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给的幸福（二）

从孟舒雅家出来，闵际洲才想起忘了把自己那身脏衣服带走。想再倒回去，黑龙又一次打来电话。想到两个洁净的女人，只好在心里暗暗地说声对不起了。转过广场，黑龙的车已经停在那里。闵际洲坐上车，黑龙拿出一套衣服：“衣服买好了，试试是否合身！”闵际洲拿起衣服：“这个号应该没问题，你下去一会吧，我换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换下的那身衣服叠好，叫黑龙上车，向守城山庄疾驰而去。
红裙女郎住在黑龙给她安排的酒店里，搓着双手来回踱步：“怎么黑龙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啊？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吧？不，不会的！他们既然救了我，应该会负责到底的。不能让他们丢下我，一定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她坐在床沿上：“也许黑龙去接他去了？”一想起那张漂亮白皙的脸，她就忍不住甜蜜地笑了。
这时敲门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她的甜蜜，她本能地紧张起来。想起黑龙临走前订了餐，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却仍警觉地问了一声：“谁啊？”外面回答：“送餐的！”她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听到里面发出“咕咕”的叫声，急切打开房门的一刹才感觉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啊？她条件反射地想关上门，来人的速度比她还快，一溜烟钻了进来。是眼镜蛇和肥猪，所不同的是他俩今天一扫平常邋里邋遢的样子，打扮得油光水滑，穿得西装革履，两人环顾四周：“楚梅，不错啊，能住上这样的酒店。”看着他俩，红裙女郎僵硬地笑了笑，这笑尽管连自己都觉得很假，她还是努力地笑着说：“二位哥哥取笑了，我迷迷糊糊被弄到这儿来，还不知会把我怎么样呢？哥哥们是来救小妹的吗？”
眼镜蛇和肥猪对望一眼，肥猪拿出一颗针和一根线：“楚梅，老大让我们把这东西送给你。”红裙女郎僵硬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恐惧充斥着原本迷蒙的大眼，她慢慢后退，仿佛肥猪手里的线就要缝上她的嘴。她迅速用一只手捂住嘴唇，又倏地放下，因为她明白反抗老大的旨意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想要说什么，牙齿咯咯地响了几下，却怎么也表达不出来。她努力地想要自己镇定，试图用手去压下那颗悬空的心。心，还没有握住，她看见了刚才捂嘴时沾着红红唇膏的手，那是她平常最心仪的颜色，此刻却变成了血淋淋的恐惧……
见她这样，肥猪把针和线收了起来：“楚梅，你别害怕。老大只是要我们送这过来，他说你是聪明人，一看见这就会明白他的意思。”听到这话，红裙女郎那颗悬着的心才渐渐归位。她郑重地举着一只手：“我方楚梅一定会管住我这张嘴，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从我这里漏出来。我发誓，两位哥哥今天送来的东西，永远不会用在我的身上!如有违背，天诛地灭！”起誓完毕，眼镜蛇把方楚梅的手拉了下来，一边看着肥猪：“哎，你看吧，当初咱们要了楚梅多好！现在却要白白便宜给了别人！”知道自己安全了，方楚梅又恢复了她的妩媚：“谢谢二位哥哥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你们的大恩我一直铭记在心。等有机会，我一定给你们物色一位比我更出色的女人给你们怎么样？”眼镜蛇咧嘴一笑，那双小眼也放出了光：“嘿嘿，知道妹子一向言出必行，这张欠条我们就收下了，咱们就等着妹子的好消息！我们的事办完，也该回去了！”走到门口，肥猪回头对着方楚梅：“以后你自己小心了，杀他们不易，可要取你性命，却易如反掌！”方楚梅本来觉得自己没事了，可肥猪的话又像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把他们送走，感觉身上没了一点力气，软软地躺在床上，一心盼着黑龙他们快点到来。
车子抵达守城山庄也是傍晚时分，老刘早打开进山庄的铁门守在那里。看见他们马上迎了上去：“你们可算来了！快，先进屋去！”穿过铺满青藤架的长廊，转过假山的喷泉，越过错落有致的花丛，三人疾步如飞，冲向富丽堂皇的大厅，再奔向月亮弯的红木楼梯，在楼上第二间房门前稍喘了一口气，轻轻敲了一下门便走了进去。厚重的窗帘阻挡着室外的最后一抹亮光，室内的壁灯在浓浓药味的伴随下让人觉得分外压抑。
看见他们进来，郝医生从床前的一个凳子上站了起来，轻声地对他们说:“你们来啦！我刚给他打了一针，赶紧和他话别吧！”一听这话，老刘首先哭了起来，冲到床前喊着“大哥！你不会离开我的……”闵际洲哆嗦着嘴唇，拖着两条像灌了铅似的腿，困难地走到床前，坐在刚才郝医生坐的那个凳子上，握着床上老人的手，喊了一声“外公！”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床上的老人眼睛微闭了一下又睁开：“际洲，怎么……妈妈没有……跟你一起来？”黑龙站在床前，咬了一下嘴唇，喉结蠕动一下说：“大姐跟姐夫都不在家，电话是关机。”老人叹了一口气：“不管了，可能你爸妈……又吵架了吧。孩子……在这个世上，你妈妈……会跟我吵，跟你爸吵，可唯独……不会跟你吵。她……也苦啊！孩子……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妈妈……知道吗？”闵际洲噙着泪，握紧外公的手，点头“嗯”了一声。
