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改善

　　1
　　转眼间，潍河水又经历了五个春夏秋冬。
　　几年来，风调雨顺，潍河两岸的树木由稀疏变得茂密了。当年小学生抬水浇灌的小树苗也由瘦弱变得粗壮起来。村前通往潍河的那条小路两边多出了两排白杨树，笔直笔直的，也已参天而立了。夏天的知了，在热风吹动的树头上“吱吱”地叫个不停。
　　随着生活水平的改善和提高，村子里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又出生了一群男男女女的新生儿。大些的小学生举着长长的树枝杆子，领着自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顺着河沿，沿着路边，举头仰望着每一棵在风中摇晃着的树头，根据声音的来源判断着，瞪直了眼睛，明亮如炬的目光仔细而且精准地搜寻着“吱吱”唱响的知了。一旦锁定目标，那杆子尽头细细的枝条上早已粘好的一团粘粘的面团便在空中随着孩子的目光，穿插在浓密的枝叶间，慢慢地、悄悄地、颤巍巍地抵近欢快歌唱着的知了身边。知了就会不知不觉地、突然间一只翅膀被粘在了这团粘粘的面团上，另一只翅膀便很不甘心的“扑棱棱”地飞腾着、挣扎着、抗争着……可无论怎样地努力总是挣脱不了那粘粘的面团子。最后随着杆子的下落，被更小的孩子们用稚嫩的小手捉住，摘掉两片薄薄的蝉翼，收藏在早已准备好的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手里的塑料袋子里。知了便老老实实地呆在里边，和它的同伴们一起等待着主人们的腌制和烹饪了。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街道胡同里玩着捉迷藏，踢毽子，过家家的各种游戏。每家各户的茅草屋顶上却已炊烟缕缕。
　　暖风似有若无，空气中略微带些潮气。那袅袅升起的青灰色、灰白色的炊烟或浓或淡。这时候西边落日映照的彩色的晚霞，一抹一抹在天边飘荡着。炊烟和晚霞一起形成一幅幅极富诗意的浪漫画面。
　　晚风吹过，飘散着的阵阵知了煎炒的香气不一会儿就寻找着各家各户的孩子们，硬是钻到他们那期待已久的鼻孔里，像是一道道下给士兵的命令把各家的孩子召唤回去。
　　秋生回到家里，见没有煎炒的知了。便缠着自己的娘要吃的，并抱怨自己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弟弟妹妹们一块去粘知了。闹得小鬼媳妇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肚子里直发虚……
　　小鬼见孩子闹腾个没完，便拉起他来，提留着灯笼到村外树林子里摸“知了鬼”去了。
　　2
　　暮色沉沉，月色暗淡。
　　小鬼媳妇把白日里早已晒得热乎乎的一大翁水用水桶装起来，费劲地提到堂屋前西边窗户下那个石磨后边。清澈温和的水一瓢瓢地舀出水桶来，倒在前些日子“兔子眼”老张去城里带回来的那个银白色大铁盆子里。水花翻腾着袭来阵阵凉爽。
　　在夜幕的掩护下，借着暗淡的月光她脱去浸湿了一身热汗的单衣，坐在铁盆子里泡着温热的水。空气中白天的余热一直散漫着包围着她那依然温润如玉的雪白的身子，使得她一点没有感觉到早已经过而立之年的疲倦。相反，待她把老张从城里给买回来的香皂打开的时候，那印着淡绿色荷花的白色包装纸里乳白色的、滑腻的香皂便散发出奇异的薄荷清香，而那侵入鼻腔的清香竞使她愈加感觉到自己的青春仍在，心中似乎燃烧着一团热烈的火在呼唤着什么……
　　“兔子眼”老张左手提留着一袋子“知了龟”，右手捏着早年从东北带回来的手电筒。他光着大脚丫子，赤裸着上身，腰间只穿着一条青色的大裤衩子，肩膀上搭着一条被汗水浸湿了的半新不旧的毛巾，径直往小鬼家走去。
　　他推开小鬼临走时忘记打关的虚掩着的大门。见院子里、房间里都没有亮光。正纳闷时，听到“哗啦啦”用手撩水的声音从那石磨后边传来。他当即明白了什么。随后转身把大门关上，悄悄地循声来到窗前石磨下的黑影里。
　　借着微弱的月光，小鬼媳妇那风韵的身子一览无余的暴露过来。同时淡淡的清香也进一步的钻进他的鼻孔。他的呼吸逐渐急促和不断加重。
　　“谁啊？”
　　那粗重的呼吸在她撩水的间歇时终于惊扰了她。她双手护住自己的胸脯。小声地惊叫着。
　　“是我，别叫唤……”
　　一袋子“知了龟”从磨台上那只慌乱的手里“吧嗒”掉下。“知了龟”乘机争相往外爬出，发出“哧啦哧啦啦”的细碎响声……
