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两封信的对白

　　如今，吴新只做两件事，一是为母亲守墓尽孝；二是照顾两个孩子。丽丽知道丈夫重情，一时接受不了现实的冷漠，只得由着他去了。多陪陪孩子，有助于减轻对母亲的思念，让丈夫早日缓过劲来。对于婆婆而言，丈夫是个好儿子；对于自己而言，丈夫是个好男人；对于孩子而言，丈夫是个好父亲。丽丽知道，自从丈夫担任村支书后，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八年了，自己小两口再也没有过浪漫，没有过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百姓，一切都是为了香水镇的兴旺发达！八年过去了，丈夫又回来了，实实在在地回到自己的怀抱，真好！
　　看呐，小宝已经十一岁了，快升初中了,性格却一点儿也不像他父亲，倒像自己；小贝也八岁了，都二年级了，骨子里倒更像他父亲多一点。丽丽经常借此打趣丈夫，说这俩孩子是不是反了，弄颠倒了？丈夫笑笑，告诉自己，没有的事。男孩子嘛，就得像你那样，有勇有谋，有担当，小宝是个男子汉，比我强；女孩子呢，就该像我这样性格，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小贝是个乖乖女，多听话。丽丽心中无比欢喜，没想到丈夫脑子突然灵光了，这番话说得极是，很让人佩服。
　　一晃，到了2012年。2012年似乎很冷，年前还不怎么样，过了年后，下了几场雪，虽不大，却着实冷得要命。
　　吴新并没啥长进，生活无忧之后，自己除了家庭就是孩子，清闲得很。闲暇之余，吴新竟开始动笔，打算写一部关于自己的故事，留待后人评说。历时三年，吴新写完了自己的传记《生命之书》，第一时间拿给慧慧看，要她给点意见。
　　吴新自认为，父亲吴德死后，自己的人生就被拆分成了两个不同阶段：前一个十四年是母子相依相偎的十四年，也是自己艰难成长、风雨飘摇的十四年，悲大于喜；后一个十四年，是自己成家立业，埋头苦干的十四年，喜大于悲。这两个十四年相加起来，就一个字：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忙，除了忙还是忙，两个十四年前后相加，就是自己二十八载的青春年华！
　　对于自由，吴新压根是没有一丁点儿过分想法的！活着的人没有自由，有的只是规矩的约束；死了的人绝对自由，却没有了规矩的束缚。曾经，自己想要自由的时候，所承受的都是母亲给定下的规矩；现在，自己想要规矩的时候，所得到的却是母亲离世后的自由。
　　母亲常说：一个人绝不可以轻言生死。轻言生死的人基本都是懦夫，压根不懂生活,纯粹是一个屁，放了干净！正如母亲又说：这世上的女人都一个样,没有什么伟大不伟大。这世上没有伟大的母亲，只有伟大的母爱！
　　二月十二日，吴新就这样走了!四十年华，生日那天，只留下了一封简简单单的信，给媳妇，给孩子：
　　丽，我走了，静悄悄地走了！我不敢和你说，更没脸见咱们的孩子,我怕……只好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孤魂野鬼般地去了。
　　其实，我并不想走！真的，并不想走！我，好想，好想陪着你和孩子，陪你们一辈子，照顾，疼爱你们一辈子！
　　可我还是走了，你一定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好吧！我这就告诉你。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母亲走后，我就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我好好的怎么能去死？我有你，我有孩子，还有整个家……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不能如我父亲那般做个懦夫，做个窝囊废……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死，选择了离开，最终踏上了跟我父亲一样的黄泉路！
　　丽丽，我该死，真的该死！
　　说心里话，我想母亲，更想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窝囊废不假，却是一个“善良”的窝囊废！
　　人生在世，谁不希望自己一家人恩恩爱爱、团团圆圆的？人一样，鬼也一样。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话，我想是这样的。
　　丽丽，我不想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我不是人，更不配为人！我，我让你受苦了！不止是孩子留给你的悲苦，还有我——一个做丈夫的带给你永远的痛！漫漫长夜，你一个人将如何捱到天明？日日年年，你一个女人又如何照护我们的孩子长大……一想到这，我这个做丈夫的，比死还难受！我不是人，我没脸再说啥，我是个懦夫，如我父亲那般是一个懦夫，还不如我父亲……假如鬼也有感情，也有人性最善良的一面，我愿意一辈子陪在你身边，静静地为你独守窗外，照护着你和孩子！
　　三十二年前，我父亲走了。那时候起，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就是我的心！我这一生，成在于我母亲，败也在于我母亲。我，我实在是累了，太累太累了，累到以死来解脱！
　　丽，我走了。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再和你做长久夫妻！我会很乐意做一个女人的，像你和慧慧那样，做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慧慧这些年来很苦，都是受你我之累，尤其是受我之累。我没法子报答她，这辈子没有，下辈子也没法子。看在我的份上，尽力劝她想开些；要是遇到啥为难的事，宁可自己吃亏，也得先紧着她些，拜托！
　　最后再说一句：埋了我，简简单单的。