老人反手握住际洲，看着老刘和黑龙：“以后我的重担……就全权……交付给际洲了！老刘，今后我就……把际洲……托付给你了，望你……就像当初帮我……一样的……帮助际洲。（又回头望着际洲）孩子……你也要……尊重老刘……像尊重外公一样。要知道……如果没有老刘，就没有……我万守城……的今天。至于……黑龙，无论将来……你们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你们现在……这份如兄弟般的情谊……对你们的话，我也……说得……差不多了。老刘……际洲，你们先到……楼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和黑龙说。”际洲站起，把外公的手交到黑龙手里：“我们先下去，别让外公太累了！”黑龙点了下头：“你们先下去吧，我明白！”
天彻底的黑了，楼下大厅的灯照得犹如白昼，闵际洲坐卧不安，这种情况下妈妈没能到来也不见外公有多遗憾，怎么会把最后的时间花在黑龙身上呢？这个本该叫舅舅却一直被自己直呼其名的人，虽然他是外公的养子，可这些年来怎么也感觉不出外公喜欢黑龙来。相反，妈妈对黑龙还真像个大姐。这个连自己也弄不清身世的人，却偏偏和他闵际洲从小就极为投缘。可为什么还要避开我谈话呢？一个垂死的老人应该不会对黑龙有什么不利吧？而黑龙也不可能对一个将自己养大的人不利吧？可他们究竟要谈些什么呢？要不是老刘在，他真想把灯关了，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慌。
时间像长征中的草鞋，艰难地踩着。楼梯上传来黑龙沉重的脚步，际洲和老刘同时挤上楼梯口，仰望着黑龙。两人的表情说不出有多复杂，既想从黑龙那里知道答案，又怕从他那里知道答案。可无论你想或者不想，答案就在那里，难以回避！黑龙微张了一下嘴唇，用发红的眼睛望着际洲，诺诺地说了声：“干爹……走了！”
狡黠的月光爬到孟舒雅的窗上，她打开窗户，把湿淋淋的头发捋至窗前，然后闭着眼睛任风吹拂。这时妈妈拿着一条毛巾走了进来：“这么大的孩子，还不懂得照顾自己，着凉了怎么办呢？”妈妈用毛巾轻柔地给孟舒雅擦着头发：“记得早点睡，明天第一天上班，迟到了可不好！”孟舒雅揽着妈妈：“妈妈放心，我一定会睡得饱饱的，然后精神饱满地去迎接我的工作。”妈妈爱怜地笑了一下，拿着毛巾离开了舒雅的房间。
群星汇集一起，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孟舒雅关上窗户：“管你们在开什么会议，为了明天的工作，我就不偷听了。”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在色彩斑斓的彩虹桥上，观音慈爱地用手里的柳枝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一件美丽的霓裳就披在了她的身上。接着还飞来一对白色的翅膀，她插上翅膀飞到了向往的天堂。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正向她奔来，这个王子好面熟啊……
天亮了，妈妈拍着她的肩膀：“舒雅，你怎么了？快醒醒，起来吃了早餐好去上班。看你又是发笑又是呓语，梦见什么了？”孟舒雅睁开眼睛看着妈妈，才想起自己是做梦了，有些脸红地躲开妈妈的眼光，麻利地起床穿衣吃饭，然后搭上了去万氏的车。
到了公司，孟舒雅环顾着绿茵的草坪，成行的树木，以及精心设计的地下停车场。怪不得万氏的房子这么好卖，除了设计合理，质量过硬之外，环境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能在这花园似的房子里办公，真的是一种福气。上两年班，自己也买一辆车上下班方便点。乘电梯来到上次应聘时的那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发的颜色就像玉米棒上面的须，微翘的嘴巴露出的几颗白牙像忍不住蹦出壳的玉米粒。孟舒雅心里暗笑，今天怎么了？总把这人和玉米联系在一起。她咽了一下口水，细声细气地说：“您好，我叫孟舒雅，昨天接到您们的通知，叫我今天来报到……”
女人瞟了一眼孟舒雅:“来啦？坐！”听着女人的声音，孟舒雅按着女人的旨意缓缓坐下。女人又开口了：“北大的？欢迎你来万氏工作。”孟舒雅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女人笑了笑：“本来你的工作是由伍经理安排的，可他临时有事就交给我来处理。由于下面的药厂需要一个统计，你就先到那里去上班吧。”孟舒雅耳朵轰一下作响，睁大眼睛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去万氏的药厂当统计？”女人捋了一下玉米头：“是的！”孟舒雅回：“可我应聘的是财务部啊！”女人站起来，扯了一下拘谨的西服，可能想把她有些肥大的臀部遮住：“统计也属于财务部管，你每月的报表都得传到财务部来。”孟舒雅还想说什么，女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打断了她的话:“当然，你的学历叫你去做个小小的统计是屈才了，不过想进万氏的人也很多，要是你不愿意的话……”
