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准备写一个人的故事，一个原本可以成为大人物而最终成为小人物的人的故事。要讲故事，首先要给所讲的故事取个名字。我寻思了几天找不到恰当的题目，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阿Q算是个标准的小人物了，并最终自己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却浑然不知。我今天要讲的这个人最终虽没有丢掉性命，但在某些人的眼里却落得个比丢掉性命更悲惨的结局。基于这一原因，我的故事也沿用先生的《··正传》作为题目。我要讲的这个人名叫蒋西湖，因此我的故事也顺理成章地叫做《蒋西湖正传》。
　　蒋西湖，浙江省杭州市流年县人。家住离西湖不远的一个小村庄。今年二十二岁，一米八零的大个子，眉清目秀，不胖不瘦，嘴唇上有些淡淡的胡须，看起来既像是一个大人，更像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大孩子。如果他上了电视台的选秀节目，他的容貌他的气质他的才华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男嘉宾。关于蒋西湖的故事我就从他二十二岁说起。原因大致如下：
　　其一，二十二岁以前，蒋西湖完完全全是一个学生，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几乎所有当父母的人对读书的儿女最高的期盼。在一般的父母的眼里，儿女们只要过好这样的生活，将来就会有好的前程。这种生活平淡无奇，不值得记叙。
　　其二，二十二岁以前，蒋西湖是一个十足的消费者，他的吃喝拉撒等等一切开支都有父母支付。尽管他上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每学期都可以拿到一笔为数可观的奖学金，但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左手拿到奖学金，右手就会立马招呼了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一次花不完决不罢休。二十二岁以前的蒋西湖没有体味过生活的艰辛，我也不想为此浪费我的笔墨。
　　其三，二十二岁是蒋西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是他从人中骄子向社会最底层小人物过度的开始。二十二岁以前蒋西湖的人生完全是一部喜剧，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他一直都是邻居，老师和同学们眼里最优秀的学生。喜剧除了具有使人娱乐的作用外，对人没有任何警示作用，而悲剧不同，不仅具有使人围观——作为看客的人——的吸引力，也更容易使看客们把它挂在嘴边，向四方传播。
　　有了上面几条理由，蒋西湖的正传就应该从他二十二岁作起。
　　二十二岁的蒋西湖是清华大学农业系大四的一名学生。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清华大学的名号都是响当当的。从这里走出去的毕业生无不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他们不是到大公司担任高级管理人员，就是到国家的一些重要部门为国家治国理政岀谋划策。前文说现在的蒋西湖是人中的骄子，说得一点都不为过。
　　有个周六，蒋西湖在寝室里吃完午饭就急匆匆地赶往教室。他的教室位于教学楼的第二十八层。教室的门紧锁着，蒋西湖打开教室，走了进去。教室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丝响动，也没有一个人。明亮的阳光射过窗户的玻璃，略微倾斜地照在教室里一排一排浅黄色的桌椅上，在桌椅上画上清晰的明暗分界线。阳光所及处的桌椅更多了一份黄色的明亮，然美中不足处，格外显眼的浅黄色的桌椅上又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细尘——这些年，北京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得过PM-2.5呢？
　　蒋西湖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天空湛蓝湛蓝——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蓝天下，漂浮着一大朵一小朵缓慢移动着的白色的云。远处的低空下，偶尔有一些鸟伸直了翅膀轻快地划过。学校一侧白色的围墙在阳光下越发的白，像一张铺开的平平整整的大宣纸。围墙内外错落有致地坐落着许多高低不同的建筑。零星的湖泊点缀在远的近的建筑中间，如同一面一面的大镜子。正是阳春三月的时节，远远近近的道路两侧都是淡淡的绿色和迎春的花儿。游玩的男女和来往的车辆杂乱而有序地散落在地面。
　　蒋西湖今天来到教室里不是为了欣赏这悦人的春色。昨天他的同学约他周六下午一同去春游他都拒绝了。他认为一个好学生不应该把时间都浪费在游山玩水上，既是业余时间也不应该，他有好学生的标准。但今天的蒋西湖来到教室也不是为了看书学习。他最近迷上了一个电视节目——中央经济频道的创业英雄汇——每期节目他都必看。节目里创业者神采飞扬，侃侃而谈，巧妙地回答创业导师尖锐的提问，为蒋西湖描绘出一幅幅诱人的画卷；创业导师言辞犀利，字字中肯，点评创业项目头头是道，特别是创业者的项目被创业导师看中，动辄几百上千万的投资更使蒋西湖看得热血奔腾。他不仅利用业余时间看完央视每一期的创业英雄汇，就连其他电视台相似的节目他都用手机一一搜来，细细品味。如果他认为某一期创业节目特别值得看，他就反复地多看几次，还会记下创业者的创业项目，创业思路，联系方式等。
　　蒋西湖之所以这么喜欢这类电视节目是有原因的。从他记事到现在，他常常会听到人们对成功创业者的赞美和羡慕：“你看某某，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现在开了某某厂，几年的时间就开上几十万的小车。”“咱们村的某某更有本事，小时候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他妈出门连个像样的裤子都没有。现在做了老板......”
