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饥饿（三）

　　古木参天，遮天翳日。月亮升得老高，星星零零点点在眨眼，月光似利剑从林子上面直刺下来，阴森可怖，神秘莫测。不过，这一切于玉秀来说，都熟悉的不再熟悉，庄南几棵树，庄北几棵树，她如数家珍。这片土地之所以与外界隔绝，原因就是有森林与重重群山双重阻隔，也就是这种原因，得以她和她的族人安安静静地生活下来，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李伯伯本名李忠义，顾名思义，即忠诚有道义，是有情有义之人。
　　高玉秀的爷爷一直把李忠义当恩人，爷爷在瞑目之前，还有一句遗言，要她在自己死后就把李忠义伯伯当成自己的亲伯伯，玉秀点头，答应了爷爷。在她的印象中，很清楚爷爷说话的份量，那还得从逃荒的路上说起。
　　一路上，一队人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为了摆脱追兵，他们丢盔弃甲，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军阀乱党的眼线遍及全国各地，每到一处，他们有着狗一样的嗅觉，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几百人的逃荒队伍，到达汉中的时候，只剩下几十人了，大部分人都是为了保护玉秀和她爷爷而牺牲。眼看族人濒临灭顶之灾，李忠义上谏爷爷爷：这样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全部灭亡，他们得兵分两路，一路掩护，一路逃亡，眼前的秦岭就把兵分两路的最好时机，便于掩护和逃亡。爷爷答应了他的谏言，要他拿出具体的行动步骤。李忠义做一个让爷爷都不敢相信的决策：一队由他带领，走小路，人员不宜过多，只有爷爷、他、玉秀、两个仆人。另一队则由他唯一的儿子李孝诚带领，走大路，吸引乱党，让爷爷一队安全撤离。毫无疑问，李孝诚这一队是牺牲品，他是要暴露在敌军眼皮底下，以自己的死换取别人的生。
　　爷爷对他的这个决定坚决不答应，要李孝诚留在他们一队逃亡，而李忠义坚决反对，原因很简单，敌人的密探太多，只有李孝诚的威望才能吸引住敌人。最终，爷爷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但爷爷也做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决定：就是要高玉秀与李孝诚定下终身。
　　李忠义不答应！李孝诚不答应！李孝诚只比高玉秀大三四岁，挺般配。但李孝诚这是去送死，她不能让玉秀守活寡。最后，玉秀只说了三个字：她愿意！爷爷当即从怀里取出一对鸳鸯玉佩，一人拿一块，作为定情之物，并说好三天后翻过秦岭汇合。
　　正说着，一队黑衣人举着火把杀了过来。
　　李忠义连忙拿着爷爷和玉秀藏在路边的树林里，李孝诚则带领队伍主力大摇大摆地正面溃逃。
　　这次逃亡取得了成功，爷爷、李忠义、高玉秀和两个女仆来到了这个深山老林里，隐姓埋名，得以生存下来。
　　三天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六年过去了……
　　李孝诚没有回来，李忠义天天站在古长城上向北眺望，结果只有呼呼的北风凉嗖嗖地刮着。从此，他就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高玉秀更多的时候把李忠义叫义伯伯，她觉得这样叫着亲切。她从义伯伯家里出来的时候，感觉一阵冷，打了个寒颤。
　　这地方也真怪，早晚温差较大。有句名诗：水南水北层层柳，山前山后处处梅。以诗入境，一点儿也不为过，此地为秦楚之间的脊梁，海拔之高，环境恶劣，属“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南庄北庄共有二十来户人家，杂夹着各个民族，主要有回族和汉族。高玉秀一行人算是最晚的，分成四户人家：她和爷爷一家，两个女仆大妮二妮分为两家，义伯伯自立一家。本来，爷爷硬要义伯伯与他们住在一起，可他独立惯了，坚持自成一家，没办法，只有依他了。另外，十几户庄户，依时间不等，都是朝廷流放或发配而来的，但让高玉秀惊奇的是：他们都是来自西北大草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样的命运，让这些来自大草原的人汇聚在一起，目的只有一个：生存下去。更让他们紧密团结，共同抵御外敌。
　　临走的时候，高玉秀将剩下的半块土地鼠撕了些盐腌好，让义伯伯明天不要再出去，她会出去寻找食物的。
　　李忠义喝了地鼠汤，身体已完全恢复，又有了横刀立马的威风。
　　高玉秀欲走，却见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一道白光闪过，虎虎生风，地上的枯叶随着刀锋掀起一片，映着月光，刀光剑影，分不清人影和刀影。
　　义伯伯的大刀舞得出神入化，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忆当年，胡寇侵我边疆，与胡寇决战，仅凭手中大刀，达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境界，令胡寇望风而逃。
