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主动上门认亲

　　三日后，王梅梅领着吴新正式上门认亲。吴家兄弟欢天喜地，一家老小站在门口迎接，布置得极是隆重热闹，以此来表达诚意，同时向王梅梅母子表示歉意。丁小娥年近四十，十余年不见嫂子，念及往事，羞得脸红耳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着先前表过态，赶紧向嫂子认错赔不是，俩孩子也一口一个“大妈”地叫着，王梅梅泪早下来。丁小娥悔恨不已，“扑通”一声跪在王梅梅面前，知道不这样难以挽回嫂子心意。王梅梅大惊失色，两手极快伸出，硬生生托住丁小娥，因着这一举动，就算有天大的怨恨，也该一笔勾销了，叹道：“小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和和气气的就好，事都过去了。”丁小娥眼中落泪，右手翻转，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子，痛道：“嫂子，我不是人……你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是你心地好。”张双花满心欢喜，眼见三儿媳妇主动认错，大儿媳妇大肚能容，裂开嘴笑个不住。王梅梅一眼瞥见婆婆张双花，但见婆婆满头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深深，尤其是那一双眼珠子，直如死鱼眼珠子般没有半点光彩，在李桃花等人的搀扶下，站在门口迎接着自己母子。面对此情此景，王梅梅哪里还计较许多，紧走两步，一声泪下，叫道：“妈！”这一声“妈”叫得极有感情，众人只觉心都被人揉碎了，就连那铁石心肠的丁小娥也是闻之落泪，赶紧拿手抹了。吴新本不想叫的，眼见母亲这样，自己奶奶十余年变成这副模样，痛道：“奶奶好。”张双花大喜，整个人突然就精神了些，说话口齿不清，赶紧应道：“新新好……好，好孙子。”
　　中午，吴强两兄弟张罗了两桌好菜，将王梅梅母子当作寿星一般供着。王梅梅哪敢如此放肆，紧挨着婆婆坐下，眼见吴家老小都在，当着婆婆的面，将吴德当日之死当众说出。张双花早料到大儿子之死必有蹊跷，是以不甚惊讶，李桃花也不甚惊奇。除此之外，众人无不变色，吴强两兄弟喉咙像被啥东西堵了一般，看着昔日嫂子只是不住落泪，只恨说不出半句话来。丁小娥人到中年，想起往日德行，更觉脸上无光，火辣辣地烧。吴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底的恨如坚冰般慢慢淡化为水，想起当年母亲说过的话来，劝自己不要做自以为是的人，也不要做自以为非的人，要做最善良的人！自己不懂，母亲当时也没有具体说明这句话啥意思，看着眼面前这景，吴新眼中落泪不止，答案就在眼前，自己这才真正读懂了母亲。
　　晚上十点左右，张双花自知不起，赶紧打发李桃花请王梅梅母子过来。李桃花一阵风似地把王梅梅母子叫来。屋里围了一大圈子人，静悄悄的，眼见王梅梅母子过来，众人赶紧让开一点地方。王梅梅直扑到床前，泪珠子早淌下来，止也止不住。张双花确实不行了，躺在床上奄奄无力的,眼见王梅梅母子过来，回光返照似地竟睁开了眼，整个人也微微有了些血色。王梅梅顾不得啥，紧紧坐到婆婆跟前，拉紧婆婆的手，几度哽咽,却是说不出话来。张双花眼瞅着床前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嗫嚅着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说……梅子，你,你留下……”众人心里吃惊，却是不敢违背，慢慢相跟着退出去了。吴新却是充耳不闻，完全呆住了。十五年了，这屋子自己熟悉得很，曾经还短暂地出现在自己梦里；十五年了，屋子没变，屋子里的人却老了，再也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新新，快过来……”王梅梅眼见婆婆这样，赶紧招呼儿子前来。吴新快步走到奶奶床前，半蹲在床前，轻轻一声呼唤：“奶奶——”泪珠子早出来了。只一下午，他没想到奶奶居然瘦成这样，枯柴儿似的，感觉一下子就老了，离死神更近了。
　　“妈，这么些年，您老可好？”
　　“梅子，婆婆不是人，难，难为你了这么些年。我，兄弟姐妹五人，独我一个，活，活了下来……他们不是，病的病……死的死，只有我，我大哥，勉强活，活到八九岁……我是最小的一个，都，都没有见过我，我的那些个哥哥姐姐们……”王梅梅大惊，没想到婆婆竟还有这段伤心家事。想必婆婆从没对外人说过，一直藏着掖着，若非到了这节骨眼上，婆婆绝不会说，定会带到棺材板里去。
