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83年7月，郝阳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北京农业大学。
　　毕业啦！毕业啦！
　　在大学毕业的一段时间里，也是大学毕业生即将离开校门最热闹的时光。忽然大家都觉得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像一个走向社会有活力的青年。每到夜晚，寝室里都能听到大四哥、大四姐的议论，歌声，或恋人之间甜蜜的话语。当然也有哭泣的争吵声。大多数同学聊天的主题，是以后工作上班的计划。有实力有家庭背景的同学，则一个个滔滔不绝演说规划着自己美好的未来。在这个时候，不管有多远的亲戚，只要能拉扯上，那也是自己的幸运。嗨！说说吧！也痛快，不然，就没有机会了。有说舅舅在县人大的，有说表姑父在粮食局的，更有甚者把自己的邻居也搬了出来，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说出来吧，最起码在同学们的面前壮一壮自己的胆，装点一下自己的门面嘛。看着这些跃跃欲试振振有词说话的同学，真好像那些沾亲带故当官的亲人们，在向他们招手。来吧！时代的大学生，我们的单位需要你。况且，这上了大学就等于跳出了农户，稳稳端上了一个铁饭碗，你说谁的心里不美气啊！只有那些偏远山区或农村出身的同学很少搭讪。他们的命运，就像河流中没有航标的小船，随风漂泊，飘到哪里就算到哪里吧，能有今天上大学学习就非常幸运了。至于安排工作，上什么班他们也不会有怨言的；郝阳没有加入到这热闹非凡的聊天之中，本来，他平时的话语就不多，在这个时候，他就更不愿意多说话了。不说话不能说他心中没有数，没有盘算自己的未来，这也应了那句“哑巴吃水饺”的俗语。哎！让他们去说吧！说破了天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
　　郝阳仰面躺在上铺，此时，他想着自己的心事，盘算着今后如何如何……
　　在毕业即将离开的几天里，细心的郝阳多是在学校的球场、教室、图书馆、林荫小道上走来走去，希望多看一眼多增加一些记忆。
　　北京农业大学前身是1905年成立的京师大学堂农科大学。学校内有古色古香的建筑和上百年的参天大树，它象征着桃李满天下的兴衰与蒸蒸日上的繁荣。
　　人生就是如此，当你天天生活在这里的时候，你感觉不出留恋的味道，当你真的要离开的时候，你的情感暴露出来的是多么的恋恋不舍啊！
　　郝阳和同学们在农业大学的校门口挥手道别。当他背起行囊已是满眼热泪，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感慨。这个腼腆如女生的大男孩弯下腰，深深地向母校鞠了一个躬，以示告别在这里学习生活了四年的母校。
　　郝阳于当天坐上列车回到了故乡。在刚回家的一段时间里，热心的乡邻接二连三来到他的家里，以惊喜的目光想探个究竟。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更是问东问西，想知道这个在外面上了好几年大学的孩子，给他们带来的无法想象的新鲜事物。郝阳妈呢？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在乡亲们的眼里郝阳就是宝贝嘎达，有出息，郝青山的家里又出当官的了。人家郝家真是坟头旺啊！几天来，郝家湾的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就是郝家又出了能人了；人们在羡慕的同时，还时不时的数落着自己不争气的子女。仿佛郝阳就是当年的雷锋，你不学习，不夸两句，就赶不上这个时代了，你就是当下的落后分子。唉！你说这些上学的娃儿，无缘无故招谁惹谁了。大一点上学的孩子心里也犯嘀咕，你说这个学习吧！谁不愿意往好处学，可这脑子为啥一到学堂就会老溜号呢？管他呢，这个村庄不就出这么一个郝阳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故事的叙说写了满满一大篇章。有酸有甜，有咸有淡。再说了，农村也没什么新鲜事，就这么一档子事，便成了人们闲聊的主要话题，有事没事的炫耀着郝家的往事和近来亮眼的郝阳。每每听到这些，说不出话的郝青山也是乐呵呵的一脸笑容，内心的激动不亚于像当年在部队立下的三等功，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郝家的子孙个个为家里争光添彩，惊慌地是孩子的下一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在家这段日子里，郝阳除了看看乡邻、亲友和老同学以外，几乎无所事事。空闲的时间就是陪着老奶奶、父母唠一会儿磕。在大学的四年里，虽然寒暑假也回到家里。但是，总感觉自己像个孩子，每次回来大部分时间，都是找自己的老同学一起玩耍，家仿佛是一个落脚点罢了。有时候，他留在北京和别的同学一起打个零工，当个家教补贴一下自己。
