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最后的疯狂

　　
　　
　　中国的医疗体制啊，真是一个让人欲说还休的话题，从改革开放的初期到如今的二十一世纪，改来改去，总是在政府主导和市场经营之间摇摆不定，试点，试点，摸着石头过河，这模式那模式，到现在还是一个模糊不清的难题，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医院要挣钱，医生要养家糊口，患者要看好病少花钱，这种矛盾的日益尖锐为医闹这个新兴“职业”提供了丰富的沃土，而随着医闹分子的日益猖獗，医患矛盾进一步加剧，如此形成恶性循环。各地医院为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把由此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纷纷采取各种措施来应对，许多医院由过去的一味忍耐退让，逐渐变得强硬起来，进而使这种矛盾更加激烈，已经成为影响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沉没与爆发往往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这天省医大医院门前热闹非凡，大大的横幅高高悬挂，“草菅人命，还我公道”八个黑体大字异常招摇；灵堂、花圈、茔幡，一应俱全，灵堂前齐刷刷跪着几十号孝男孝女，一个个哭天丧地，好不悲戚。门前道路被堵塞得水泄不通，周围有警察和安保人员不停地维护着，不断地劝说着，还有像是家属的人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不时地向路人鞠躬作揖；还有记者模样的人员手拿肩扛着拍摄器材，来回切换角度不停地拍摄、录制……
　　这又是一起严重的医患纠纷。
　　前几天该院泌尿外科收住了一位男性患者，四十来岁，入院检查双侧输尿管结石及重度肾盂积水，肾功能严重损害，生命危在旦夕。鉴于患者当时的身体状态，直接手术风险太大，主管大夫经请示上级医师，决定先做血液透析，充分排出患者体内的有害物质，维持机体水电解质平衡，待各项生命体征稳定之后再行手术，家属同意并签了字。
　　入院体检显示，患者心电图轻度异常；反复询问病史，患者及家属否认曾患心脏病。当天就为其做了血透，一切顺利。夜间患者嚷着腰疼，值班大夫下医嘱注射安痛定，前后共三次，仍不能止疼，请示上级医师，考虑该患者病史病情明确，故而使用杜冷丁一支，患者痛止，安然入睡。过了两日科室为其安排了经皮肾穿刺引流手术，术中患者突然出现心慌气短，面色苍白，双唇紫绀等症状，血压明显下降，呈缺血性休克状态，经过紧急抢救，最终无效身亡。
　　家属不干了，说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死在手术台上，一定是无良大夫缺德，没接到红包故意不给好好治，现在人死了，你们说怎么办！起初陪同的家属统共才三四人，都是普通百姓，不懂专业知识，只是一味地哭闹。医院方面组织专职人员进行耐心解释，及时封存病历资料，并答应补偿部分住院费用，家属的怨气稍消，只是就某些细节纠缠不清。
　　谁知到了下午风云突变，突然从外面闯进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自称死者家属，直奔医院办公室，接待人员见他们气势汹汹，知道来者不善，一边好言安慰，一面迅速向主管领导汇报。
　　接待室，医患双方相向而坐，老赖按照张智指示，直接向院方提出索赔，说你们医德败坏，草菅人命，作为家属我们忍无可忍，请贵院赔偿经济和精神损失。主管副院长是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对这样的事件经历得多了，显得不急不躁，他先耐心倾听着，觉得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听他说话口气，这哪是处理问题的态度，分明是泼皮无赖嘛！随着谈话的深入，愈发觉得此人大有来头，根本不像一般的家属，他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稍等片刻，他开口说道：“患者在我院亡故是你我双方都不愿看到的结果，为此我们也很遗憾，但患者究竟是怎样死的，需要双方共同配合才能搞清楚，先找出原因再讲谁的责任不迟，像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吵大叫能解决问题吗？”话虽说得慢条斯理，但无懈可击。