　　“妈，别这么说……梅子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受些委屈，没啥大不了的。”
　　“梅子……你，是个好儿媳妇……”张双花喘口气，歇了好长一会，接着道，“当年，妈赶你出门，是不得已的……德儿死了，妈不赶你，你的两个弟弟，还有弟媳……也会赶你的……你不知道，德儿是老大……那些年劳苦功高，弟兄俩对他大哥感情深……德儿死了，他们兄弟俩会迁怒于你……他们是啥样的人，妈清楚，心眼太小，精明过头……你，就是不走，他们也会想办法来算计你的……逼着你走……妈老了，怕闹腾……梅子，不要怪,怪妈偏心……妈是个，倔强的人，一辈子没低过头儿……要不是快死了，绝，绝不会认你的……从来没，没对人说过秘密……妈，妈欠你的……临死前，得告诉你，你一些事情……”
　　“妈，我知道……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王梅梅眼见婆婆呼吸渐重，气力不济，知道婆婆没多少时间了。
　　“梅子……妈，对不住你……叫他们……进，进来吧……”张双花颤抖着手指，费力地指着门口。王梅梅赶紧答应一声，吩咐儿子叫一家人进来。张双花眼睛逐个望过去，脸上全是幸福的笑，留下她这辈子最后两句话：做人要厚道，要向你们的大嫂子、大妈看齐！我没多少光景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要再吵再闹，我就是到了那边，这心也安了。
　　凌晨五点左右，张双花闭上了眼，永远地睡着了。王梅梅一直陪在身边，没合过一下眼睛。婆婆走了，王梅梅的心感觉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儿一般。回想婆婆这一生，不争名，不图利，一辈子活得也并不如意，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这样走了。人嘛，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活着？以前自己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现在看来，是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不想还真不行。
　　时光飞转，如水流过，这会子已是1996年夏季了。王大包家的果园子不知不觉起变化了，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化了,像变戏法似的，让香水镇上的人着实开了一回眼界。看那些苹果个头更大了，颜色更艳了，汁水更甜了，产量儿也一直稳产高产，挣了不少的钱。王大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走到哪说到哪。头更亮了，腰更粗了，八字胡更翘了，一时间成了镇上的厉害人物。现在管理人员有了，种植技术有了，小两口子就差没结婚生子了，除此之外，还有啥放心不下的！
　　村里人也开始对吴新另眼相看，一直以为这小子神神道道，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把老王家的苹果给收拾得稳稳当当的。平日里也看不出啥门道来，见他就只是修修剪剪，喷喷洒洒，走走看看，刮刮涂涂，真就那么灵验，真是神了！王大包果园子一火，十里八村的人们开始跟风，全都种植苹果，希望靠它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
　　三年了，吴新说到做到，王梅梅泪珠子直掉，她知道儿子不是个随便许诺的人，说过的话，夸下的口，一定会做到！丽丽整日里眉开眼笑，围着吴新转来转去，天天缠着吴新娶她。吴新却是满口推托，绝口不提结婚的事。王梅梅一眼惊奇，找儿子谈过几次，儿子却是一口回绝：明年再说！王梅梅心里犯疑，搞不懂儿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那会儿眼巴巴地想娶，丽丽却不能嫁，这是没法子；现在丽丽急着嫁，自己也有条件娶，咋还推托上了？莫不是自家儿子有了成绩，心更高了吧！王梅梅心悬得紧，赶紧把丽丽找来，问到底咋回事？