　　在郝阳回家的这几天里，只有玉芬是最辛苦，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但作为母亲，儿子的回来就是再累她也乐意，一天三顿做着郝阳爱吃可口的饭菜。虽然农村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但这对于郝阳来说已经很满足了。记得上大学放寒假回来的第一天，爱子心切的母亲，狠了狠心把正在下蛋的母鸡给杀了，事后，母亲还心疼了好一阵子呢。
　　郝阳呢，在家里，时不时迈腿来到奶奶住的房间，陪着她老人家说话聊天，看着老人家吃着自己买的北京糕点，心里自然美滋滋的。不过，这多少让母亲有点嫉妒，这些嫉妒只是心理活动，郝阳当然没有理会这些。大学的四年里，让这个腼腆不爱说话的孩子成熟懂事了许多。记得毕业回来的前夕，懂事的郝阳特意把自己没用的课本，拿到废品站卖掉，计划分配了手中的零花钱。首先，买一张回老家的车票6元钱，又买了一本他喜爱的路遥老师的小说《人生》，就再也舍不得给自己添置任何东西了。余下的钱给奶奶买了一些松软的点心，给父亲买了一顶棉帽，给妈妈买了一个围巾和一双棉手套。他知道，这些年来，爸爸病了以后，妈妈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不知费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在商场转悠的同时，郝阳没有忘记自己的妹妹郝薇，他要为自己的妹妹带一件礼物，给她一个惊喜。
　　对于郝阳来说，这是他上大学四年期间，购物最多最奢侈的一次花销吧。
　　坐在家中客厅看书的郝阳，不知咋搞的，突然想起了妹妹，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妈！小薇呢？”
　　“去你三姨玉芝家里了，刚回来就疯得跑来跑去不着家。疯丫头。”
　　母亲没好气地说了几句。对于农村人来说儿子才是自家人，是传宗接代延续烟火的传代人。而女儿早晚是人家的，农村人大多都有这种偏见。
　　“儿子，你给妈买的围巾冬天围起来保证暖和，就是围着显得年轻了。手套妈还真舍不得用，庄稼人动动手都是土哦！”
　　“妈！买的就是给您用的，到时候您围着吧，也没觉得您也多老啊！我都长大了，大学都毕业了，用完了我再给您买。”
　　“哎！”
　　玉芬听着这暖心窝子的话语，发自内心的感动。儿子确实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玉芬不觉心里一热，眼泪围着眼眶差一点掉了出来，她掩饰着轻轻答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道：“儿啊！你给妈说说下一步咋打算的，准备去什么地方上班呢？”
　　“我……我接爸爸的班，哪里也不想去。”
　　“别说气话了，就咱们这里十里八村的，出你这样一个大学生，妈舍得让你在家干活吗？这要是传出去了，还不把人家的大牙笑掉吗？我给你二姨夫说了，他好歹也是咱县城里的干部，托托关系不如找个好工作，就这一两天吧！我就领你去你二姨家。”
　　“妈！我的事您就别管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郝阳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自作主张的话来。
　　“这孩子，犟脾气又来了，咋就像你爸呢。”
　　此刻，站在身后听着娘俩对话的郝青山，轻轻地扣着自己的脑门假装镇静。其实，他的心中早已咚咚地跳了起来。一时也琢磨不出儿子葫芦里到底卖的这是什么药。不过，儿子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农业大学……青山这样想的时候，脸上慢慢舒展了起来。莫不是……莫不是……知儿莫如父。希望如此吧！这样想的时候，青山面带笑容走开了。
　　“谁呀，谁又在说俺的小孙孙呢？”
　　不知什么时候，奶奶听到郝阳和妈妈的对话了，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边走边说。