　　老赖激动地说：“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死在你们的手术台上，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患者入院时病得那样重，你们为什么不及时安排手术，非要等到夜间疼痛难忍了，你们一而再地连续注射止疼药，好像还是杜冷丁，能说病人死亡与你们注射杜冷丁没有关系吗？”
　　老赖来之前已经与亲属沟通过了，他也打听到杜冷丁过量使用会引起血压下降，故而根据自己的一知半解，以为抓住了对方的七寸强力发难。老赖这人虽说赖，而且又是半文盲，但这两年跟随张智办理医患纠纷着实长进不少，懂得一点谈判技巧，知道字里行间挑对方的毛病，然后步步紧逼，直到对方就范。
　　那么今天张智为何不亲自出马呢？原来这家医院曾经是张智走麦城的伤心地，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再者这里有许多人认识他，他若出面不免让人先入为主地联想到“医闹事件”，因此他宁肯做个幕后指挥，把首席谈判的重任全权委托给了老赖，这是他的狡猾之处，始终为自己留条后路。
　　主管副院长见老赖提到杜冷丁，知道今天遇到了“行家”，因此不敢大意，他故意呷了口茶，把谈判的节奏尽可能缓慢下来，他知道此时需要谨言慎行，不能轻易激怒对方使矛盾激化。
　　室内的空气变得异常凝重，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主管副院长郑重其事地说道：“是不是杜冷丁的原因，而且杜冷丁究竟用了多大剂量，这些都有待核实，不要着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这样吧，我建议请市里有关专家进行死亡鉴定，起码做个尸体解剖，找出病理依据，如果是我院的过失，该负怎样的责任，该赔偿多少钱，我院决不推脱，这样行吗？”
　　“什么？把人治死了，你们连尸体都不放过，简直丧尽天良，岂有此理！”老赖气得暴跳如雷，顺手抄起一只茶杯重重地砸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碎玻璃迸得四处飞射，室内气氛顿时火爆。
　　此时此刻，死者的弟弟，这个从老家匆匆赶来的乡下汉子，觉得人家赖大哥都发火了，自己若不有所表现，倒让外人见笑了，于是愤然站起，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们他妈什么医院，害死了人还强词夺理，什么东西！”
　　主管副院长见“家属”情绪已经失控，知道一场冲突不可避免，暗暗吩咐人拨打了110。但在警察到来之前，会议室早已杯盘狼藉，混乱不堪！警察来了后只是暂时控制了混乱的局面，使双方情绪不再升级，又见并无重大人员伤亡，便采取一贯的消极作风，观望待命，等候上级指示。
　　小科长率领的一队人马一直在场外待命，他见老赖的谈判迟迟没有结果，急得心焦气恼，心说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今天怎么啦，遇到了这么难啃的骨头，不来点硬的看来还真不成。果然，失去耐性的老赖们由于急火攻心，彻底丧失了理智。老远就传来嘈嘈杂杂的吵闹声和嘁里哗啦的摔打声。小科长知道老赖动上手了，早已按耐不住的他大手一挥，率领他的“突击队”气势汹汹地冲向了泌尿科所在的病房，进来后一顿乱砸，口口声声要找出“刽子手”，质问他为什么“丧尽天良”，为什么“草菅人命”？主管大夫闻讯赶来，试图从医学角度耐心解释患者死亡的具体原因。这伙人哪听他解释，上去就是拳打脚踢，可怜年轻的大夫没说上两句话便被打翻在地。小科长一只手揪住人家头发，污言碎语相加，另一只手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年逾花甲的老主任带领护士长等人前来评理，也被这伙人强行控制，致使泌尿科一片混乱，正常工作被迫中断。
　　与此同时，狗子率领的队伍也及时粉墨登场，他的任务主要是造成一种氛围，从声势上对老赖和小科长进行增援，医院门前大设灵堂的场景便是他的杰作。经过狗子精心布置，门前哭声震天，吸引着行人纷纷聚拢过来，形成一片人海，交通被迫阻断，医院的正常工作被搅成一锅粥。
　　此事惊动了市里的首脑机关，市政府立即责成司法、卫生等部门组成了事故处理小组，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公安系统增派警力，同时责成院方保持最大克制，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这个时候，事态已经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这些暴徒一旦失去理智，那种疯狂一如蝗祸一般，其势汹汹，遮天蔽日，无可阻挡……
