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与地合谋

　　古华从桑元职中去南岭中学，带上了多年跟随他的慢性病磨，再拖上临时的急性病。
　　哼！是不是为我壮行色？
　　古华正打点出发，忽然身体发低烧，三天不退，左手肘关节外侧红肿跳疼。老师劝古华：“先住院，不要急着走，工作别那么认真！”
　　他听从了老师们的劝慰，住院。
　　他没想到，一茬一茬的学生凑钱买上果品来到病房，他们是他所带高一学生。“古老师，好些了吗？”学生七嘴八舌问候。
　　见此情景，古华两颗眼泪落眶而出。
　　“古老师……”女生动了情，“莫想那么多，会，会好的。”古华一笑，说：“我没哭，我没掉泪，我从娘肚子下地就没哭过。”学生们被逗得勉强笑了。也许古华那无名的肠胃病折磨已久，感情已经脆弱，天塌下来不会哼一声，最怕被人间真情感动，虽然已经郎朗出尘，但还是性情中人。
　　又一个高个中年人走进古华病房，手里提着慰问品。“你是古华老师吗？”来人问。
　　“你是……？”
　　来人说：“石安乐，才调来职中。”
　　“哦，新来的校长，想不到你也来看望我。”石校长说：“应该的，应该的。”拉拉家常话。原来，石安乐到校，见一个要走的普通老师收到如此爱戴，心知此老师在师生心目中不寻常，他也是个心地良善之人，无势利心，便也去看望，古华人走茶未凉。
　　又一个青春女教师走进古华病房，手里提着装好的饭食，她是街上小学女教师冯芸，不知道她是否未婚。“古老师，你住院没人给你煮饭吃，我天天给你煮好端来。”
　　古华说：“这……怎么要得，我凭什么值得你们……”冯芸笑意道：“你有那么叫人心……叫人关心咧！”他本欲说叫人心疼，却改了口。
　　三天后，古华要求医生打开肘外侧看看，究竟怎么了？医生这才打麻药小动手术，一股烂脓涌出。
　　翌日，古华挎着绷带就出发了，向师生告别，向冯芸告别。“嫂嫂的肚皮”也来送行。
　　十来个学生送了古华十里路。声声慢些走，声声莫忘了我们，虽然没有当年从灵济出发上大学的哭别情景，亦使古华深切，奋发。他不会忘记，当他上坡挖泥拌煤打煤时，毋须支使，学生自动来帮忙；当班主任娄老师老来调走回城，学生们主动去校长那里要求古华老师当他们的班主任，那是多少老师得不到的师生真情，他的亲和力来自他的修养吗或是天生？
　　不过，这世间无论恶人善人都喜欢好人，因为好人不构成威胁。喜欢不等于欣赏。当古华挎着绷带刚踏入南岭中学时，教师伙房炊亊员老唐丢下活儿特意出来，带着排斥陌生人的天性审视，达眼欢喜道：“这人是个好人！”似乎不是好人四俩饭他将只给他打三俩七，舀菜的勺子也会抖一抖。古华的好人气韵原形毕露，还未修达内敛的火候，这世道需要城府，不能让人把你看透。对古华达眼好评的岂止老唐？这人世间，也许好人才欣赏好人。古华初现身桑元职中那时，路过职中坡下铁匠铺，抡大锤的徒弟说：“师傅，这人我认得，名叫古华，是我妹妹的数学老师，才来的。”师傅望了望，亦是达眼就说：“这人是个好人，但不是老好人，恶不怕善不欺。”
　　徒弟说：“师傅你还会看相啊？咋我们不知道？”师傅说：“看什么相？胡子一大把了，这点眼力还没有？”徒弟说：“不见得，要是有了胡子就学文渊博，那么山羊也可以讲课了。”言罢抡锤。
　　但林嫂可不仅是对古华的好感了。
　　叶落，秋熟，职中背后橡树林边豆角地里，少妇林嫂对孩子嘟噜道：“今年的豆角咋比人家的差？真是的！”
　　忽听一橡树杈上传来话音：“嗬嗬！想要豆角长得又长又胖吗？那你就常对它谈谈心，唱唱歌吧，它一定长得可爱的！”林嫂道：“你怕是阎王与小鬼聊天——尽说的鬼话哟！你是谁呀？”小孩说：“那个人像中学的古老师耶！”
　　老师？林嫂心中发怔。似乎有了种特别的感觉。
　　林嫂人才中等偏上，有一天生的秀眼，有一绰号，人嬉称“嫂嫂的肚皮”，初中毕业受媒说之言随便就结了婚，丈夫乃一憨厚小子小学毕业她亦不在意。
　　嫂嫂的肚皮有来头。
