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复仇计划（中）

　　须臾，郑智生沮丧道：“叫你这么一说，这大半夜我是白冻了。”沈利司道：“我也没说你白挨冻，你听我把话说完，就算那人是放火凶手，你能断定他是邵家支使的？当然，你亲眼见他进了邵家，给邵家当差的我全认得，就是没有这个矮胖子！放火杀人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是指使这人放火，邵家应该把他打发走才对，不可能叫他今天上吴坝来看热闹，还大模大样地回到邵家去住，这不是自打自招嘛！邵家再牛逼，也不敢明目张胆啊！还有，有个不明不白的人死在你哥家里，他是谁呢？你在林上（坟地）见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既然在那个烧死的男人坟前啼哭，肯定是他家里人！黑灯瞎火独闯阴森森的坟头窝，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呀！我觉得，这个女人倒是个关键。”话音刚落，窗外突然有人骂道：“放屁！”沈利司、郑智生大惊失色，同时抢出门外，却见白雪皑皑，皓月当空，静得吓人！两人围屋转了一周，冷气袭人，哪有一个人影？两人毛骨悚然，回到屋里，沈利司紧张道：“你听到有人说话吗？”郑智生也战栗道：“像是女人的声音，说咱俩‘放屁！’”沈利司道：“不会是风刮窗户纸发出的声音吧？”郑智生摇头道：“一丝风也没有啊！窗户上糊了一层棉布。”沈利司道：“女人裹足，不可能跑这么快的。再说，要是有人跑了，雪地上该有脚印呀！窗户外我察看了一遍，啥也没有啊！”郑智生道：“可能是咱俩精神忒紧张了，正说可疑女人，就碰上女鬼了。”两人忍不住一同自嘲地低笑起来。
　　沈利司道：“碰上女鬼也得说：这女人的确是个关键，得想法子查清她的底细。”郑智生问道：“你说该咋查呢？”沈利司道：“左右庄上，全都眼熟面花，来个生人好查，何况是个年轻女人！更好查。”郑智生道：“你说的对，赶明我就去查。”沈利司郑重道：“兄弟！她可是你报仇雪恨的助手啊！”郑智生道：“我知道的，一定得找到她！”沈利司沉默半晌，幽幽道：“恁哥也是，经不起事！一家人好歹留他一条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偏偏又想不开。”郑智生恨得咬牙切齿：“都是胡家和田家那几个该死的野种闹的，不分场合。家里（媳妇）、老娘！哪一个不是至亲啊？大众场合下往头上扣屎盆子，谁受得了。俺哥也伤透了心，光顾着拉架，没想到他……唉！”沈利司叹息道：“啥叫不明事理呢？各方面的劲逼着你往这条路上走。‘先定死，后定生，’该着咋样夷就里（天注定）——你哥就该这样呀！”
　　郑智生道：“作恶的人迟早会有报应。那个矮胖子非常可疑，虽然我知不道俺哥哥是不是得罪了邵家，但邵家爷俩的一贯为人，我觉得这把火，肯定与他家有关呀！”沈利司道：“得想法子打听一下。”郑智生道：“找个常去邵家的人打听。”沈利司道：“我有个姑表兄弟就在邵家当差！”郑智生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啊？”沈利司道：“你兴许认得：在大圣集开饭馆的老绵羊！”郑智生道：“认得、认得，在邵盼头跟前可是个红人！他和那个叫‘花妮’的家都在渠桥。”沈利司道：“是啊！花妮是个男的，上头有七个姐姐！他是个灭硌郎（老小）。”郑智生道：“我知道，我也认得他！就是不太熟。”