　　“奶奶，没人说我。”
　　“唉！没人说你的宝贝嘎达，您就歇着吧。”
　　郝阳妈安慰着，心里老大的不乐意，那么大年纪了，什么事都想掺乎，也不嫌累。
　　晚饭吃完后，郝阳又跑到奶奶住的小屋陪奶奶唠嗑去了。其实，祖孙俩是隔代人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奶奶说的话他也听习惯了，不管说什么话郝阳都习惯性地答应着，也许这些话语在他的心底只是过了一下，但他愿意这样听着老人家絮絮叨叨。奶奶呢，看着自己的孙子怎么看都是好看的。时不时老太太还哈哈大笑着，这么多年来难免老太太这样开心。笑声传到西屋郝阳的爸妈屋里，青山不说，玉芬可不这么想，总觉得身体上像被针刺了一下，有说不出的难受和失落；但又觉得对不住孩子，没有让孩子吃自己的奶水长大，这也是做母亲的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母亲隔着窗户喊了声郝阳，让他赶快回屋休息，还说第二天早点起床呢。已是夜里十点多了，郝阳叮嘱奶奶早些睡觉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按照学校洗漱的习惯，洗完后便就回屋休息了。夜里十一点多，西屋传来郝阳妈唠里唠叨说话的声音。郝阳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其实他根本不想听，他知道母亲说的那几句话。是啊！世界上哪有做母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呢。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郝阳朦朦胧胧地又一次听到母亲唠唠叨叨的声音。他躺在床上来回翻腾了几下便没有了睡意。索性起身坐了起来，抬头望着床边一片皎洁的月色和窗外杂乱交叉的树枝，更显得清晰分明了。而在郝阳的心绪里，有了第一次“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这种烦恼是成长痛的烦恼，是一个人慢慢长大的烦恼。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着心事，想着大学四年，学到的关于农业方面的知识。想到了朱教授曾这样说道：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是国民发展的命脉，是国家建设的基础。你们知道吗？我国的土地有多少？有这样一个比喻：三山六水一分田。那就说山川是平原土地的三分之二。如果我们要好好利用山区的资源，要多栽树木，多栽果树，那将来我们可是大有作为啊！将来你们大学毕业了，可不要忘了自己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不要忘了自己的老本啊！
　　转念他又想起了父亲，为了改变家乡的面貌，他和乡亲们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与汗水。想着想着……郝阳觉得两眼沉沉的，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睡梦中，郝阳的脑海闪现着昔日的一幕幕片段。
　　“妈，您别说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上高中不就是我一个人吗？”
　　“那是离家近，时不时还可以回来。你上大学那是去北京多远啊！”
　　“妈，您别唠叨了。”
　　……
　　“郝阳，请欣赏我写的诗歌吧！是我上大学时写的，在病榻上，当我望着窗外圆圆的明月，写下的这首《月亮妈妈》。
　　妈妈！亲爱的妈妈！
　　您站在家乡清清的河边
　　举目瞩望着圆圆的月儿
　　瞩望着远方寒窗苦读的儿女
　　在今夜十五月圆的美好时光
　　诉说着心中说不完的嘱托
　　说不完的唠叨
　　
　　妈妈！亲爱的妈妈！
　　……
　　
　　“阿赪，你写的诗真有感情，就像写我妈妈一样。”
　　“哈哈！亏你还想起妈妈。”
　　“我……我……”
　　“妈！”
　　郝阳低沉地喊了一句，在梦中惊醒了，泪水湿了枕边一片……
　　第二天，天已大亮了郝阳还没起床。母亲做完早饭，来到了郝阳的住处，拉着特有的长音高声喊道：“郝阳！郝阳！起来啦！我的乖儿子，起来吃饭。”
　　玉芬又恢复了郝阳小时候的称呼。
　　“哎！知道啦！”
　　郝阳答应了一声，下意识地使劲揉了揉双眼，拿足了学生时代的劲头。一、二、三。起床，叠被，洗漱。