　　爱你的夫：吴新
　　一天后,慧慧也死了，傍晚投河死的。丽丽同样收到了一封信，是慧慧写给自己的，由变变转交到自己手上。信是这样写的：
　　好嫂子好：
　　我走了，脚前脚后，随着吴新哥一起去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也是早就梦想过的事，总算遂了心了。
　　丽丽姐，打小起我就特别佩服吴新哥。他就是我学习的榜样，不止是学习，各方面都是我的榜样。之所以为啥佩服他，当年我不知道，后来才慢慢知道。不是因为吴新哥有多么好，而是吴新哥自幼太苦了，让人心疼得紧。我小时候就心疼他，只是一直不知道而已。
　　小时候，我不喜欢我哥，不喜欢他淘气的样子，不喜欢他欺负人的样子，不喜欢他到处冒充老大的样子。自打他与吴新哥打架之后，我越来越不喜欢我哥，越来越讨厌他当我哥。我打心眼里可怜吴新哥，却帮不上啥忙。那会儿我老做梦，梦见好多奇奇怪怪的人，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现在想起来当真有趣得紧。
　　小学一直到中学，中学再到高中，我一直把吴新当哥待，没动过半分歪心，心里边觉得我要是有这么个亲哥，死也值了！吴新哥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之所以对我格外关照，有说有笑，完全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怕冷了我，不得已而动的心。
　　丽丽姐，中学时候，你办了个补习班，还记得不？那一次下雨，我与吴新哥一起去淋雨，淋了个透，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美；那一次，吴新哥跟我说他的家事，说他的父亲，我当时有过那么丁点儿错觉，以为吴新哥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喜欢我，后来才发现不是。吴新哥只是心里边苦太多了，堵得他心慌，这才跟我说的。
　　我真正爱上吴新哥，爱得死心塌地，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年冬天，我收到了我亲生父亲的来信，知道了我的身世。那天，我本想去死，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心也就安了。走到半路上，我突然想起来吴新哥也在省城，也没了父亲，跟我的遭遇有点像。我就想，何不找吴新哥好好说道说道，告诉他我的家事，然后再去死。这样死了别人也能知道，知道我因为啥死的。
　　那天，从中午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吴新哥一直陪在我身边，用尽他所能想到的法子劝我，叫我不要死，要好好活着。他告诉我说死容易，活着难！那天，我正式认吴新哥作哥，吴新哥认我做妹妹，圆了我小时候的一块心病。
　　丽丽姐，从这天起，我就真的爱上了吴新哥，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了。我知道，吴新哥只把我当妹妹待，他心眼里只有你，只有一个你！可我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只想能默默地看着吴新哥就好，他好我就好!
　　我爸临死前留了一笔钱给我，算是他对我最后的爱。我把这钱存到银行，一分都没花。我想着将来吴新哥要是学有所成，这钱自然用不着了；若是没学成，不得还你们老王家的钱吗，这钱就正好救急。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吴新哥，这真是再好没有了。
　　丽丽姐，女人都有个私心，咱们都是女人，你应该是不难理解的吧！
　　吴新哥学成归来，这钱自然是再也用不着了，我就全部取出来，用它开了店，那几年挣了不少钱。我懒得回家，懒得见我父母。村里人都不知道出了啥事，背后全都议论得紧。直到吴新哥准备结婚的那年，我知道我没有丁点儿希望了，必须得回去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的心事。
　　丽丽姐，那晚的事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但我很早就有把自己身子给吴新哥的想法。那晚，我明知道吴新哥把我当成了你，可我实在不舍得他的怀抱，我真的好想感受一下被吴新哥搂抱着是啥感觉。吴新哥亲我的时候，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说出去了。
　　吴新哥成家后，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吴新哥有任何关系了，准备去开始新的生活。谁曾想老天爷竟不忍咱们分离，硬要把咱们三个拴在一起，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几年里，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满足的日子，每天加班加点，累死累活，心里却舒坦。那段日子里，我经常想到我的父母，想起他们当年约会的地方。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死在了哪里，一想起这，我就心痛得要死要死的。至于我的母亲，还有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她们一家三口蛮幸福的，我早就放心了。
　　如今，香水村富了，百姓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一个人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讨厌男人，只有吴新哥是个例外。吴新哥偷偷找过我多次，劝我想开些，看开点，毕竟人生的路还长，要自己爱惜自己!