　　慢慢地在蒋西湖的印象里，只要做了老板就会成为腰缠万贯的人，就会成为别人眼里和口里的英雄，就会成为可以呼风唤雨的人。再加上最近几年公共媒体对创新创业和创业者的鼓励性宣传，更加确立了蒋西湖对老板的某种看法。国家的领导人不是也在大会小会上一再强调要鼓励“大众创新万众创业”么？不是说要依靠“大众创新万众创业”来拉动经济增长么？有个公益广告说得好：我创，故我在！在蒋西湖看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你不创新不创业，你就不存在，或者就是一个行尸走肉！蒋西湖很欣赏这句话，这是他的座右铭。
　　有了种种正能量的影响，蒋西湖的内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萌生了毕业后要自己做个创业者的萌芽。但他清楚他现在还在上学，必须要先完成自己的学业。他的心里有个算盘，虽然现在的自己不能去创业，但可以学习别人的创业经验，为自己将来的创业打下基础。公共媒体上和人们口里的创业者都已经成为蒋西湖心中的榜样！
　　蒋西湖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他划开手机，搜索“创业英雄汇”。
　　写到这里也许会有读者问：不就是看个电视节目吗？蒋西湖在寝室里吃完午饭就不会在寝室里看吗？至于这么费力地跑到二十八层的教室里？
　　在寝室里看节目自然要省力许多，最起码他不用这么费力地来回跑路，但跑几步路蒋西湖认为不算什么。他看中的是教室里僻静的环境，在这里看节目不会有人来打扰。
　　最新一期的创业英雄汇里的创业者是一个跛子，说话还有一点结巴，左胳膊整个地向内弯曲着，是一个卖猪肉的人。创业者先自我介绍说是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落下这些后遗症，还说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医生用巴掌狠拍他的屁股一个多小时他才有了第一声哭声，他才用肺进行了第一次呼吸。蒋西湖有些同情这位创业者的遭遇。接着创业者又讲了他现在取得的成就——他的猪肉已经卖到一百元一公斤——仍供不应求。再接着，创业者说了自己将来的计划，他要通过互联网模式把他的猪肉卖到世界各地，包括美国白宫，他要让美国总统尝尝他的高端猪肉。创业导师对创业者的创业项目，营销思路，经营模式非常赞同，并承诺将要投资多少钱，以换取创业者的多少股份。
　　蒋西湖为创业者的非凡才干所折服，也为创业者身残志坚的精神所打动。他在心里想：“一个残疾人可以把一块普通的猪肉做得如此成功，何况我一个四肢健全的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呢？”
　　蒋西湖正专心致志地低着头看手机，他已完全融入到节目里去。突然，他“激灵”了一下，双肩猛地一颤，原来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蒋西湖抬起头，一个人面带愠怒地站在他面前。
　　来人也不说话，只是站着，拿眼光紧盯着蒋西湖。蒋西湖“哎呀”了一声，慌忙站起身来：“我——我——我把答应你的事都忘了。”
　　“亏你还想得起来，你就知道你的创业英雄汇。”来人没好气地说。
　　蒋西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才刚刚两点，咱们现在去一点也不晚。等一会儿到了王府井我给你买个烤红薯，给你赔个不是。”
　　来人“扑哧”一声笑了：“谁没有见过个烤红薯？走吧，走吧。我又没有说要你赔不是。”
　　来的人是一个女人，是蒋西湖相恋了三年的女朋友——李雪梅。
　　李雪梅，辽宁盘锦人。高挑个，瓜子脸，长发披肩，最有特点的是右嘴角上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美人痣。她和蒋西湖是同班同学。