　　丽丽不敢隐瞒，心里委屈，忙将实情道出：婶子，吴新不是不想结，是不能结。古语说得好，知子莫若母！吴新从小心高气傲，不服输，人又倔，您是知道他的。我们家的果园子是比以前好了，村里有多少人看着眼红，吴新却不这样想，在他心中，果园子并没有达到他所希望的那样，他认为果园子还可以再好。据他估计，较之今年的产量，明年产量估计还会提到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如果这个估计没有问题，明年应验了的话，吴新才会高高兴兴地娶自己进门，认为这才是正经，才没有食言，没有辜负自己这些年的情意。王梅梅一惊到底，没想到儿子竟是这样较真，一时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日，两人从果园子里出来，一路闲话。经过两年多的栽种，东坡山腰里几乎全部种上了各种树苗，一时虽还不成气候，远远望去层层排排，齐齐整整，到底气象不同。不多会儿，两个人走到河边，拍打着河水玩闹，遥望群山草木，光照大地，感觉心亮堂堂的。
　　“新新，你说，咱们这里将来搞风景区如何？”
　　“不错，我感觉行。”吴新大喜，古话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东坡的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如果真有人来搞的话，绝对是一处好风景区。
　　“新新，有信心没？”
　　“我？”吴新手指弯向自己，一眼惊呆，自己何德何能，敢想这样天大的事情。
　　“是呀，这么大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号令百姓，将村里的精气神拧成一股，其他人是没有这个威信的。”
　　“我，我哪成……”吴新只管“嘿嘿”的笑，脸早红了，心都被丽丽这话吓破胆了。这事也就丽丽敢想，换做别人，怕是连这样念头都没起过，自己就压根没想过。
　　“新新，你虽不想，咱妈心里却一直这样想呢，希望你能造福一方百姓，为你们吴、王两家光宗耀祖。”吴新泪珠滚动，早将丽丽抱在怀里，亲耳听得她改变称呼，恨不得即刻当着丽丽的面立下重誓：马上结婚！
　　“新新，古语道，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只要你有心想做，没有你干不成的事。”
　　“丽丽，我不成的，要不你当，我给你当个副手，管我吃喝就行，好不？”
　　“我不当，不稀罕那些，要当也是你当。”丽丽双手使劲，牢牢抱紧吴新，“新新，你可知道，咱们富了，全村人也就富了；全村人都富了，整个香水镇就都富了，你明白不？”吴新“嘿嘿”一笑，他当然明白丽丽话中意思，真如丽丽所说的那样简单，香水镇的明天岂不是自己两人说了算！
　　“新新，你在想啥？”丽丽眼见吴新笑而不答，赶紧问道。
　　“我呀，在想变变。”
　　“好好的，想他干吗？”丽丽一惊，脸色突变，她不明白吴新的小脑袋里，每天究竟装着多少事情，又有多少事情是自己永远也琢磨不透的。对于变变，丽丽是没有多少好感的，现在虽然早不记恨他了，心里却总是有个疙瘩在那，不痛不痒的让她难受。两人都知道，变变的饭馆生意红火，这几年着实挣了不少钱，最近又处了个外村里的对象，看样子有八九分眉目了。
　　“丽丽，你知道的，我人生的不幸是从变变那儿开始的，我人生的幸运也是从变变那儿开始的……一个变变，给了我两种人生，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没有变变，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没有以前的变变，也不会有以前的我，更别说现在的我了……”吴新有时候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从小学、中学、高中，直到大学，自己同学那么多，给自己印象不错的也不少，唯独变变，就像烙铁一样永远地烙在自己心上，留下一个印，怎么也抹不掉。
　　“新新，相信有一天，咱们一定都会富起来的；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咱们镇子上所有人都会富起来的。”丽丽仰望着天空，眼光停留在东坡山上，停留在那片果园子里，阳光暖暖地照着，一派丰收的大好景象。
　　“嗯，咱们都会富的,一定都会富起来的。”