　　面对暴徒们的所作所为，这些平素里文质彬彬的白衣天使们实在忍无可忍了。眼睁睁看着同事被狂徒们残暴殴打和强行监禁，尤其重伤在身的主管大夫不但无法得到救治，还要继续遭受非人的折磨，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自发组成了由青年医师为主力的突击队，强行冲击泌尿科所在的楼层，冲破“家属”的重重阻碍，把重伤在身奄奄一息的同事解救了出来并迅速转移治疗。就在年轻的医务人员艰难完成这一任务陆续撤离的时候，突然间不知从那里冲进来几十名来历不明的人员，一个个年轻力壮，手执棍棒等凶器，见到穿白衣的就打。这些整天与听诊器、输液器打交道的天使们，哪里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暴徒们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伤痕累累，东躲西藏，很多人挂了彩。暴徒们还不解恨，冲上泌尿科一顿乱砸，办公设施被砸得粉碎稀烂，惨不忍睹，科室处于瘫痪状态，直到防暴警察赶来才有所收敛，但仍然气势汹汹地叫嚣着：交出凶手，赔偿损失。
　　与此同时，在人民警察的监督之下，医院接待室又恢复了一度中断了的谈判。院方为搜集证据，通过卫生局系统详细了解了患者的真实病史，发现了一个重大证据。原来患者于半月前曾经入住附近驻军医院，因心电图异常，为慎重起见给他做了心脏彩超，发现患者心脏的射血分数还不到正常的百分之四十，觉得风险太大，建议到条件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患者入院后却隐瞒了这个重要病史，坚称自己从未患过任何心脏病，也未服用过任何治疗心脏的药物。年轻的主管大夫天真地相信了这一天大的谎言，也为自己招致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值得说明的是，心脏彩超并不是所有住院病人必查的诊疗项目，且收费较贵，一般正规医院只是作为可选择项目。从这个意义上说，主诊大夫这样处理符合诊疗规范，根本不构成诊疗失误。
　　据此可以判断，患者原发的心脏疾病是术中发生心源性休克的主要原因，而非使用杜冷丁之故。
　　原因找到了，证据面前主管领导底气十足，他不再像开始那样一味的求稳、妥协，讲话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首先，患者及家属刻意隐瞒病情属于欺骗行为，严重误导了临床大夫的思维判断，这是十分错误的。鉴于患者已经亡故，我院不再追究；其二，患者在术中死亡主要缘于原发性心脏病，这种意外在临床上很常见，不算医疗事故，因此贵方提出的无理要求我院不能接受，但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院将做出让步，免除部分医疗费用，当然还可给予适当补偿；其三，贵方不分青红皂白打伤医务人员，破坏医疗设备，严重干扰医疗秩序属于犯罪行为，如果不立即停止，我院将保留提起刑事诉讼的权力！“话说得铿锵有力，有礼有节有据，有力回击了老赖们的嚣张气焰。
　　老赖什么人？泼皮无赖！他管你三七二十一，只管吵吵闹闹，强调人死为大，要求巨额赔偿，就如秀才见了兵，根本没法交流到一个轨道上。谈判继续呈胶着状态，各不相让。
　　这个时候，院领导接到一个来自上面的紧急电话，要求院方以大局为重，本着社会和谐的精神，先行满足患方的要求，赔偿经济和精神损失，让他们尽早撤离现场，保证医院正常工作的开展；鉴于冲突双方各有损伤，要求各让一步，互不追究刑事责任；要求院方吸取教训，对全院职工进行医德医风教育，加强业务学习，提高医疗救治水平，在今后的工作中避免出现类似的事故。等等。
　　又是一个顾全大局，和谐忍让！
　　接到通知后，院领导一班人进行了紧急磋商，一致认为，上面的指示虽然难言合理，某种情况下甚至严重伤害了广大职工的感情，但胳膊拗不过大腿，既然是上级的决定，只好无条件服从，至于职工们的情绪就由各级领导慢慢做工作。
　　接下来是关于赔偿的拉锯战，患方提出了八十万的赔偿额度，院方认为这是狮子大张口，太过分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一直争执到凌晨两点多钟才最终达成协议，院方一次性赔偿患方经济和精神损失费五十八万元，患方拿到现金之后立即撤出全部人员，此后互不追究其它责任。
　　又是一个屈辱的医患协议！
　　要求得到满足后“家属们”于次日全部撤离，一场轰轰烈烈的医患纠纷就这样以医闹儿们的大获全胜而告结束！真得就这样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