　　“赶快吃吧！吃完了我们好赶路。呀！乖儿子，咋回事眼睛都肿了。”
　　母亲无意中看到儿子红肿的双眼，惊讶地叫了起来。
　　“妈！我……我……”
　　“想学校了。”
　　“嗯。”
　　郝阳答应了一声。站在旁边的玉芬一心想着儿子的工作，并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深问下去。吃完早饭，郝阳和奶奶、爸爸打了一个招呼，就跟着母亲来到了村里的小卖部。她们买了一些看亲戚的食品，又特意买了一些松软的点心，顺道看看自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就是郝阳的姥姥。
　　姥姥在童年的记忆里永远是美好的。小的时候，玉芬没少带郝阳、郝薇来姥姥家。在家中她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二妹妹玉凤，三妹妹玉芝，排行最小的老疙瘩是小弟玉柱。在郝阳的姥爷去世的时候，郝阳的小老舅玉柱还没有成家，做为老大的李玉芬责无旁贷地担起了这个家的责任。本来想着弟弟结婚可以轻松一把，谁知道小舅妈和郝阳姥姥相互之间谁看谁都不顺眼。今天吵一架，明天吵一架，弄得本来和睦的家庭也是狼烟四起，没办法只好分开，自己过自己的。按情理独生子应当担负起这个责任。但是，现实的情况玉芬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时光如梭，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六十多岁的姥姥身体也不像以前硬朗了。前几年，老人家自己还可以干点活种点菜，足以够她平时生活用的。可现在不行了，有时还会病一场。人老了也许都是这样，病一场，便显得更加苍老了许多。玉芬心疼自己的母亲，就主动招呼姐弟四个，按照农村的习俗轮流伺候老太太，说明白一点，就是轮流让老太太在自己家里吃住。其实，农村的正规习俗是“闺女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属于外姓人了，伺候父母应该是兄弟之间的事情，百年以后父母的财产也是由儿子来继承，这样的说法似乎和法律不是对应的。可是，在农村，人们宁愿相信风俗也不会去管他法律不法律的。现实中，因为父母遗留的财产分配不均，闹出笑话和传闻也是屡见不鲜。郝阳的妈妈是一个明理宽厚的人，她担负的最多，干的最多，在村子里得到人们的拍手赞誉，给当地的年轻人也树立了榜样。
　　玉芬领着郝阳，直奔凤尾岭村，先去看望自己的母亲。正常说，这次轮流应该是在老三玉芝家里。但是，郝阳姥姥总是惦记自己的家；在县城住了不到一星期，说什么也不住了，说在城里住着不习惯。没办法，老三玉芝不情愿地把母亲给送了回来，看到左邻右居还诉说着心里的委屈，讲着老人是如何如何的没办法。还真别说，人上了年纪大都恋旧，别看自己的土窝窝，要真是离开自己的家，三天五天的真心不惦记那才怪呢。不是鸡没人喂了，就是缸里的粮食怕老鼠糟蹋。再说，老三玉芝也是村里的人嘛，给大家絮絮叨叨的，也是怕落下一个不孝敬父母的名誉，让人们在背后戳脊梁骨讲自己的闲话。这些都是常理。
　　郝家湾离姥姥家也不过十里地的距离，翻越一座山脉，也就是叫“老爷关”的山脉就到了。解放前后的时候，两个村庄基本没什么来往，后来，开山造田“农业学大寨”开辟了一条山道，逐步两个村庄也来往多了。为此，两个村庄的人们在闲聊中，开玩笑地说：这是二狗探的道，青山书记顺道捡了个漂亮媳妇。今天她们也不例外，走山路，抄近道。到村里的时候已将近晌午了。虽然玉芬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但每次来总是东瞧瞧西看看，总是感觉有看不完的景象。
　　姥姥家所住的村庄并不是很大，也就是一百多户人家吧。这里的人家大多数居住在山岭坡度向阳的地方。向西是流淌的河水，河的两岸是一片苍翠碧绿的树林。向东望去，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座挺拔的山峰，好似一个昂头挺胸的凤凰瞩望着山的四周。姥姥家的这个村子就骑在凤凰山的尾巴上，人们就称它为凤尾岭村。
　　玉芬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老一辈人讲凤尾岭村的传说长大的。她说，她爱听，就像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一样，是那么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