　　转眼之间，秋风刮过，凉凉的。吴新又开始忙活了，秋季是肥水管理的最佳时日，若是管理得当的话，明年的大丰收就板上钉钉，再也没跑了。吴新不敢有丝毫大意，每日里忙着施肥防虫，这关系到自己明年能不能结婚的问题，岂可儿戏！再有，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也都眼巴巴盼着自己照护，防病，防虫，防灾，一切大小事情全靠自己周全。吴新只得在保证王叔家果园子无病无灾的同时，骑着摩托车一村一户、一地一地奔忙。忙了几天，吴新劳累成疾，差点病倒，只得找些反应灵敏的、有种植经验的百姓，教给他们技术，让他们自行管理。这样以点带面，以面连片，不止自己省时省力，还能提高效率，有助于人们及时防治，避免错过时节，造成损失。
　　这日，王梅梅母子在家，不免又说起儿子终生大事，唠叨个不休，望着母亲枯瘦的身体，抱孙心切的强烈念头，吴新心如血滴，当着母亲的面，一口应承明春结婚。王梅梅大喜，滚落几颗泪珠子，知道儿子孝顺，成全了她，心里却不免委屈了自己。确实，儿子也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是你情我愿的事，干嘛不早一点？抛开自己抱不抱孙子的话不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代替自己照顾儿子，不更好吗？看看大哥家的小东，结婚都两年了，现在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多让人羡慕。自家儿子，岁数也不小了，是该有个家了。
　　明春结婚，亲耳听到吴新这样应承自己的时候，丽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不敢相信眼面前的事实！直到吴新单膝着地，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丽丽这才相信不是梦，是吴新在向自己表白。丽丽这辈子最喜欢的结婚方式就是中西融合，既有东方的热闹喜庆，又不缺西方的浪漫柔情。天知道，吴新这句话，若是从自己十八岁开始喜欢他的时候算起，足足等了六年，要是把明年结婚也算上的话，足足七年时间，要是从初三开始算起，近十年时间。十年，对于人生来说，也许并不漫长；对于恋人来说，十年，那简直不敢想象是个啥光景儿，太折磨人了。
　　一晃已到了寒冬季节，吴新闲着没事，整日里不是和丽丽待在一起，就是在家里窝着看书，一点不觉得闷。王梅梅除了伺候父亲，再无别事可念。不觉到了三九天，寒风呼啸，万物萧条，又接连下了几场雪，人们更闲，每日里除了打麻将就是打牌，互相串门，谈天说地。
　　次日一大早，吴新早早地相约着丽丽去赏雪。多少年了，两人再没有一起赏过雪。吴新还记得，八岁那年冬天，自己与丽丽第一次赏雪，在东坡山上溜冰的事儿。现在想来，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晃眼，十六年竟从眼面前过去了。
　　不多会儿，两人已到了东坡山顶，放眼四顾，天地皆白，整个一片雪的世界！吴新并不觉得冷，两腿一盘，端坐在雪地上。丽丽一呆，眼见吴新这孩子气样，也学着吴新这样，盘腿端坐，目视着苍茫天地。
　　“丽丽，还记得不，小时候咱们在这学溜冰的情景？”
　　“咋不记得，我还记得你当时的那个样子特逗，歪歪扭扭地就滚下去了。”
　　“还笑话我？你当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啊，当年咱们还小，好多游戏现在想起来真是有趣得紧。比如跳皮筋，丢手绢，跳绳，踢踺子，抓方，九宫格，还有你们男孩子爱玩的滚铁环，玩弹珠，打元宝，滑雪溜冰。这些游戏，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一晃十六年流过去了，真像做梦一样,却比梦更真实，更美得紧。”
　　“童年真好，真美，真让人想念得紧！”吴新一声短叹，好半天才道，“丽丽，问你个事，我有啥好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对我好？”
　　“你没啥好的，也没啥不好的，我就是稀罕你，这辈子就粘上你了。”
　　“我也说不出来你哪里好，反正就是离不开你了，一不见你就心慌得要命，跟丢了魂似的。”
　　“呆子，你要是这么说，我明年不嫁你了。”
　　“好好的咋不嫁了？”
　　“干吗嫁你，你都不知道你为啥娶我，我还嫁啥？”
　　“你不嫁我就天天缠着你，缠到你嫁为止。”
　　“你想当赖皮狗啊。”
　　“不想，我想你当我媳妇儿。”
　　丽丽一呆，没想到吴新直接说出来，泪珠儿闪动，像是雪化了一样，一小股清泉流淌下来，当下不再言语，靠在吴新怀里。吴新很自然的右手拢抱，把丽丽搂得紧紧的，忙替她把泪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