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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座村庄的歧途(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7-10-15 15:54:59      字数:4659

  一早上,母亲又在忙活着织布的活计。按照厂里的要求,需要按批量统计,一件一毛的计价。她忙得沁汗,需要像过去赶集那样,从晨起的第一场日出掐时计算,骑着自行车赶忙县城去。迟到是常有的事,被扣工钱自然也是一次两次的常态。好在工作不丢,一切均可从长计议。母亲常说,要不是那次洪涝,兴许自己还在为农忙所累,早上出市,日落而归。蔬菜、果子、家禽……新鲜哩,从地里种的,家里养的,谁人也不挑剔。
  洪水来的时候,家园并未毁去,只是心有所伤,内心的希望被冲亏得一无所剩。葛文君承兑一段渺茫的诺言,迷惘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意志,只要人不在天堂,人间哪怕是地狱,可以豢养美好的意识。母亲微笑着抚摸葛文君的面庞,一绺清泪从眼角滑过,像晶莹的水珠,干净而素丽。
  那天母亲正在用机器织布,没留神的工夫,指间被划了一个伤口。只瞅着右手拇指被刮去了一块肉皮,还有指甲被脱落的痛楚,自是锥心的感受。母亲疼得嗷嗷地干咧,旁边的女红看见,忙不迭地将其送到医院。医生说,用酒精消毒,挂一瓶点滴,千万别破伤风。由于伤口的包扎并不严谨,浓痂破裂,时常出血,骨头还嫁接了一段。自然呢,钱也花费了不少,更要命的仅为这事,母亲的工作一度陷入危机,数目一直被报告着拖拖拉拉的,说是毫无进取心可言。遂被厂里的领导决定:一切暂休,临时调整。这调整来调整去的,不就是调整了母亲一个人吗。
  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但工伤一直没有获赔,直接让母亲和父亲大闹了一场。工商部和劳动局反正是推推搡搡,能托住一阵是一阵,这事也不归派出所管,要管的也只是打架滋事、无理取闹。他们干事落得清闲,只有母亲和父亲没有清闲过,一来奔忙的代价太大,理解和包容甚微,包括应有的报酬,打了官司,也迟迟没有兑现。
  “把鸡啊,鸭啊的,都卖给养殖部门吧。”母亲累了,躺在拆掉的平房、经历重新装置过的吊脚楼的房间里,一间房门,一张简易的破烂的床上,放着一瓶氨基酸的吊瓶。
  “可不行,官司的钱,我们慢慢还,这事只要不告诉文君就行,不要让他挂念。”父亲葛宣走过来,倒了一杯热开水,捧在手里打出了一个水泡。
  “是啊,不要告诉文君。”
  “你只安心养病,气着不就气着,千万别把身体垮掉了。”父亲熬制的药水,略有苦涩。抿一口,母亲就反胃一阵。屋里的空气混浊,是寮药的空气,是一张偌大的网罩住在一个季节里无法伸缩骨头的逼人的空气,呛鼻、刺痛、难受,这期间,母亲真的病了,也许是心病。
  然后,一病不起。
  1999年9月,阴天伴着晴,岁月正好,有歌,有诗。葛文君来到一幢四间制的平房,整齐一排,上面还有碎碎的瓦当片和泥砾石,时不时有几只乌鹊落在屋顶,安置在那里,算是一个家。葛文君斜眼着瞅着乌鹊在天空徘徊的动作,啁啾、啭呦,飞翔的痕迹时有时无,接着,恣意地下着几朵乳白色的鸟粪滴在地上,散出一阵腥臭味。
  贾圩说,这间房子,就是丹寨县里金乌辖区的唯一的小学,破旧不堪,人员不整,师资不全,可就是这座小学不二的特点。葛文君也莫名地心堵了一阵,心想理想中的支教和现实的距离,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区别。王兵目睹了一阵,往里屋走了走,贾圩也领着葛文君和一旁的两个民办教师走进了里屋。从上到下观摩,其实就是久前的一幢牛棚改造而出,冠冕堂皇地聘之以金乌小学的名义。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唯一靠左边缘的单间,是作为教导主任办公室的地方,赫然悬挂着一本大大方方的由教育局下发的教育执照,还有诸如流动红旗、红花兰豆评选的章程,可谓一应齐全。
  “那么,这里便是我们要教书的地方?”王兵的手指指向屋子的全景,刚出来,迎着熹微的日昀,说道。
  “是的,这里条件很艰苦,不过学生少,倒是也轻松。”贾圩说话的时候,眼睛被日光眯成一条线。
  “有很重的思想,包括我们的信念,相信会走的更远。”王兵微笑着,与之紧握,发出了一道感慨。
  虽说条件艰巨,但好歹坐落在山麓上,有山有水,还有风景诗画。山隘并不崎岖,总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在山路上行走、拉驴车、行商事,每每有人经过的时候,葛文君均能看见几个熟悉的招呼,道几句“葛老师”好的候语。那是一个叫小劬的学生,时常一个人往山路上行走,唱着大山的歌,走到学校里,歌声一路飘摇。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小孩,常说人生饥劬是人间悲痛,是人间最疾苦的世界。县城里有县城里的天堂,而乡村也有乡村的人间。小劬的人生理想是留在乡村做一个书中客,行走其间,怡然自乐。
  “小劬,你的父亲是个伟大的父亲。”碰到小劬的时候,葛文君微笑着蹲下来,抚摸着小劬一脸漆脏的脑袋,“可以带我去见你的父亲吗?”