　　沈利司站起身来道：“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赶明我就去大圣集找他！咱俩兵分两路，越快越好。”郑智生挽留道：“还是别走了，冷呵的天，跟我打个通腿。”沈利司道：“你大嫂将（刚）生过孩子！需要人照顾。再说，出来一整天了，我要是一夜不回，她知不道挂念成啥样呢！”郑智生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不留你了。天气忒冷，把我的棉大氅披上。”沈利司道：“走起路来，就不冷了。”郑智生道：“出屌奇了，穿上还能热死你呀？”见他如此，沈利司不再客气，接过棉大氅披上，笑道：“赶明得空给你送来。”告辞出门，郑智生一直送到门口。直到沈利司不见的踪影，郑智生方才返回屋里，坐床上呆愣了一阵，心烦意乱，直到窗户放亮，方才歇息。
　　以后数天内，令人沮丧的消息不断传来，除台儿庄一战大捷，以后数次交锋，中国军队均失利。一股日军迂回偷袭，炸断了陇海线李庄铁桥，把给养线切断。大军在倭寇炮火轰击下节节溃败，先后丢失商丘、开封！直到蒋介石命部下炸开花园口黄河堤坝，方才阻住日本人的步伐。此举虽为撤退赢得了时间，但黄河水一泻千里，夺淮入海，河南、安徽、江苏数十县一片汪洋，近百万老百姓失去家园、流离失所。日军在中国首都南京令人发指的暴行，更令国人不寒而栗。
　　一连三天，郑智生转遍周围村庄，也没打听到佰生女人的任何消息。奇怪的是，沈利司也没露面，不知道进展如何。这天吃过早饭，郑智生拎着二斤红糖，心急火燎地来到沈塘。沈利司家住沈塘北头，两间茅草屋，低矮的院墙，中间有座用麦秸苫的神仙过堂，两张破旧木门半掩，一条瘦得干瘪的黄狗懒洋洋地蹲在门旁，见有人来，有气无力地“汪汪”叫了两声。
　　随着狗吠声从屋内走出一个满脸皱纹，身着黑色破旧棉衣、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来，郑智生迎上前去招呼道：“大娘！”老妇人睁大混浊的双眼，瞅了他一阵，方才问道：“你找谁呀？”郑智生道：“大娘！我来找利司哥！他在家吗？”老妇人猛一抄手，拉下脸来骂道：“姥里个屌的，咋不在家呀！都睡三天了。”郑智生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他病了吗？”老妇人低声问道：“吴坝烧死一家六口，你知道这事不？”郑智生眼神游移，含糊地“嗯”了一声。老妇人神秘道：“是郑医生家，知不道得罪啥人了，半夜里放了把火，全家都烧死了。说起来郑医生对俺家还有恩呢！俺大儿媳妇生孩子，错为（幸亏）他守了一夜，要不……就是那天黑搂（夜里）出的事儿！你说说，俺利司能不去帮忙嘛！不去也不好价（不近情理）！从早清起来（早上）去的，一直忙到天黑那么晚才回来，也知不道是咋治的，路上摔得血头血脸，脚也崴了，俺一问还直嚷（训）俺！”利司娘翻着白眼，接着道：“也不是我败坏（说坏话）他，俺这大儿从小就这样，一肚子花驴蛋子，怪得不叫摸耳朵。”
　　郑智生关切地问道：“伤得重不重啊？”利司娘道：“睡几天了，都不敢出门。”两眼直瞅他手里的红糖。郑智生狐疑道：“是咋摔得呢？”利司娘敷衍道：“谁知道他姥里个屌的是咋摔的，净瞎话篓子，给谁都没个实话！你看看，光顾说话了，我忘记问了：你是啥庄上的？找他有啥事不？这屋忒小，俺儿媳妇生孩子作害（糟蹋）得怪脏，就坐过堂底下吧，我喊他一声。”郑智生忙把手中的红糖递了过去：“您就说是郑智生找他！”利司娘顿时喜得合不拢嘴，一边唠叨道：“这多不好价（不好意思）？还叫你花钱。”伸手把红糖抢了过去，扭头冲屋内叫道：“利司！有人找你！”
