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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作品名称:一座村庄的歧途(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7-10-16 13:20:49      字数:4835

  
  
  “老师,回黑子村的第一件事,你打算做什么?”吴柯问的时候,嘴里嚼着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像石块一样。
  “哦,看望母亲……想来母亲生着病,八年未曾探望,不知何为了。”葛文君的瞳孔散着光,嘴角一张,念叨出母亲所住的村庄的名字,“人生就像一本书,装订在村庄里面,读很多年都不显老。”
  “在一‘本’村庄里,我也有一段时间在那块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地点,以及人来阡陌的距离之间……我终于没有见到母亲。”
  “还在丹寨县吗?”
  “不在了。”
  “哦,那不好意思,我记得你小时候,真的不爱说话。”言讫,葛文君从工具包中取出三本陈旧的日记本。日记本很破,纸张撕裂着却被粘贴在一起,像老年人的皱纹,条条皴裂着。
  有一本是属于吴柯的,名字上赫然写着“吴二”两个字。从1999年9月开始,到2002年6月结束,三年的韶光,被一本记录本誊录着。吴柯着实想看一眼上面写的什么,葛文君也配合地取出、翻好。稍作整理之后,把缺少的掉落在地上的几张书签捡起来,夹在日记本中,倏尔间,透着扉页的油光,看起来仍旧像新的一样。
  上面写着:1999年9月,吴二。我第一次认识这个面带羞涩的男孩,他只有十岁,并不在课堂上,而是在野外的田地里。他习惯梳理着一个锅盖头型,看起来别扭,却天真十足。私认为,这是洋溢着童年味道的面貌,在吴二身上体现出一二。尽管这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但只要一碰到熟识的人,就像被打开钥匙的门一样,言语便随着洞悉周遭的感知而鱼贯而入。
  “你在种什么?”我问
  “种粮食。”他说。
  “粮食是什么?”我问。
  “苞米。”他说。
  吴二说话的方式居然很简洁,没有拖泥带水。每一次,都是我在问他,而极少有他问我的举动。苞米就是粮食,是他告诉我的一句真切的话。我把吴二带进小学三年级的“学前班”之后,让他学的第一个词就是“粮食”。这两个字笔画很多,吴二总是学不会,时常的,我也显得没耐心,甚至还因为此事骂了他一句类似“榆木脑袋”的话,气得吴二一股脑不说话就往外跑去。他奔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小时候也经常奔跑,一个人看日出,一个人看日落,就像一个爱着香草美人的梁上君子,偷着月华,偷着月光的心,不住地止住伤口。而且,这是一个令我难堪的夜晚,想念月亮的时候,就会想念一些令自己羞赧的过往。
  比如,我打疼了吴二。吴二哭泣的时候,我的心也绞痛一寸,我不说令自己虚伪令别人刻薄的话,而是无端觉得这是一件令自己耻辱莫名、过分失职的事情。我是一个支边教师,就这样没有耐心的话,所有人都将离我而去,包括小劬,牛涛涛;包括吴二……
  那天,我淋着雨,企图求得吴二的原谅。他在家关着门房死死的,我想家访一次,却始终不可得。吴二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对于我的举动,倒是没有说什么,而且天真的以为我做得对,以为是吴二在一定程度上顶撞了我,至少不由青红皂白的把吴二又打了一顿。我听到里屋传来的哭泣,再次因为先前种下的恶果让自己丢了脸面。于是,我喊了声“吴二,老师错了。老师是一个混蛋。”
  里屋依旧只有哭泣的声音,带有嘴唇间肌肉的抽搐声。
  ……
  直到那一年,我也理了一个锅盖头。吴二唯一原谅我的那一刻,也是因为这份笑靥,从心底油然而出。
  2016年的车厢里,光线充裕,夜降临。吴柯对望着窗外一侧的转瞬而逝的桦树,心底憋出一丝温凉的气息。这件事,他早已忘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葛文君一直愧疚地将其记在本子上,每天都会翻一翻学生们留下的生活笔记,让自己回味自己在金乌村、回望着秋风依旧的支边生涯。在那块地方,每一个学生最多只会留下五年的时光,五年以后,只有葛文君留下,其余的人儿各奔东西。也许,不复相见;也许,像吴柯这样,能见一面,也是最好不过。
  “老师,没想到这些事你还记得。”吴柯试图屏住眼角的泪水,只不过动作不一致,还是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我以为那次你……你理了一个锅盖头仅仅是心血来潮呢。”
  “不,不是的。”葛文君顿了顿,手指上的沟壑和黑斑秃露出来,像一张簇新的麸皮,“老师想得到你的认可,而且我确实太过分了。”
  “粮食?”