  “不行。”小劬的头鼓鼓的,摆手。
  “为什么?”葛文君不解。
  “因为,你不会为我保密的。”
  “怎么会呢?若是我说出来,我就跟着倒立的样子,给你走一圈。”葛文君一脸严肃,倏然间就笑了出来。
  说话间,小劬要求葛文君做一个倒立的动作。葛文君支起身子,用手撑起地面,双脚勾住一旁的石头,稍微顿促的间歇,摆动手臂把脚步支成一道直线,行了两步路,脸惺地一阵红色。
  “好了,老师,我说笑的。”小劬吐出舌头。
  葛文君翻下身子,喘着几口粗气,脸部的血色从脖子根回落到身子里去,慢慢消融成白色。倒立行走,葛文君在部队的时候差点充血脑溢,为此一落地的时候,总是稍显局促与不安。好在小劬和葛文君消解了误会,各解风情地笑了一会,算作爽朗的精神会晤。葛文君的内心是一阵思想的碰撞和悸动,而小劬则没有想法,大不了父亲是恒久地躲在里面,不见他就好了。
  原来,见到小劬父亲的时候,葛文君才认识到自己的羞怯和赧涩。小劬的父亲是一个夜盲的彝族祭司郎中,面容惊骇,头发上系着一个布槖,有皱纹的脖子处则挂着一个黑色的铃铛。他眯着眼睛娓娓地说着每一天都需要靠着小劬才能吃饭,抓药、讲故事、睡觉的事情,仿佛没有惧生的念头。一根破损的拐棍,就置放在他那关节凹凸的手里,几乎支撑起小劬父亲所有在人间的所有梦途。他要去哪里,木棍会追随到哪里。一段时间之后,风沙沙的吹拂声,刮过树叶,婆娑、毵毵不止,小劬父亲的耳朵一阵一阵地发怵,相互之间伸缩着来回,肌肉蠕动,形成一个艰涩的符号。
  “要下雨了,进去躲躲吧。”他说,面无表情。
  俶尔之间,天气阴沉,雨点一阵拍落,隔着刺槐树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雨水倾盆,落在地上,泥泞的水渍翻腾而起,溅起一朵灰色的浪花。葛文君坐在里屋的时候,衣衫褴褛,湿漉漉地汗水黏滞在身上,只好露着身子把衣服脱掉。
  小劬就住在一间破旧的泥板屋里,四周是石头,便是墙壁也是石头。屋内大抵空荡,鲜有几件像样的家具,除了锅碗瓢盆、醯壶酱甀,就只剩下几瓶用竹筒制成的药罐子。按他们的话说,这里的竹子香可以养生,可以药疗,可以填补寂寞的内心,空读一番冷冰冰的世界。
  “叔,我叫你叔可以吗?”