这个最初让孟舒雅感觉长得像香甜可口的玉米的女人，此刻横看竖看都像麻将里面的那个發财。想起昨夜梦里的彩虹桥上还有观音助她上天，真是可笑至极，观音没碰上，却遇到了巫婆。梦想在现实面前，就这样落荒而逃了！孟舒雅咬咬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请问我直接去药厂就可以上班了吗？”女人颔首：“直接去就是了。”
离开办公室，才想起忘了问这个女人是谁，起码去药厂自我介绍时也好说是谁叫来的吧。折回去刚到门口就听见女人自语：“哼！还想在总部呆，凭几分姿色想接近老总的小妞我见多了！伍经理要是一直不在该多好，对人发号施令的感觉真不错。”孟舒雅涨红了脸，粉拳快要捏出汗来。好想知道要是伍经理在自己的命运会否不同？想起对自己满怀希冀的母亲，还是算了吧，不能和这女人一般见识，不能在第一天就和人吵架，忍，必须忍！她害怕再听到什么自己不愿听到的话语，迅速地离开了这栋办公楼，奔赴药厂。
在到药厂的前一个站，孟舒雅下了车。想起那个發财女人，她有种进厂情怯的感觉。悻悻然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石拱桥旁。桥下的河水像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扶着石柱，踩着石梯，闷闷地走在桥上。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想着那个巫婆说自己难得有机会发号施令，不会是在催问自己的下落吧？打开手机却是什么保险公司的话务员，无聊之极，像我这等穷人能有那个闲钱去买保险吗？
天边的一抹阳光向她挥洒下来，她仰起头，想把阳光尽数吸收。就在仰头的一霎，看见一个穿着军绿色羊绒裙衣的女人，一只脚慢慢地搭上了桥栏杆。孟舒雅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在收缩，这个女人干嘛？想自杀吗？她急速前往，用一只手拉住那个女人的胳膊：“这条河没加盖，还是下来吧！”女人扭头瞪了她一眼：“放开你的手！”孟舒雅看了一下女人，短短的卷发别着两颗精致的发卡，白皙的脸让人分不清她的年龄，除了有些沧桑的大眼让人觉得她应该不再年轻。像这么美丽又高贵的女人要是就这么死了岂不太可惜了吗？孟舒雅不但没放手，还把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拿去帮忙：“看你这身打扮应该是个衣食无忧的人，有什么事想不通呢？你看那些朝不保夕以及我这倒霉十足的人都想要好好地活着……”
女人愤怒地盯住孟舒雅：“你以为我想自杀？哈哈哈……我万锦荷假如想自杀，早已经死千百回了！”用力地把孟舒雅拉住她的手一甩：“我只是站酸了想把脚搭起来活动一下，神经病！”孟舒雅一愣，手里的手机砰一下掉进了河里。她匍在栏杆上，带着哭腔地呼唤了一声：“我的手机！”万锦荷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该不会跟着你的手机一起跳下去吧？”孟舒雅红着眼睛看着她：“你不想自杀你早说啊！你知道那手机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那可是我妈妈省吃俭用的钱买给我的生日礼物。原以为我会在万氏有份好工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谁知却……哎，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我今天倒霉透了！既然你不是想要自杀，我就不管你了，我还要赶去报到呢！”
阳光随着孟舒雅一起移动，可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昨晚彩虹桥，今天石拱桥，这好像是一个讽刺——梦想的桥梁在现实面前就这么容易坍塌吗？正为自己前路茫茫感到沮丧，万锦荷拿着一个手机叫住了她：“你的手机也是因为我才掉进河里的，把我的手机拿去用吧！”孟舒雅看着万锦荷：“我怎么能要你的手机呢？手机除了方便工作上的联系之外就是连接亲人的纽带，我要是拿了你的手机说不定就会耽误你和亲人们的联系，谢谢你的好意！”
万锦荷叹了口气：“除了想知道儿子的情况，我什么人的电话都不想接。也好，关机一天了，我就和儿子通个电话再把手机给你。”万锦荷打开手机，屏幕上显出N多的来电提醒。还来不及拨号码，急促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按下接听键，那声“喂”还未发出，就听见对面焦急的声音：“妈妈，您去哪儿了？外公昨晚过世了！大家都在等您……”万锦荷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手指发抖，嘴唇哆嗦：“不！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拿起手机，一会朝桥的这头跑去，不一会又跑向另一头。孟舒雅上前扶住她：“别着急……”万锦荷用手指了一下前方：“我的车在那边……”孟舒雅把她送上车，有些担忧地问：“你这样可以开车吗？”万锦荷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你会开车吗？”孟舒雅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万锦荷轻叹了一口气：“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目送万锦荷的车远去，孟舒雅重回桥上，面对阳光，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愿你平安，愿我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