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触目惊心二三事

　　银行家具还没完成，木工车间出了件轰动全厂的事情。
　　今年才招聘的有个叫毛刚的湖南木工，二十几岁，高中文化，木工手艺不但好，而且很全面；能打样，也在广东那边的家具厂干过几年，奔着海州的工价要高些，今年到这边来找工作的。这小伙子不仅工作认真负责，还勤奋好学，与柯莲笙熟识了后，经常抽空来向柯莲笙请教绘图技巧。柯莲笙则像在学校教书对待学生一样，不但不知道保留自己的吃饭本钱，因对他印象很不错，还像教学生那样，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怎样绘图。他为了练习绘图，就抽空或熬夜，把做过的家具，都挨个绘制一遍练手，应该相当于学生做练习题吧。
　　这天午饭后，毛刚竟被吊在食堂里，柳妙新正在叫保安用皮鞭抽打，还边打边问：“你还做不做贼？你还做不做贼？”
　　因是午饭后，还没上班，大家都纷纷前来看热闹。柯莲笙在楼上，闻声也跑了下来，一看竟是小毛，不禁惊呆了：老板怎么会把小毛吊起来打啊？
　　但见柳老板越发生气，竟亲自抄起一截木棒，照着毛刚的胸背，亲手抽打起毛刚来。眼见得没挨几下木棒，毛刚的嘴角就溢出了血！
　　柯莲笙不明就里，悄悄问一个比较熟悉的木工：“喂，那不是你们那里的毛刚吗，打这么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那个工人不敢声张，就附耳对柯莲笙说：“柯工，你可千万别掺合这件事哟！听说是他偷偷画了厂里做的家具图纸，画得不少，都压在床席下面，被人向老板告了密。老板一去，就从床席下抓到了赃证，老板硬说是毛刚偷了厂里的技术资料，听说吊起来打了，还要送派出所呢！”
　　柯莲笙也悄声说：“这个我知道，毛刚不是偷资料，他常来我那儿学画图，那是他练习画图的草稿呀！喂喂，怎么工友们都没人站出来劝劝柳老板呢？”
　　“哪个敢出来劝啊？老板已经认定了这是偷，谁要劝了，谁还不成了同伙？再说了，那个毛刚单人独马，也没个老乡，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他不是偷图，也没人愿意得罪老板啊！”
　　“这倒是。”柯莲笙一想到自己被程运显陷害的事，觉得孤身在外，没有当侠客拔刀相助那种本事，还是自保为要，就没吱声儿了。
　　那个木工又凑近了点，声音更低地说：“柯工，我这是相信你，才告诉你的。你绝对想不到，向老板告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强主管呢！我们车间有好几个人都看见的，就是他带柳老板去宿舍搜出来的呢，你可千万千万别声张哦！”
　　柯莲笙听了，头中“嗡”地一声，但立即自我镇定下来，不忍再看小毛遭毒打的场面，一趟跑回自己那间小屋，关上门，一头倒在硬板床上，头脑中乱成了一团麻……
　　毛刚又挨了好几木棒，柳妙新打得自己都气喘嘘嘘的了才住手。
　　这时的毛刚，也不知伤情如何，总之是大口吐血，人已昏过去了。
　　柳妙新见毛刚昏过去了，就到门卫室，抄起话筒，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派出所就来了一辆面包警车，下来两个警察，把毛刚抬上车拉走了。
　　毛刚被送了派出所，又被厂里宣布开除，但强图山却大受表扬。
　　毛刚挨打并被开除后，木工们更害怕强图山了，以至于次月发了工资的第二天，就有几个木工辞职。
　　柳妙新因柯莲笙对仿制那套意大利家具有把握，也因强图山抓到了内贼有功，这天晚上，破天荒地把柯莲笙和强图山拉到海州大酒楼去款待。同桌坐的，有柳妙新的老婆、小舅子和女儿，还有个商场经理。说是经理，也就是在商场负责日常杂务的，真正的经理，还是那个并没任命个什么名头的小舅子。