　　乡俗谚语曰：嫂嫂的肚皮——哥巴。林嫂的肚皮岂止哥巴？开放、大方着呢！但都能服侍得人家如醉如仙五体投地暗翘大姆指拜服为老大。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丈夫的态度，依然贤妻良母一个。谁说嫂嫂的肚皮——哥巴？弟弟也巴过。
　　古华到达南岭后，肘关节外侧呈管状向上化脓，好不容易有了二百元闲钱，心想起底存入银行，从此积蓄一笔钱，以备日后得不知人生路上有什么大用、急用，谁知它奶奶的又得这场肘疾不得不化掉，近两个月治疗依然如故，却又莫名其妙的好转。
　　桑元职中那些学生的问候信持续了近一年，古华每每看信，便生深切、奋发之情，直想舍身为他们作一件什么事，以慰情怀，却又感到自己缺乏一种什么普及惠泽的能量。
　　但给汤照善回信不是什么难事吧？来南岭中学还未站稳脚根，古华就收到老同学来信。当他右手拿起笔时哼了一声，幸亏小时侯强行改掉了左撇子习惯，你左手得病又咋了？我己随大流习惯了右手写字！汉字是为右手创造的。
　　汤照善听传说，老同学古华信了佛教，心道，这东西，还是不听劝，钻牛角尖了。又想到，你既入了佛，不知是真是假，待我写信考考你，什么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汤照善虽不信佛，但偶尔知道了佛家这句名言，这人头脑极好使，就当作纯粹的知识储存在大脑信息库中了。
　　汤照善的戏作，古华却故意当真对待。十天后，汤照善就收到了古华回信。
　　老同学：
　　你好！知你已非未婚青年，人生友谊，多不过长存记忆，终是各安天命，往来渐疏，唯互相帮助，以慰因果。
　　不会忘记大学落难时，你伸出救助之手，今以自己之见解你之迷惑，权当报答于点滴，愿能化你不变的尖刻冥顽之心……
　　汤照善看到这里，笑了，笑老同学古华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语言也刻薄起来，说他冥顽。
　　我心得多多，可惜烂在肚子里，无能公告于世，以启化天下苍生……
　　汤照善看到这里，不肖地咧嘴一笑：“好大的口气！”
　　老同学，你可知道，数学上有实数与虚数之别。其实“实是一种真实的假像，“虚”才是真相，愈抽象愈接近真谛，实就是可触可见可感的“色”，虚就是不可见的“空”，例如“力”这真实的东西就是不可见的。
　　当人类把数从实数开拓到复数之虚数后（愈来愈抽象），至今只注意到虚数给运算带来了某些新型的方法，却无人省悟到它蕴涵的玄机。
　　数学关系式是表达世界亊物及其形的规律的，因此它必有所对应，绝非纯数字游戏。实由虚生，即我们这个有形实在的世界是虚世界的衍生现象，世界如此，我世界中人亦然。实世界消灭后返归虚世界，虚≠没有，虚也是一种存在。虚、实世界皆灭后，返归不阴不阳世界。虚生实，即万亊万物皆无中生有，实中有虚，即现实世界亊物现象蕴含着玄谛之蛛丝马迹，露出“狐狸的尾巴”，我们可以从中去看破红尘，去发现、发明、运用。
　　复世界包括实世界和虚世界两大类，虚又分虚世界和纯虚世界，我阴阳平衡实世界只不过大千世界一种极个别现象，更广博的则是虚世界，可见宇宙之博大，我地球人之坐井观天！这并不是幻想推测。
　　虚运动决定实运动。例如心动支配言行，少女害羞，脸上则起一片红云，世界的生成亦复如是。我们这个可触可摸的实世界真假如何呢？
　　例如写在纸上的字（真实的），字只不过在异色纸上约定成一定的形状而称为某字。字是假的，因为它实际上是碳素，字所表达的“意”才是真的，而我们认形为真，字意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是抽象的虚，故“实”才是一种假相，“虚”才是真相。一切皆是以假（实）传真（虚），真是以假来体现的。即虚以实来体现，或者通俗地说共性以个性群体来体现。