　　她听出来是自己正在想念的那个男人，便松了一口气。双手不自觉的落下来，放进水里……
　　“哎呀，我道谁来。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边说边直起身子伸手从磨台上拿起蓝布毛巾。
　　瞪直了眼的老张大张着口，粗喘着气。喉咙里好像冒起了浓烟——干燥、火辣……
　　他弯腰向前，两手伸出，生长着浓密的黑色绒毛的粗壮胳膊一下子把女人拦腰抱了起来。女人篷散的发丝随即飘荡开去，那急遽的脚步声回响着她剧烈的心跳。女人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抗到肩上、窜向屋里、扔在了床上……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躲进院子里那棵高高的老榆树繁茂的树冠里。树叶随着暖风摇曳着，发出“唰啦唰啦”的细碎声音。被树叶摇碎了的月光一道道的断断续续地照射进暖暖的炕上。
　　那月光似水，像一层层波浪柔和地荡漾开来；那月光似云，在狂风的呼啸下遮天蔽日；那月光似烟，朦胧着见不着任何思想；那月光似火，熊熊地燃烧着铺天盖地……
　　3
　　秋季到了，天也渐渐凉爽起来。
　　潍河里的水位也到了历史最高水平。这给各家各户的自留园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大家在自己那一小片菜园子里种了黄瓜、茄子、辣椒、大葱……每顿饭都可以随心到菜院子里摘点自己喜欢的、新鲜的瓜果就着。日子倒也顺心平和。
　　这天，邵阳妈过七十岁生日，红旗被打发着去邀约金山她们一起来聚餐说话。小霞已把金山她们早些时候凑钱买了送来的一套包括半个猪头和一块猪肝、一片猪肺、整副猪大肠等等组成的猪下货洗好。邵阳用冬天里在树林子里拾来的干树枝子，和撅头抛出的老树根等柴禾把半锅水烧开。
　　滚烫的水浸泡着整套猪下货，香气随着“咕嘟咕嘟”翻着的浪头直往外冒出，很快弥漫了整间屋子，又从门口飘向了院子里。
　　邵阳很小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能吃上顿烤烧肉，现在好像又找到了那种感觉。
　　猪头肉和猪下货被滚烫的水煮了个稀烂。邵阳用两根筷子夹着一块肉皮用力地捏了捏，肉皮和着那块粉红色的瘦肉一起很容易地从骨头上脱落了下来；他小心的叨出来，那煮烂了的肉块哆嗦着被放在了锅前的盘子里。
　　邵阳打发刚进门的红旗把肉端过去送给奶奶先尝尝。奶奶把一小块肉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品味。把剩下的用筷子叨着送到红旗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嗯，火候到了。把火停了，待凉一凉就捞出来吧。这火候烤烧肉最合适的。”祖孙俩满意地卟砸着久违的香品品的猪头肉，脸上充满着幸福和期待。
　　“啊，好香啊！”门外传来金山的声音。随后几个知青前后相拥着走进院子里来。
　　“快过来吧，今天让大家见识见识，我们诸城多年来快失传了的烤烧肉传统做法……”邵阳忙着打招呼，“这诸城烤烧肉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秘方。肉嫩、烂，色香味俱全……”说得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开眼界、享口福。
　　老母亲安排邵阳把煮熟了的肉捞出来凉着，锅里的乳白色肉汤舀在黑色大瓷盆里；又让邵阳把早先准备好的、用两毫米粗的铁丝做的圆形篦子放进锅的半腰上。然后把猪头肉、肝、肺、肠都摆放在铁篦子上，篦子的边上流出一些空隙。
　　待把用高粱秸秆做的锅盖盖上后，小霞在锅灶前把柴火烧旺。干燥的木柴在锅底下灶膛口“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着，红红的火苗在屋顶烟筒的吸力下拼命“呼呼”地往锅底下钻去。随着燃烧火舌的延伸，小霞持续加入新木柴，一点点的往灶膛里填入。锅里不时地传出煮熟的那些下货肉滴到热锅上的油水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这响声由密到梳，由小到大……渐次没了声音。锅盖四周便略微冒出些许热气来，热气越来越少，几近没有。