　　这些年来，儿子音信杳无，他把所有的思念和悲痛化为力量，白天狩猎，晚上练刀，是他多年的习惯。
　　高玉秀心里跟明镜似的，义伯伯时刻准备着为儿子李孝诚报仇。还有自己的结发妻子，那晚大逃亡的时候，跟玉秀阿爹阿娘一样，死于是乱党之手，死于利剑之下，还有自己的家族无一幸免，他是王爷贴身护卫，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乱党，才逃脱出来。他觉得儿子的死是有意义的，王爷对他恩重如山。他自幼是孤儿，靠乞讨为生，当乞讨王爷府上时，饿得奄奄一息，王爷救了他，让他习武，并娶了家室，他视王爷为知己，自己的命是王爷给，况且儿子。当他决定让李孝诚去诱开乱党，步入绝境之时，意志之坚决，甚至有一种神圣感，有一种自豪感，李孝诚毫不犹豫地接受任务，并坚决地完成任务，儿子身上流着他同样的血！忠孝仁义之心！
　　义伯伯练得正起劲。
　　高玉秀在旁鼓掌，发出由衷地赞叹：义伯伯，您是名副其实的刀王！
　　李忠义在大草原的时候，以勇猛忠义而享誉全军，被称为“刀王。”
　　月亮升得老高，有狼在岭上嚎叫，那嚎叫声中也贯穿着饥饿。不过，这一切，对于高玉秀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时间不早了，她得赶紧回家。
　　她与义伯伯告辞，很礼貌地拱了拱手，说：“义伯伯，您老也早点儿休息。”
　　李忠义停止了舞刀，说：“好的，你还要照顾孩子，要保重身体。”说罢，朝狼嚎的方向望了望，说：“明天，我把这只狩回来，给你们改善改善生活。”
　　高玉秀见义伯伯已经完全康复了，就笑着说：“谢谢义伯伯。”
　　高玉秀快到家的时候，她家前有一个黄土地，很肥沃，看上去就是女人奶子的乳头了，她有一个习惯，不论白天或是夜晚，她爱在这个乳头上坐一会儿，想一些心里该想的事情。
　　南庄北庄庄户们屋前房都栽满了树，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树，叫香椿树，亦称香椿木。香椿木又名辟邪木，还称百木王。传说古代一位皇帝在落难时吃香椿叶度过难关，在返宫后为答谢香椿树的救命之恩，特赐名香椿树为：百木王。为此，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家里大到房梁小到一个房梁木榫一定要用到香椿木，以祈求家人平安、幸福。
　　南庄北庄的房屋都以它做梁做檀。
　　香椿树高大挺拔，高则几十米，粗则两壮汉合抱粗。高玉秀自从进了虎头岩，让她喜爱的就是这种树，伟岸魁梧，直冲云宵，有着大草原汉子的彪悍，与温柔的大草原相比，一刚一柔，刚柔相济。自从与李孝诚有了婚约之后，她觉得孝诚就是她心中的男人，就是这高大无比的香椿树，而自己则是温柔敦厚的大草原。她和孝诚从小一起在草原长大，他们度过天真无邪自由自在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一起玩耍习武，笑声充满了整个大草原。他们的心中早就种了爱的种子，爷爷和义伯伯也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天公不作美，命运弄人，突如其来的横祸，犹如一场冰冻雪，浇灭了草原上的熊熊燃烧的篝火，使他们陷入逃亡的绝境。让她欣慰的是，这对苦命的人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终于见证了真情，孝诚为了让他们活下去，至今下落不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由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少女，演变成一个有一群孩子的母亲，这中间有着多少辛酸泪。
　　高玉秀每每坐在这庄子里最美丽的地方，面对庄南庄北的香椿树，她是在自己心底处的那个男人，想到痛心处，流下了两行辛酸泪，紧紧握着怀中那块鸳鸯玉，见玉，她就见到了李孝诚，一个风度翩翩驰骋疆场的少年英雄。
　　风还在呼呼地吹，有些野虫在叫，香椿树强壮的枝丫被风掀得咯吱咯吱地作响。这香椿树不仅她的庄子有，整个大山里的沟沟壑壑漫山遍野都是。一到春天，香椿树抽出嫩绿的芽子，其香无比，弥漫整个山野，令人心旷神怡，而且是一种是一种口味独特，并蕴含丰富营养的食品。
　　每天春天，庄里的人都会采摘香椿芽，她们没有拿出山外卖，而是用盐腌制凉晒储藏，作为来年度春荒的食物，家家户户都这样，这些年闹兵灾匪灾，庄里的人把自家的香椿芽看得比命还重要，都隐藏得很深，不易让人发觉。
　　高玉秀的家里也有十几麻袋，她没有藏在家里，家里那点儿地方根本藏不住，她藏的地方更隐蔽，虎头岩下有一个神秘的小洞，曲折幽深，庄里的老庄户都不知道，她之所以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地方，得益于她的家就在虎头，对于虎头岩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影子。