　　柳妙新的老婆，小舅子和女儿，都在商场那边。商场日常事务由聘请的经理打理，管钱是他的老婆和女儿，而进货和商场大事拍板，就是他的小舅子了。
　　席间，柳妙新先感谢了一通柯莲笙给他介绍了强图山。现在木工车间不仅工作秩序井井有条，还推行了流水线作业，机器设备和场地的产出效应，比以前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大大提升了，为他本人省心不少，今天还抓出了偷盗企业机密的内鬼！接下去就重点介绍柯莲笙的功劳，说这次要是把意大利套房做成功了，那就更是大功一件了。说着就起身，端上酒杯，对柯莲笙和强图山说：“两位端杯，今天的酒，我必须首先敬两位功臣！”
　　接下来，柳妙新的家人和商场经理，都与二人对敬了一杯，然后就随意吃菜喝酒。
　　多几杯酒下肚，就听柳妙新的小舅子海吹：“我这次在深圳进的沙发啊，你们可是不知道，我是咋卖的！进货的学问嘛，就是会选产品。你们想想，我们商场为啥发得快？那我不是自吹，主要靠产品选得对路啊？不信问我姐夫，这几年，我进的货，有过陈货吗？拿这次来说吧，今天一天就卖了四套的那种沙发，我把款式看准了，进价二千八，我标价一万六，再怎么砍价，也要卖一万二三，一套净赚一万多呢！”
　　柯莲笙想，你一套沙发的净赚，抵我教书四个月啊！这劳动的价值，在商业面前，那就是……
　　柯莲笙刚在心里发感慨，就听强图山问：“加那么多价，就不怕没人敢问价吗？”
　　柳妙新的小舅子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只要你把货看准了，越加得高，买主就觉得产品越高档，你把价标低了，买主反而还觉得你那货不好呢！所以，看准货，多加价，是经商的诀窍嘛！”
　　柳妙新本来是特别欣赏他的小舅子的生意经的，但听着听着，觉得不妥：我们的纯利这么高，这两个打工丘二听了，那还不认为我们给他的工资太低了？再说了，生意经也不宜到处显摆嘛，就起身端杯，借劝酒，把话题岔开了。
　　但柯莲笙心里始终吃惊：这些经商的，心简直黑透了！黑打工人，不管死活，视工人的生命如草芥！赚起钱来，犹如抢劫，还舍不得给工人多给一分钱！难怪哦。这些年来，富的人富得没有道理，而穷的人穷得吃不起饭哟！
　　强图山心里则在想，柳妙新这个小舅子，还真是商业奇才，佩服，佩服！有朝一日，要是我有幸经商，就要以他为榜样……
　　柯莲笙到上海去仿回来的这套意大利家具，特点是在很厚的木质体上造型，因为铣切面多，加厚时就不能像其他平面家具那样把中间空着，只要外面看着厚实就行，这套家具就必须要全部实心加厚，才不会铣出空洞。白胚打好样装配出来后，还没去请柳妙新来看胚子，柯莲笙就先测算了一下成本：木材和人工，要一般套房家具的两倍半，油漆要两倍，就是说，一套普通套房家具的批发价在四千到五千之间，这一套家具就应该在一万到一万三之间，厂利就比较合适了。
　　装好样品白胚的第二天，柯莲笙去请柳妙新来看胚子。
　　柳妙新对照着照片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是这个样儿。心想，这套家具，量其他家具厂也做不出来，他们根本就想不到结构的办法。木工都能做出来了，那油漆就不在话下了，他对柯莲笙非常满意，就问：“老柯，这套的成本，要普通家具的几倍？”
　　柯莲笙说：“我已经测算了一下，木材和工钱，要两倍半，油漆要两倍，我不知道非生产成本是多少，也不知道厂利加多少，但参照普通家具的批发价来增加倍数，批发一万到一万三，比较合适。”
　　柳妙新点点头，又左看右看了一番，说：“老柯，这几天，其他事情你可以缓一缓，你就辛苦点儿，多在车间盯着油漆，一定要漆得尽可能像原件。”
　　柯莲笙有了林迪尔做好油漆的经验，就说：“没问题。不过，真要做出原件的效果，我有两个条件，否则就不敢保证。”