　　邵阳娘让小霞把火头小了下来，然后亲自把早已准备好的用两个浅绿色瓷盘盛着的深红色砂糖，和金黄色小米端到锅台边上。她让邵阳把锅盖掀起来，自己一手抓一把红糖从铁篦子的缝隙迅速洒入锅底，另一只手几乎同时地抓一把小米也从铁篦子的缝隙很是娴熟地洒入了锅底……
　　金山她们站在一边，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只见那被火烧烤得微微发着暗红色的锅底瞬间把红糖和小米融化、烤焦。
　　在邵阳娘命令盖上锅盖的霎那间，锅里一股奇异的香气伴随着一股乳白色烟雾挤出锅盖，迅速弥漫了整个灶间。这股奇异的香气让金山她们感到无比神秘和无限遥远，好像来自远古，又好像来自野外，天地间充满了莫名的诱惑和欲望，有种冲动在腹腔里剧烈地反应着；这股奇异的香气让邵阳回到了童年，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唾液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吞咽；他眼前似乎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红红的对联，热烈的鞭炮；这股奇异的香气让邵阳娘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红光满面，眉开眼笑，似乎完成了一桩历史使命；这股奇异的香气让小霞心里充满了期待和信心。她一只手把柴禾迁入锅底，一只手用力的拉着风箱……
　　小米和红糖在锅里发出“砰砰”和“滋滋”的细碎声音。这声音似乎告诉主人，它们在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正在完成一项光荣的任务，为烧肉增添香味和色彩是它们最高的荣耀。
　　大概过了三两分钟，邵阳娘果断命令小霞把柴禾退出，烈火熄灭。只见她老人家双手合拢在胸前，眼睛微微闭上，口里念念有词。似在祷告，似在祈福，似在许愿……
　　她掀开锅盖，用夹子夹出一块烧肉，又迅速把锅盖盖上，用手重重的按了一下。那块烧肉被放在一个亮得耀眼的白色陶瓷盘子里，端去放在早已插好三柱香的厨架上。她深深地点了三下头，像是鞠躬又像是叩首，朝着曾经贴有财神的那面神秘土墙……
　　知青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好像有份神秘的力量竟极其强烈地震撼了她们的灵魂。这里不光有神秘的色彩，还有敬畏，有感动，有文化、有历史……
　　
　　红旗早已按捺不住要吃起来，在里屋睡觉的弟弟妹妹也从梦中体味到从未有过的香气，她们爬起床，走到了灶前来。
　　老人让邵阳打开锅盖，拿夹子把热气熥熥的烤烧肉取出来，放在另一个装有高粱秸秆篦子的黑瓷盆子里。
　　那奇异的香气愈加浓郁，早已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灶间，正拼命地挤出门口往院子里飘散……
　　门口不一会就聚集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男孩和女孩。她们那透明的眼珠里发出强烈的黑色的光线，直直的射向那黑色的瓷盆。瓷盆里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烤烧肉暗红色里泛着淡黄色的光晕，明晃晃的油渗出来香艳欲滴……
　　邵阳赶紧用菜刀切碎成块，放在盘里。他让红旗端出门口，红旗的弟弟和妹妹负责分给小伙伴们。
　　孩子们含在嘴里的烧肉真的舍不得下咽，有的干脆吐出来拿在手里，一边往自己家里走着，一边小口舔舐着……
　　4
　　聚餐就要开始了。
　　红旗和弟弟妹妹根据奶奶的吩咐，把家里所有的小板凳和小马扎子都找出来，摆在长方形的饭桌边；又高兴地去把她们的姥爷李老三叫了来。
　　邵阳和小霞把肠、肝、肺、肉等各种类型的烧烤切好了，做成一个大大的拼盘端了出来，放在桌子正中间。
　　邵阳又把那自己园子里摘来的新鲜黄瓜，从浸泡着井水的盆子里取出来，在菜板上横放着，用刀背拍扁。那清脆的淡绿色黄瓜就一块块地卧在那儿，等待着主人用刀切成段，然后放进盆里用蒜泥和烧肉拌匀。那浓浓的肉香味伴着清脆的黄瓜和新鲜的蒜辣味，招惹得人们早已垂涎欲滴了。
　　一盘用肥猪肉熬制成的白色猪油炸炒的白色知了、黑色知了和未蜕皮的知了龟组成的拼盘也堂而皇之地端上了饭桌中央。
　　前些日子李老三和孩子们在河边钓的一大条潍河鲤鱼，也由邵阳主勺做成了美味的清蒸上了桌。
　　随后，爆炒花生米、韭菜炒鸡蛋、凉拌青豆角……地地道道的农家菜一一端上桌来了。