　　但假象虽假，却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你能说我们生存的这个实世界不存在吗？故假亦真，但它确实假，故又真亦假。虚亦实，实亦虚，虚而不虚，实而不实。
　　又例如茶杯（真实的），茶杯是名词，况且不同的语言约定，称呼发音也不同，故茶杯是假的，它实际上是瓷器。而瓷也是假的，它实际上是化学元素氢氧铝矽，而氢氧铝矽也是假名，它实际上是原子核、电子合成。而原子核、电子呢？又可分为质子、中子。而质子、中子呢……
　　现代科学已经知道，物质可无限细分下去，即佛祖释迦摩尼早在两千年前所言的“微尘可析乃至邻虚”。然而科学家虽已知物质可无限细分，却望洋不见其海，未能省悟到已得到一种伟大的启示，即物质的本质是空，世界的本质是空，空也是一种存在。难怪佛家以空出名，以因果为最。
　　三维世界的一切皆是真亦假，假亦真，虚亦实，实亦虚，包括人，一切相对存在。于是，我们处事，何必过分执着，应该有一颗平常心。
　　老同学，这你该懂得空即色，色即空了吧？我相信你原来真不懂，虽然比我聪明，但学历≠能力，聪明≠智慧。宇宙天地万物的来由是个“原命题”，人类对它的认识及文明进化是个“逆命题”过程，世界上的一切亊物现象无不是宇宙，生命来龙去脉的缩影演示。
　　世界诞生过程——由一般衍生特殊、由一生多、失真的过程。
　　人类进化过程——由特殊回归一般、同归于一、返本归真。
　　好了，不多说了，老同学。诗人往往是有些灵性的，有诗人说得好：“一切美好的真实存在，迟早会化为飘渺的幻虚，唯有心灵的种子，总是眷恋着未来与往昔。”
　　真的，心灵的种子是永恒的。并非了无可得，趁早修积。
　　
　　古华
　　1989.9.27
　　
　　汤照善看完信，微微震惊。相形之下已感到古华与自己的心境有天上地下之别，不得不服，似已见到古华那内心世界郎朗出尘之冰山一角，但仍不肯就范。“哼！幻想中生活，吃饱了撑的。”果真冥顽不化。
　　世上大多数头脑聪明者最终都沦为既成书本知识的奴隶，像古华其人，世上能有几个？
　　汤照善大学毕业头几年，还保持着一份精神，也爱看看化学专业以外的名著、杂志什么的。慢慢地，没了当初的情操，只作作日常工作、家务，书桌上干净得只有教本、学生作业本了。他被任命为副校长是侥幸的，他的自负感使他不愿迎逢钻营。古华到了南岭中学，他被调往峡关初级中学一直当副校长，而校长则是他在隆兴教过的学生。
　　“哎，哎哟，盐放淡了，”吃饭时，汤照善对爱人说：“淡了不好吃，没味道，不好吃。”
　　“唠唠叨叨的，你往年不像这样嘛，”爱人怨道，“心也越变越小气，还不如我个女人家了，越来越没名堂！”爱人是个民办教师，她不知道“庸俗”一词，只能用“没名堂”俗语来形容。
　　“我啥子小气？”汤照善脱口而问。
　　“啥子？那天下午打篮球，温老师把球甩给你，砸到你脑壳上，说你应该有点爱好，投个球，与民同乐，你就多意发气，凶巴巴地说人家几句，本来是个玩笑嘛！”
　　“你晓得个屁，他意思就是我呆板，不如他嘛！”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
　　不跟你说了，时光才不管你许多。
　　
　　天与地合谋
　　为视野设置了一个边缘
　　于是才有了地平线
　　小小的生活半径
　　从此属于你
　　属于你的还有
　　千篇一律的风景一方
　　黑手帕似的夜晚
　　假如你占有得愈久
　　心胸愈狭窄
　　灵魂愈懒散
　　其实你只需登高一步
　　便会突破那道
　　虚构的弧形设防
　　你脚下的海拔愈高
　　那地平线便会退得更远
　　
　　过久的一种生活环境能陈旧人的情操，使人变得迂腐。人生需要旅游更新精神，但那得有钱，世间人大都被禁锢在生活领地。古华，环境陈腐着他的身，磨灭不了他的心。
　　他永远保持着本色，翻新着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