　　原来，今天上午，蒋西湖和李雪梅商量得好好的，说是吃完午饭两个人要一起到王府井玩。谁知道蒋西湖吃完午饭一心只想着他的创业英雄汇，竟然把两人商量好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两人走出教室，边走边聊。
　　“你怎么知道我在教室里呢？”
　　“亏你还问得出？我等到一点半也没有见到你的影子，就到你的寝室里去找你，你的室友说你吃完午饭就着急忙慌地走了——就你那材料，我一猜就知道你又到教室里看你的创业英雄汇了。”两人已相恋三年，彼此了解对方的脾气和生活习性。
　　“我也是想多积累一点创业经验。”蒋西湖解释着说，“你的父亲都是一个大老板，我将来总不能让你的父亲说我不中用。”蒋西湖听李雪梅介绍过她的父亲。
　　李雪梅的父亲叫李超越，现在是一个私营煤矿的老板。他年轻的时候没个正式职业，什么活能弄俩钱就去做什么。摆过地摊，杀过生猪，捣过牛蹄甲壳，坐过老虎凳。在别人的眼里，李雪梅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小混混，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三教九流黑道白道的什么人他都玩过。
　　有一次李超越和别人打架，被人打折了三根肋骨，但李超越硬是咬着牙，一个“痛”字都没说，只是挥舞着木棒，直到对手倒地求饶；还有一次，李超越犯了案，坐上了老虎凳，那种滋味可不好受，可李超越对所做的事一个字都不提。虽是落得个遍体鳞伤，却终究硬挺过来。
　　李超越的脸上和身上现在还有一些伤疤。这些伤疤也成为李超越在家人面前自诩的本钱，他常会摸着他的伤疤半开玩笑地对李雪梅说：“当年我要是坚持不了招了供，就会有受不完的牢狱之苦，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和我们这个家，这就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当年我们和王老二在土地庙火拼，都拿着刀……”；“当年……”。说起当年的事，李超越似乎总有讲不完的光荣历史。
　　李雪梅不赞同她父亲以前的这些做法，对她父亲现在的所作所为她也不赞同。她父亲现在的生活除了在矿工面前“一身横气”地来回走动，就是在宾馆里面打牌，饭局；饭局，打牌。她的父亲却说这些都是为了工作。在矿工面前要有一些威严，要督促生产，使矿工们不敢偷懒；在宾馆里面要招待生意上往来的客户和各路检查团。
　　李雪梅对她父亲的这些解释打心眼里不信服，同时又多了一些疑惑。矿工也是人，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矿工做工有矿上的规章制度；客户生意上的往来应该是在谈判桌前；检查团来了更应该到矿上走一走看一看，甚至要下到矿井才能了解一个矿更真实的情况。到宾馆里吃吃饭打打牌就能了解一个矿的实际情况吗？李雪梅认为她的父亲完全是在犯法。她的父亲李超越却会瞪着眼珠子说李雪梅太书生气，是个小孩子。李雪梅的母亲也说李雪梅太年轻，少不经事，还说李雪梅现在的任务只是需要好好读书。
　　种种的事务让李雪梅有些闷闷不乐。她在自己的内心里对她父亲的性格做了一个总结，她认为她父亲的性格有三个特点，一是“虎性”，一是“鼠性”，还有一“狐狸性”。在矿工们面前一身横气的“虎性”；在检查团面前迎进送出的“鼠性”；在生意客户面前巧于令辞的“狐狸性”。但他的“虎性”却并不是在矿工们面前张牙舞爪，更不像文学作品里旧社会地主恶霸对穷苦人的拳打脚踢，而是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让矿工们心栗；他的“鼠性”也不是一味地低三下气，更不像电视里奴才对主子的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而是觥筹交错之间打发了各路神仙；对客户的“狐狸性”也不是人们印象里小商小贩的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更不是奸商们欺行霸市无恶不作的行径，而是生意往来中做到公平交易，不中对方圈套，使自己的利润最大化。