　　只听沈利司应道：“是谁找我呀？”利司娘抢白道：“找你的还能有外边（外人）的嘛！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望着郑智生！笑眯眯地夸赞道：“你看看你这个哥！长得高大白胖，方方丈丈（魁梧），一脸福相；哪像你呀！像个瘦猴，无才拉用（没本事）……”招呼郑智生：“他哥！外头冷呵的，上屋里坐吧，我抱点柴火烤烤。”郑智生道：“大娘！您老人家别瞎忙乎了，我不冷。”于是，郑智生往屋里走去。
　　一进门，只听沈利司招呼道：“智生！快进屋来吧。”屋内阴暗，浊气四溢。郑智生站立了一会，方才看清一切：这是两间小屋，屋内摆设破旧。当门放着一张三条腿的破木桌，上供一尊财神，神像前三根香燃烧，冒出袅袅青烟；西墙支着一个地锅，灶下积满了白色灰烬；地锅北头搭着张小床，大概老人就睡这儿。再看里间：一张略新大床，一只旧衣柜，沈利司和媳妇一头一个，斜躺在床上。木窗低矮，光线暗淡，隐约看到东南角有一个柳囤，里面大概装着一家人的口粮。
　　沈利司欠欠身子，招呼道：“智生！坐床沿儿上吧。”利司娘嗔道：“人家来了，你也坐起来说话，睡在床上，像啥样子呀！你这个哥还给咱称了二斤红糖呢！”沈利司嗔怪道：“智生！你不拿东西，我就不管饭了？”郑智生道：“是给小侄买的。”沈利司欣喜道：“我儿子长得可富态了，你快过来看看。”掀开被窝，露出儿子的小脸来。郑智生走上前来，没看清小孩的长相，却被沈利司吓了一跳：只见他两眼淤血，眼眶青紫，头肿得像个西瓜。郑智生吃惊道：“这是咋治的呀？”沈利司沮丧道：“那天黑搂（夜里），回来的路上滑倒摔的。”利司娘撇嘴道：“就他连利（无用）。”郑智生不相信，疑惑道：“咋能摔这么狠呢？”
　　沈利司轻描淡写道：“该我倒霉，碰上鬼打墙了。”郑智生疑惑道：“鬼打墙？到底是咋回事呢？”沈利司神秘道：“我从恁家出来，一出庄，就看到一条笔直小路直通沈塘！走原路得绕一个大弯，既然这儿有路，咱就走吧。谁知没走多远，一头栽进了沟里，错为（幸亏）天冷，冻得厅汤里（结实）。要不，就算摔不死，也得把我淹死、冻死。”郑智生替他后怕，懊悔道：“早知道这样，我就送你回家了。”沈利司道：“你送我不还得回去嘛！还不够我担心的呢！别净提这些倒霉的事！不提了。娘！郑智生不是外人！把那个红公鸡杀了吧，俺弟兄俩喝上两盅。”
　　利司娘迅速地偷瞥了郑智生一眼，两手一抄，沉下脸道：“喝两盅、喝两盅，就知道喝两盅，家有万贯家产，也不够你作害（糟蹋）的。恁家里（媳妇）刚生完孩子！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没忘了喝酒，过天喝你姥里个屌的西北风去。家就这一个红公鸡，我还指望它打鸣报晓呢！你也抠（算）计着给我日岛（喂）了。”郑智生忙道：“别瞎忙了，我吃罢晌午饭了。”沈利司微皱眉头，冲他尴尬地笑笑，难为情道：“家里忒穷……”郑智生打圆场道：“哪家不是这样啊！有几个过得是阎陈庄邵家那样的日子呢！”利司娘突然两眼放光，拍拍手道：“我的亲娘也，可了不得了，老天爷真是有眼，又出来一个说实话的。邵家过的那日子，跟神仙能差多少呢？人家真是‘良田千顷，高楼万丈！’谁要是嫁到他家里，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俺娘家侄子在他家跑跑腿，吃得都是大鱼大肉，手里还不断零花钱。说起他家来，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