　　“啥条件？说出来，在我这儿，没有满足不了你的。”
　　“一个条件是，柳厂长您要把油漆全车间的人召集起来开个会，当众宣布由我规定操作工艺，就是说，怎样做，必须听我的，否则不承认工作量，并要油漆主管密切配合和支持我；另一个是，我若发现了谁做的不合格，或者没按我的要求做，我就要开个不合格单子，油漆主管和柳厂长您，就要给我开的单子签字，只要开了这种单子的，所做部件就不能算工资！工人返工合格了，我会当着工人撕毁不合格单。”柯莲笙又把林迪尔那套搬了过来。
　　柳妙新说：“我还以为是啥条件呢，原来这么简单，好办。只要能做好东西，我完全答应！”
　　当即，柳妙新就叫油漆主管去集合油漆工段的全部工人开会，按柯莲笙的条件，做了宣布，并事先对有可能出现的不听要求的行为进行了严厉警告。
　　柯莲笙有了尚方宝剑，从砂白胚、涂封闭漆、用原子灰补钉孔、再砂光、分色贴蓝色纸和木纹纸、底漆、干砂、面漆，工人全都按要求操作了，当面漆喷好后，看着特别舒服。
　　安装主管从漆房领出部件，装配好，按摆商场的方位，摆在车间外棚子下的坝子里，柯莲笙就去办公室，给正在商场的柳妙新打电话，请他回来看成品。
　　柳妙新从柯莲笙的语气里，就判断出了肯定很成功，特意把商场里的相机拿上，叫上他的小舅子、女儿一道过来看成品。
　　柳妙新几人看了，暂不绝口，就叫他小舅子：“多照些照片，选照得好的，放大洗一些，好发给经销商！”
　　随即又叫来强图山：“小强，立即下单，暂生产五套，先少做点儿试试市场！”接下来吩咐他小舅子，“马上把商场里那个特品展位腾出来，把这套摆上去，我今晚上回家来定销售方式！”
　　在家吃晚饭时，柳妙新吩咐他小舅子：“你去做两件事，一是把你今天拍的照片，叫相馆加上‘意大利原产，售价二十七万八千八百元’，放在商场里，就说这是在上海拍的实物照片。另外做点喷绘广告，大致意思是，我公司特惠顾客大酬宾，原价二十七万八千八百元，现在只卖十八万元。但因到货路途遥远，现货不能随时供应，预定货者，只卖十六万元。但定金至少收三万元，意思就这样了，具体的，你去操作。”
　　柳妙新的小舅子一直都是这么操作各类生意的，一听就明白了，说：“姐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结果，这套样品摆在商场里，头天没啥动静，第二天来看的人就多了，并预定了两套，第三天竟预定了五套！
　　柳妙新见这么几天就已经预定了七套了，连忙跑到厂里来，叫强图山再做二十套！
　　消息传到柯莲笙耳朵里，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成本不过六七千，定金就收了三万元，十六万一套，这是多少倍暴利啊！可悲那些忙着来预定抢货的买主哦，被耍成这样，还以为买回了稀奇货！唉，资本家真是内压榨雇工，外勒索顾客啊！他柳妙新暴赚这么多，要不是我姓柯的，他能有这特殊产品来暴赚吗？但看他能不能给我涨点儿工资？或给点儿奖励啥的？
　　这套家具太扯眼，太暴利。卖了一个多月后，海州陆陆续续就有厂仿制出来了，虽然仿得不伦不类，但大体上是这个范儿，可人家卖八万、六万，五万，一路往下跌，到后来竟然只有卖一万的了！也就是说，这套家具摆进商场三个月之内，海州的同类产品就滥市了。
　　鑫丰万亿这款意大利家具，被同质化竞争逼得没了退路，也只能卖到一万三到一万五了，而且欣赏这一款家具的人，就远没以前那么多了。柳妙新见净利润比普通产品高不了多少了，而且占用流程的时间是普通款的两倍多，已经没有暴利了，就砍掉了这款产品。
　　但是，他前后卖了三十多套特暴利产品，加上被逼得不断跌价期间卖的，这款产品，他前后卖了五十套！算算吧，工程技术人员，生产管理人员，工人，商场雇员，顾客，有多少血髓流进了擅长倒腾的资本家的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