，却又不得不一一作答，好满足弟弟的好奇心。郑星听得暗暗好笑，不时插几句进去，添兴增趣，一家人个个笑不拢嘴，暗道：要说穷，自己无疑是村里边最穷的一家，至今还住在土窑洞里，着实寒酸得紧；要比快乐，村里边没有一家比自己家更快乐，一天到晚欢声笑语不断。父母时常纳闷，不明白自己这四个孩子每天傻乐什么，要吃没好吃的，要喝没好喝的，要住没好住的，穷乐啥呢？尤其是自己家的这个二小子，从早笑到晚，整天疯疯癫癫的，哪来的这么多高兴事，一张嘴跟炮筒子似的，没完没了。
　　饭毕，一家人坐在一起拉家常。父亲面色凝重，再也没了适才的笑脸，向着郑星道：“郑星，你是初中生，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一个，脑子也转得快，等爸好好问你，你说，咱们家的土窑洞是不是该修一修了？”
　　“修！早该修了，再不修就迟了。”郑星不假思索地应道，没有丝毫犹豫，眼见父亲只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郑星原本紧绷的心立时就放松下来。刚开始，郑星还以为父亲要考自己，问自己中考有没有信心，哪知却是这样简单的问题。父亲却不说话，眼光从四兄妹脸上逐一看过，显得极其郑重，严肃到底。
　　“爸，咱们家存下钱了？”小妹大喜，两眼睁大，赶紧问父亲。听这意思，莫非家里要盖房子？
　　“有你上学了，哪里还会有啥多余的钱？”郑星眼见小妹问得幼稚，赶紧出言提醒，自己却是笑个不住。
　　“跟你们说实话吧，你大伯在砖厂里做饭，偶尔得来的消息，现在厂里发不起工资，要拿砖抵钱，一块砖才八分钱，问我要还是不要,得早做决定，迟了恐怕就没了。”父亲向着母亲说话，眼睛却是紧盯着郑星，死死的。
　　“要，怎么能不要呢？”郑星大急，压根没想到父亲怎么会这样看着自己，继续补充道，“这种好事要是错过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碰上呢。爸，趁早要，多要一些，咱们好盖房子。”
　　“没那么简单……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脸色越发凝重，苦叹道，“你，你大伯说了，要买一下子就得十万，十万呐！再加上运费，一共要一万块钱。”父亲略顿，眉头拧成疙瘩，勉强说道，“咱们一下子去哪里弄这一万块钱？你大伯的意思是想让我买，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会少买一点，一下子那么多，准备盖几间房子？十万不行，五万也可以，能省一点是一点。”母亲终于发话了，动气了，她实在不想因为这砖的事而让自己儿子难堪，就此失去学业。
　　“明年要是万一涨价了呢？那以后就得多花好几千块钱，怎么也不划算。咱们家人多，五万砖能盖几间？还不够住的呢。”大哥不同意母亲意见，突然插话进来。母亲一呆，眼见大儿子发话，嘴巴张大，眼睛瞪大，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大儿子的话不假，几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母亲转过脸，眼光直落在郑星身上，由气愤突然转为怜爱，转为悲苦，只恨说不出一句话来。
　　“要说一万块钱也不是啥难事，咱们家攒的再随便借点也够了，只是，只是……”父亲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食物死死卡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只是啥呢？”郑星是个急性子，眼见父亲两次说话吞吞吐吐，知道这事一定和自己有关。只是自己年幼，实在想不出来家里买砖跟自己有啥相干？自己一没反对，二是坚决赞成，不应该是自己影响了买砖，父亲干嘛老是看着自己？
　　“要，要是买砖的话，明年你……你，就上不成学了，得回来。”父亲抿着个嘴，低垂着个头，费了好大力气，感觉这句话像是从牙齿缝挤出来一般。半晌，父亲怕小儿子不明白这其中利害关系，补充道，“如果咱们今年买了砖，明后年就一定要盖房子，砖不能放，如果是放还不如不买呢……再说，现在工价连年上涨，越推迟往后，咱们盖房子的成本就越大，咱们就越是穷……你妹妹现在上初一，你弟弟也马上就初中了，如果你再上学，咱们家别说盖房子了，光供你们上学也供不起。”父亲的话说完了，整个人看上去稍显得轻松了些，心却绷得更紧了。母亲似乎想说些什么，脸色难看到底，几次话到嘴边却重新咽回肚里，只是不住唉声叹气。郑星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父母亲的真实想法，想来为了自己上学这事，他们不知道暗地里吵过多少回了。如果能有别的法子，母亲一定会争辩，绝不会偏袒父亲半分。一念至此，郑星早打定主意要舍小我成就大家了，强颜欢笑，忙道：“爸，妈，那就盖吧，我没意见。学习是要紧，盖房子更要紧。”话落，眼见父母兄弟都不说话，赶紧笑道，“爸，妈，不要多想了，盖房子要紧……我哥今年都二十一的小伙子了，是该准备结婚了。咱们可以住土窑洞，不嫌灰头土脸的，我嫂子可不能一进门就上土炕吧，那像啥样子？”一句看似玩笑的话，让一家人转忧为喜，一时大笑不止。父亲两眼放光，直视着郑星，难掩心中悲苦，叹道：“不瞒你说，我和你妈就是这样考虑的……只是，就是苦了我儿了。”郑星却不说话，回想着以前在土窑洞里的种种不堪回首的遭遇，泪只能往肚里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