  “是的。”
  “那两个字,很简单。现在我也在写,就像……就像一颗沉重的眼泪,吃进去,咸咸的。”吴柯说着,咳了一声,“真的……很沉重。”
  “那么,这本笔记。你拿着,这是属于你的,它有了它的归属。”
  “谢谢你,老师。”吴柯揩拭了一行清泪,说话哽咽。
  葛文君笑着,继而拿出一本《汪国真选集》,独自阅读着文字里的温度,一汪清澈的泉水,仿佛从心底涌出来。他瞥了一眼左边,看着过往的白桦树正从窗口飞过。它们是过客,就像葛文君一样,也是丹寨县和黑子村的过客,什么都留不下,哪怕是一具尸骨。他就这样静默地坐在车厢里,对着窗外一侧莫名发呆,冷风一丝丝吹进来,翻折着书页上点点絮絮的诗句,一行排律有致的蝌蚪文,正从葛文君的意识里翩跹而出。
  假如你不够快乐
  也不要把眉头深锁
  人生本来短暂
  为什么还要栽培苦涩
  ……
  1999年12月,金乌小学又一个教员离职,葛文君送了他一程,别过脸,尽量不使泪光从风中脱落。他始终对着山麓的空气冥想,想着一些迷惘的琐事,那些沉重而快乐的话题,很多已经不再存在。那个教员说,三个月的实习期到了,该走的还是得走。他吃不下日日一餐的稀饭,吃不下日久漫长的苞米和硬馒头,吃不下打起的井水是涴脏的而要往山下挑两担水的痛苦。在这里,老师们要兼职种树、养殖、开垦土地的生活,说起来,着实令他难受异常。
  “王兵,你会走吗?”葛文君对着远逝的背影,对着王兵的军大衣,语重心长,没有笑容。
  “我也不知道。”王兵点了一根烟,他其实根本不会抽烟。
  风沙很大,卷起一地的尘埃,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疼。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相信吧,那个快乐的日子将要来临的男人,也开始变得愁眉苦脸,无处快乐。葛文君推了一下王兵的肩膀,见他毫无反应,遂无奈地回到教室里去整理一下讲义,算作黄昏时最后的功课了。
  每天下课时,贾圩都要人工摇铃一阵子。学校里没有电子铃声,只好由教导主任代为交待。贾圩空闲的时候,常在金屋村的村委里面喝茶,说是喝茶,其实就是恳求师资、升源、课本费的事宜。为此,他再次找到村长鲁胜利的时候,嗓门一开,什么话都得不吐不快。
  “鲁村长,闲来无事,我进来坐坐。”贾圩先是敲了一下门,待办公室门开之后,见到鲁胜利三七分的大脑门,就确定是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里面。
  “好,老贾。”鲁胜利说,“有什么事情快说吧。”
  “那我可就开门见山了。”
  “好吧,你说吧。”
  “老鲁,最近师资力量薄弱。我们小学每个月都有教师离开,眼见都没什么人了啊。”贾圩说的时候,唉声叹气,“就他们俩肯吃苦一些,但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时候。”
  “放心吧,老贾。他们的工资都由我们村部拨下来的,财务记账都有。”
  “不是这个,工资是有,但不是很高。”
  “我知道,但这本身就是一件艰苦卓绝的工作。我并不是有意打断你的话,只是觉得你说的并不在理。”鲁胜利站起身,替贾圩沏了一壶茶,倒开去,冒出热气嗡嗡地响,“每一个人都有理想,一本书,就是一本理想的浓缩物。我常喜欢王兵这个孩子对我讲的那些话,都是普希金说的。”
  “你见过王兵老师了吗?还有葛文君?”贾圩问。
  “见过,见过。两个青年才俊。”鲁胜利乐呵呵地拍手,“这样,我就把王兵说给我的诗歌念给你听,如何?”