　　李雪梅一回到家，就会被浸泡在这样的环境里。早些年，她对这样的环境无动于衷，但最近几年她陪着蒋西湖看了一些创业节目，她开始讨厌她生活的环境了。她感觉她的父亲李超越和电视节目里的创业者相去甚远。她看到她的父亲李超越满身的江湖气息。在李雪梅的眼里，电视里的创业者个个都是“儒商”，个个都是严格遵守法纪的人。
　　蒋西湖对李超越的看法和李雪梅有些不同，虽然他也不赞同李超越的江湖之气。在蒋西湖的眼里，李超越只能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不能算是一个成功人士，成功人士是不能有半点污点的。尽管如此，蒋西湖还是对李超越充满了好奇。
　　自从和蒋西湖相识，李雪梅在蒋西湖的身上看到了和她父亲不一样的地方。蒋西湖勤奋好学，博学多才，温文尔雅，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他没有一丝恶习！在李雪梅的眼里，这样的青年是一个好青年，是一个将来大有作为的青年！
　　李雪梅听蒋西湖提到她的父亲便接口道：“你将来做了老板，要是也像我爸一样行事我就不理你。”
　　蒋西湖知道李雪梅话里的意思。他对她的父亲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像个小学生似地看着李雪梅说：“我将来开了公司，做了老总。什么检查团之类的我统统用公司的实力证明！”二十多岁的蒋西湖和李雪梅此时就是这样的心态，他们的内心是纯洁的无瑕的美玉。
　　“这还差不多。”李雪梅说这句话算是对蒋西湖的肯定。但她突然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对蒋西湖说，“西湖，给你说件正事。”
　　“嗯，什么事？”
　　“我把我们俩的事对我妈说了，我妈想在五一小长假的时间看看你。”
　　“什么？”蒋西湖一怔，忐忑地说，“我有些害怕，时间太紧迫了。”
　　“害怕个什么？家里就我爸我妈，还有保姆张妈和司机李伯，都是我家的老人手了，他们又不会吃了你，到时候放轻松一点，记得嘴巴甜一点。”
　　蒋西湖没有说话，似乎若有所思。
　　“听见了没有！”李雪梅又说，“早晚你都要见他们。”
　　“是呀，早晚都要见。希望这次见到伯父伯母一切顺利。”
　　两个人在学校的大门口拦了一辆的士来到王府井。王府井行人如织，店铺林立，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店铺的橱窗，诱人的小吃散发着阵阵的香气。商家的吆喝声，客人的讨价还价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春天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洋溢在古老而又年轻的王府井大街。
　　大街的右侧有个左肩搭了一条白毛巾的老头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缓慢地向他们迎面驶来，车上放着一个烤红薯的铁炉子，老头一面骑车一面扯着嗓子吆喝：“烤——红——薯——香喷喷的——烤红薯。”
　　“卖烤红薯的来了！”蒋西湖拉住李雪梅的一只手，“我兑现诺言的时候到了！”
　　“贫嘴。”李雪梅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轻轻地笑着，一边照着蒋西湖的后背轻轻地拍了一下。
　　蒋西湖哈哈大笑着，奔向卖烤红薯的老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蒋西湖正传》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