　　“饿！饿！饿！”伢崽每天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高玉秀还是没有动那些香椿芽的念头，她经历过大逃亡的岁月，吃过树根，啃过树皮，皮眼前还没有到确实揭不开锅的地步，度荒的艰难还在后面呢！
　　她家的门前有九棵高大的香椿树，比庄上其它香椿树都要高上几米，像是整个深山里香椿树的领头燕，又像九位功高盖世的将军，他们高高地昂着头，任凭风吹雨打，从不低头，时刻保持那种英雄的风姿。这九棵香椿树的高度赛过了她家身后的虎头，势与虎头比高低，意却与虎比威风。
　　这是庄里最古老的树，树皮斑驳沧桑，兑了又长，长了又兑，根部有些地方还长了绿苔，但它的头颅依然显现着春天的无限生机。
　　每年春天，她都会搭上条竹梯，腰里别着她那把锃亮的弯刀，身手敏捷，如她在大草原上骑马驰骋，在树上如猴子般东蹦西跳，上行下窜，采撷着那一朵朵鲜嫩的绿芽，沟壑里土地贫瘠，粮食产量低，在冬春饥荒季节，这就是家里的口粮。
　　庄里的庄户为这香椿芽编了一首歌，以不伦不类的语调唱着：
　　“吃了香椿芽呀
　　娃儿茁壮快成长
　　吃了香椿芽呀
　　女人丰腴常流水
　　吃了香椿芽呀
　　男人强壮壮如山
　　吃了香椿芽呀
　　老人喘气不咳嗽
　　吃了香椿芽呀
　　风湿痹痛远离身
　　吃了香椿芽呀
　　一顿三碗不拉稀
　　……”
　　歌声粗犷，有着山一般的雄浑，这是庄里男人的腔调，是那种信天游随口唱，歌词不固定。
　　有时，也成了山里人打情骂俏的凭据。如：
　　“妹子呀妹子呀
　　昨晚吃了香椿芽啊
　　睡到半夜想哥哥啦
　　想的也河里涨了水
　　
　　哥哥呀哥哥呀
　　昨晚吃了香椿芽啊
　　睡到半夜想妹妹啦
　　想的第三条腿长过了两条腿
　　……”
　　唱罢，就是那种哈哈大笑，纯朴而自然。
　　但女人不这么唱，庄里女人很保守，不太开放，她们的腔调自然委婉动听：
　　“香椿芽呀香椿芽
　　在美丽的春天里
　　你是那么鲜嫩
　　香椿芽呀香椿芽
　　在丰盛的菜桌上
　　你是菜中之五
　　香椿芽呀香椿芽
　　在饥寒交迫的冬天
　　你是我们的口粮
　　啊——啊——
　　香椿树呀香椿树
　　你是百木之王
　　香椿树呀香椿树
　　你是我们的再生爹娘
　　……”
　　歌声中渗透着对香椿树的赞叹和感恩之情，庄里人是勤劳善良的。
　　前些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微笑常挂在庄里人的脸上，高玉秀也随着庄里的女人男人们唱过，不过，她的唱调很粗犷，是草原上那种犷达高远的境界，任风吹，任你狂奔，可以把心交给草原，交给大地，与天地融合。她的粗犷的声音在峡里久久回荡，总会引来女人的羡慕。
　　这几年，肚子饿成了一张皮，为了生计，为了活命，还有劲唱吗？
　　高玉秀常坐在这里，双手托腮，没有在城墙上或峡口时的侠女风姿，此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神态凝重，悲天悯人。她在苦苦地思索：自家门前的那九棵树，为什么只有九棵？为什么如此高大？为什么长在自己的门前？
　　这都是一些常理性的问题，想着，她会自言自语地说：树就是树，很久以前栽的，就是比别的树要高大。她说罢，又会情不自禁地哑然失笑，她为自己的天真幼稚而感到可笑，为何要揪哪些无聊的问题一遍一遍地问呢？那样活着多累呀！
　　不过，今晚，她终于想通了第一个问题：为何只是九棵树？她双手托着腮，把房前的九棵树扫视了一遍，她在怀念孝诚大哥，那个她连手都没拉过的孝诚大哥，更不用说一个拥抱，一个吻。
　　她在想：这九棵树中就有她相亲相爱的人呢？哪一棵是呢？她又审视了一遍那九棵树，认为最东边的那一棵就是孝诚大哥，和他一样伟岸挺拔英武。
　　她又想：这九棵树里面会不会有爷爷呢？可是想来想去，爷爷的印象有些模糊，孝诚哥是英雄，是为保全大家的性命而牺牲的，这最东边的那一棵树就应该是他和他那些勇往直前的将土们。
　　这个问题想透彻了，她会心地笑了一下，接着又来了第二个问题：那剩下的八棵树会是谁呢？她的心中没有答案。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屋子里娃崽的哭叫声，她一定很饿了！
　　她站起了身，这次，她加快步伐，向家走去。
　　走到屋前的时候，她把刚才想通的一个问题要实践一下，就是想亲亲这棵树。来到这棵树下，他确实是孝诚大哥！英姿飒爽，是她的男人！她紧紧地抱着这棵树，把脸在那粗糙的树皮上蹭着，心中在默默地呼唤：孝诚哥——
　　天上的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有几丝乌云缠绕着它，使它的光线在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又起了一阵风，把树枝吹得格格作响，高玉秀更加抱紧了香椿树，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此时，风停了，树上却洒下了片片枯黄的香椿树叶，那是孝诚哥流下的泪水！
　　高玉秀止住了哭泣，从腰间抽出了她那把弯刀，借着月光，在大树上刻下了几个大字：孝诚大哥之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