  “不,不。老鲁,我来此地不是为了听你念诗的,而是有重要的事情的。”贾圩在鲁胜利刚要开口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赶忙解释自己的来意,“村长,新的教辅资料什么时候下发下来。”
  “哦,对了。抱歉。”鲁胜利拿开茶壶、杯子,轻轻整理了桌子上的文案,摆手解嘲着,“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鲁胜利其实要去开一次委员会,至于能办下来的事情能不能在过几年委托完成,也是一桩无头悬案。毕竟,这种缺斤少两,甚至用手抄本上课的事件都尚且发生过的农村,换了一届村长又能换出什么新花样。贾圩无可奈何,骑回去的时候,自行车链子都掉了一根,索性只好半推着沉重的器械,像背着自己的孩子那样,将一个人走进山麓的坎坷与迷惘背了回去。
  贾圩的身子不高,有点矮。他每天都要在山头骑行一阵子,身子骨在自行车的机械声中反复隔擦,使他的腰骨出现老化磨损的迹象。贾圩每天要行走很多路程,有时候还要肩负背孩子上山的任务。所以,他的上课时间是不固定的,这也是为了让浮躁的心平复下来。这段时间,他想过很多事情,想把仅有的几个老师召集起来开一次动员大会,但都因为没有响应便无疾而终。他们说,我们教书的时候,学生都到不齐,何况我们,至于拔河、看电影、组织冬游的活动,实在有过奢侈并且危险,想象一下也就算了。
  “唉。”每每想到拮据的教学资源,贾圩只好对着熹微的日光叹一口气。
  过了两个月,千禧年的新年。葛文君第一次过寒假,这次,听说村长鲁胜利要到学校来探望葛文君和王兵等一行支边的老师,可老师们都在租房里面休息,看报纸中连载的温瑞安的武侠书和一则欧冠赛事的新闻报道,哪里顾得上一个不认识的村干部假惺惺的慰问作态。除了葛文君,贾圩和王兵心中有数,教学资源的稀缺,对于教师的教学质量意味重大。好或者不好,对于什么都没有的学生而言,顽劣一直大于学习,快乐完全大于苦难,平庸始终大于成功。要想改变现状,还得减除老师们身上的那根不甘艰苦、不甘奉献的弦。
  当时贾圩把三个老师召集起来,做了一番临时的演讲,就这样排演的举措过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鲁胜利才欣然带着自己的村委团队驱车到了金乌小学的门口。门口处并没有多少学生,四个、五个,大抵和老师们的数量差不多。他们或多或少根贾圩沾亲带故,遂在节假日里被其叫过来参加鲁胜利的捐书仪式,只是愁苦分明、艰涩困惑的脸,已经表明了几个小孩并不愿意玩这场成年人的虚伪的游戏。
  鲁胜利下车露出铮亮的皮鞋的时候,葛文君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他是种树的中年人,一个在田地里种枣树、刺槐树、香樟树的中年背包客。葛文君愁眉惊色,便是那件熟悉的衬衣,也是标志地新颖独特,干净素雅起来。
  “你好,葛……葛老师。”
  “你好,村……村长。”贾圩说。
  “王兵,你的朋友葛文君呢?”鲁胜利过来拍着王兵的肩膀。
  “好,我这就叫他过来。”王兵答。
  鲁胜利笑意满满,带着秘书拎着一摞语文、数学的教材习题册和基础知识资料,如数地点过以后,把他们发放到学校的主席台前。而葛文君刚从洗手间里出来,随意冲洗了手指,坏掉的水龙头刷刷的声音夹杂着干净的水珠子喷放出来,清凌的水悉数溅到他的咯吱窝旁边,形成一个偌大的水印,衣襟边上,已然是湿漉漉的一片。此刻,他虽然认出是鲁胜利,但如此形态,也更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葛文君,出来。书记叫你。”贾圩的声音是命令式的,嘶吼、厉声,想把一个名字给吞掉。
  “好,我过来。”葛文君从一侧出来。
  鲁胜利没等看到,就一个劲拍手肆笑起来,手掌捂着肚子,毫无绅士形态。而一旁的秘书也在此列,笑得前仰后翻,哭乐不得。贾圩迎着笑声,憋着,却从嘴唇边发出摩擦的声响。此刻,只有王兵没笑,跑过去,替他解了围,微笑着问了声好,就坐下来迎接仪式的开始。
  “欢迎领导。”
  一个孩子鞠躬作态,剪彩,鲁胜利微笑地摆手,怡然、满足。
  “欢迎领导。”
  另一个孩子照此,鲁胜利也照此。
  仪式很简单,无非就是你拿出东西我接受东西的赠书活动。其实,这是教育部拨下来给每个乡村学校应有的资源,鲁胜利像模像样地做了一场秀,也算是功德圆满。紧接着,他从秘书处领过来一个年龄约摸二十岁的叫做金芦白女青年,她面容俊秀、容貌如脂、秀中藏红,倒像是从县城过来的女大学生。
  “大家好,我叫金芦白,是湖南师大的学生,今年大二。”她的声音像银铃般悦耳,但也仅限于此。言讫,她伸出手,向几个老师示意。
  “你好。”王兵和葛文君羞赧了一阵。
  鲁胜利知会的说了几句话,大意便是金芦白的在众人面前清新脱俗、高雅俊秀的身份。金芦白是刚来农村的实习生,出落凡尘,便是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可是呢,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支教的苦谁也说不准。这件估摸不定的猜测反正另说,对于贾圩而言,即便是实习期的三四个月,对于教育选择总是大有裨益,总之,教师队伍又多了一个人,对于自己、对于他们,好说歹说是轻松不少。
  2000年,好像又是新的,就这样亦步亦趋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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