　　邵阳把用火燎好了的诸城老白干分别给在坐的知青和长辈们都倒满酒盅。那火辣辣的酒香伴随着满桌的菜香便蒸腾开来，诱惑着大家的食欲。
　　在邵阳的提议下，她们端起酒杯先敬了天地。金山说感谢这年头的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让大家有个好收成，过上了好日子。
　　言谈间大家自然谈到插队第一天的情景，当初一笸箩地瓜把子和咸萝卜头子已是最好的美食了。苍天不负有心人，这几年里，虽说大伙都吃过不少苦头，可在身体上、精神上、和社会适应能力上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成长和提高。
　　尤其知青们，更是感慨万千。她们从懵懂少年成长为新中国新一代有文化的农民，在劳动中学习，在学习中劳动。她们的思想水平和对社会的认知水平，也和人们的生活水平一样得到了显著提高。和庄稼地里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也是有史以来知识分子和普通劳苦大众最为紧密的一次结合。
　　也许多少年后，这种结合会载入史册。这种结合会为社会培养出更多德才兼备的社会管理型人才；这种结合更能培养出未来知行合一的复合型人才作为国家栋梁；这种结合不仅让城市里的年轻知识分子们充分了解并熟悉当下农民、农村和农业的现状，而且给与和带动了千百年来朴实、勤劳但不识汉字、不注重知识的落后保守的农民一次学习和提升文化知识的机会。这必将有利于中国未来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大发展。
　　
　　5
　　酒过三巡。大家敬过老人，敬过主人，又开始相互敬酒。当地地瓜干酿造的纯粹高度粮食烧酒，让大城市里来的年轻人略微有了些醉意。
　　“同学们，这些年来，我们响应党的号召来到这潍河岸边，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里的生活和工作是很艰苦，可我们也和老乡们一起参入了农田基本建设和兴修水利、植树造林等工作，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的确改造了我们的主观世界。这里的生活让我们懂得了国家的农业基础现状和农民的真实思想，这将是我们终生受益的。在此我建议大家一起干杯，敬丰台岭村的老少爷们这几年对我们的关心支持和教育。”金山说完，就和大家一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他把前些日子上级下的通知也跟大家说了一下：
　　“城里开了个木器厂。要大家报名或推荐一位知情去工作。”
　　大家都考虑前进和二妮的恋爱，是不太可能回青岛了。于是都竭力推荐了他。前进没多考虑，基本同意去县城参加工厂的工作了，只是等见了二妮再商量一下。他相信二妮会支持自己的。
　　傍晚时分，二妮和前进相约又来到潍河岸边。
　　夕阳西下，晚霞透过岸边的杨树林投射到水波荡漾的河面。碧绿清澈的水面上顿时大面积的泛起红光。那红光如火一样飞跃、跳动着。又如空中燃放的烟花迅速在河面散漫开去。
　　二妮依偎在前进的怀里，她们一起相扶着散步。前进把去城里就工的事告诉了二妮。她自然恋恋不舍，又不好反对，心里的依恋慢慢就化成了伤感。眼眶里竟然充满了泪水，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醉意朦胧的前进顿生恻隐之心，更加爱怜地把她紧紧的拦进了怀里。丰满柔嫩的身子和娇喘微微的呼吸使他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急速膨胀的冲动。于是相拥着趋步来到河边看守菜园的小屋子里。
　　空荡荡的小木屋里，除了铺着草席的土炕其它什么都没有了。热恋中的男女对黑夜和静谧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这里刹那间似乎注定地成为了她们的新房……
　　潍河水静静地向北流去，晚霞渐渐地消失在西北岭的玉米地里，月亮慢慢地从远处的河面上升起，淡蓝色的月光笼罩着村野。霜露随着夜风垂落下来，菜园屋子里粗重的呼吸和娇嫩的呻吟被淹没在无边的秋风里……
　　年轻需要热情也需要理性，需要疯狂也需要冷静。这时的疯狂和热情也许成为了她们今后人生坎坷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