  “可以。”小劬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
  屋内点起火炉,为葛文君晾晒衣服,不觉打了一个喷嚏。他觉得很冷的秋天,小劬并不觉得冷。屋外的空气清凉自若,有一股欣欣然的睡意,既朦胧又诗意。
  “叔,你的眼睛能看得见吗?”葛文君递过一杯茶,说。
  “看得见一点光,但是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他说,“你别担心小劬,我能照顾好自己。”
  “小劬的名字是你取的吧,想必叔也是读过书的人。”
  “没读过什么书,瞎写。”他说,“人生饥劬,只是大山里的悲情,人间百态,都是如此。”
  小劬坐在一旁,独自玩着药罐子,发出“哒哒哒”的锤动的响音。他呵呵地沉默着,脸上却又有笑容。小劬没有困惑,也就是困惑来自自己慎独的心罢了。
  “叔,你可饥劬不苦,膏泽为喜。”葛文君笑解,“你放心好了,小劬的学杂费我一分钱都没有收。”
  “葛老师,你大可不必这样。”夜盲的男人说道,“每一个异乡人,笃实是为了营生而来。你是支教下乡的青年,需要生计,如果我真的没有学费可供小劬念书的话,那我会让他休学,跟我一起学郎中。”
  葛文君不再说话,应该说他开始说不出话。他以为他的天真的想法会让小劬家人卸负而安分,却不曾想到有一种大山里的悲情久久不能挥去。或许贫穷是一种童年,童年又是一则关乎苦难的故事。历史是年代里最冰冷的记载,葛文君想到要用记录学生的名字的方式,来作为教授每一天的补录。夜盲的男人也好,小劬也罢,在日记本上,1999年9月6日的一天,葛文君写上了他们两人的所有感情交集里的快乐和自苦。在大多数时候,葛文君觉得悲悯的情愫,在别人的眼里却是稀松平常的生活常态,为求改变,多读书走出大山,是许多学生的梦想。可是,很多走出大山又走回来的人儿,又回了一程让自己心痛却快乐的路途,谁又何曾想到过。
  “叔,谢谢你。您的话点醒了我。”葛文君穿上未干的衣服,走出门。
  小劬的父亲一直纳闷,何以点醒了葛文君的初心。他知会地点了一根旱烟,由小劬点上,散出一股子浓烈的烟草气味。
  “也许,是你点醒了我。”夜盲的男人说道。
  礼拜一,谁人倾听谁的故事。葛文君说,我的日记本里,写满了别人的故事,唯独没有自己的。自己的历史,只能别人来书写,正如这丹寨县里面的小学校,平凡而朴实的,度过了每一天平凡的热忱。
  天边,正一群飞雁在江边渡过,水花溅起,一如飞起的时光,像一群撒欢的孩子,逐梦飞翔。
  回来的路上,葛文君内心起澜。心中自有饥苦,难以平复。比如,那些田间种水稻的女人,卷着裤腿、迈着沉重的步伐,头顶蓑笠。快乐和悲伤稍纵即逝,雨后烈日炎炎,直逼得汗水簌簌流淌。在一个山林的角落,有一个栽树的中年,穿着卷袖的白衬衣,歌着一句普希金的诗歌,娓娓道听。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你好。”葛文君闻到歌声,听出一番熟悉的味道。
  “你好。”中年人乐呵呵的。
  中年人是个气质较好的男人,面貌精神,穿着干净,头发三七分出,整洁有致。只是皮肤黝黑,有些山一样的深沉。想来这是一个偏爱读书的教书匠,或者是村里的一些有名望的人。
  “你喜欢普希金的诗?先生,可好,再念给我一听。”葛文君捧着书本,把其捧在腋窝下,“我有一个朋友,也喜欢普希金的诗歌。”
  “可是王兵,王老师。”
  “你怎么知道。”葛文君先是吃惊,然后恢复平静。
  “这是王老师教会我的第一首诗歌,人生就像是一首诗,回味时,想起的便是山口上的天籁。大山的穷苦是一部分,而我们的乐观也是一部分,彼此并不尴尬。我们,都需要乐观,不是吗?”
  “是的。”
  葛文君笑着说的时候,注意到中年人脚底下种着的树。一棵枣树,一棵洋槐,一棵小樟树,隔着金乌村口的边疆,它们正守望者小学外面的土地。树枝离着小学的三里路边,正是乡镇集市的关口,那里,有山、有水、有男人,有女人,有一棵树逐年的执念,在默然地燃烧着,从不消亡。
  “小樟树?我深有感悟。”葛文君无奈地微笑,嘴角的牙齿没有露出来,掠过丝丝楚楚的悲伤,在心底翻滚出来。葛文君又想起顾小爱的名字了,每忆起一次,就心绞一次。
  “你也种树吗。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中年人放下锄头,揩拭了正睇眄天空的汗珠,一滴一滴地,留在泥土里。
  “是的,树人。”
  “树木和人一样有情。”
  “树就是人,我们从一根树枝的思念中生根,再次生长。野蛮的、平和的,只在乎生长的距离和深远。”葛文君心有所悟,慢吐吞吞,“每一次像你一样栽树的时候,我会流泪。”
  “是因为爱着这土地,深切。”
  “非,是土地上的人。”
  葛文君说完,和他道了别。他走到金乌小学的门口时,声声郎朗的读书,在他脑海里回盼。王兵正站在一间教室里,一只手心捧着书本,一只手拽着粉笔头,在黑板边上起身,写上了一排令自己、令学生、令生活积极向上的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彷徨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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