　　我每次都答应吴新哥要开始新的生活，却又迟迟不想开始！丽丽姐，咱们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女人，普通的那些臭男人压根看不上眼。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本来就不多，像吴新哥这样好的男人更是凤毛麟角，上哪里找去？
　　话说回来，咱们父辈那一代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咱们这一代人多多少少受他们一些影响，希望咱们的下一代人能够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去过他们真正想过的生活。可惜的是，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幸与不幸，这也算是人生中的自然规律吧，是没有法子的事。
　　二十一世纪，是很个性的时代。这既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的不幸。他们的幸运在于，这是个很开放的时代，可以由着他们性子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不幸的是，他们很难再找到像你我这样的真爱。这是这个时代给他们的伤，须得他们自己去想法子解决。
　　丽丽姐，老天爷注定你跟吴新哥有缘，我跟她只是有缘无份。
　　丽丽姐，女人是最怕孤独的。多少个不眠的夜里，我悄悄地起来，靠窗望着你们睡觉的方向，心里想着吴新哥。我知道，此时此刻，你们睡得正香甜，正做着好梦。因着吴新哥的体贴入微，一定是搂抱着你睡，不会让姐姐你有一丝不安的。
　　丽丽姐，吴新哥走了，我心疼他，更心疼你……我可以向天发誓，以一个将死之人的良心向你起誓：我跟吴新哥之间从来没啥越轨的行为，虽然我不止一次的起过这样的念头！吴新哥的死我从来不知道，跟你一样是刚听说的。我的死也跟吴新哥没有任何关系，这纯属是我自己的个人行为！我爱吴新哥，这辈子我只想做他的女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心眼里都只有一个他，再没有别人！
　　丽丽姐，吴新哥去了，四十年华，青春不在，请节哀！活着的时候我不能与吴新哥在一起，死后但愿你成全，能将我跟吴新哥合葬在一起。若是那样的话，妹妹来生做牛做马，都对姐姐感恩戴德！
　　古话说得好：生不能同房，愿死能同穴！我一辈子没啥事求过姐姐，看在彼此可怜的份上，我知道姐姐一定会认我这个妹妹的，一定会同意的。妹妹这里先谢过姐姐了。
　　姐姐，妹妹走了，我父母写给我的那些信现在估计已经在姐姐手上了，姐姐可以看看，将来也可以在妹妹坟前烧了。还有一事，我送给你们的那幅画是我最好的一幅，其它都烧了吧，唯有那一幅留下，就当是个念想吧。
　　末了，再说一句：火化了我们，骨灰盒埋在一起！
　　妹妹：慧慧
　　吴新死了，却没有被简简单单地埋掉。慧慧死了，也没有被简简单单埋掉。丽丽开了会，将村里人召集起来，将自己丈夫的信、慧慧的信都拿出来示众，并且自己第一个表示，希望他们的骨灰合葬，做一对鬼夫妻。村里百姓听完慧慧故事，无一不哭。李乔两口子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变变只是抹泪儿，越抹越多，到后来竟不再抹了。丽丽又把那幅画当众铺开，但见画中都是高高的山峰，险的险，陡的陡，峻的峻，天地一色，万物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山的顶峰上立着一个冰雪般的女儿，赤条条站在那里，周身雪花围拢，静静地遥望着另一座像是从云端里落下来的冰峰，两座山峰间隔着老远，雪花点点团团，颗颗粒粒的正好下在那断处，连成一条看不见的雪花般的天梯。众人都惊呆了，眼睛齐唰唰地看着那雪那画，竟不敢相信眼面前这景。他们看不懂画，不懂得其中秘密，却也知道美！这幅画好在哪里，有多好，村里百姓自然说不出来，但所有人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美，美到家了！
　　现在，香水镇的中央竖立着一块碑，碑后头有一座空墓，一点儿也不气派，简简单单，俗里俗气的。再说那碑，也没啥太了不起，一点儿都不稀罕，就只是书写了四个金黄大字：无心无德！
　　此外，再就啥也没有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