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社员们訇然议论着朝场院走……
　　“老张今天得回（幸亏）老队长在场了，看王会计那个架式非定你个罪不可。”老沈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回头看看老张瘦瘠的身体，又是心疼又是怜惜。
　　“可不是，瞅他那个样，我都想把他灭了。”周兴富气急败坏地说。
　　“你还说呢？今天得回我们把你俩拉住，如果你捅了王会计一手指头，他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大家伙儿？老虎屁股是谁想摸就能摸？你若摸它它会吃了你的。”老孙看了眼周兴富。
　　“那可不，老孙说的不假，你们哥俩真要是动手，吃亏是定形的。”老刘说。
　　“我们哥俩就整不死他。太他妈的熊人了。”周老疙瘩余怒未消，喘着粗气。
　　“别虎了！”老张说，“因为姐夫这事，你们出现差错的话，你说，我怎么向弟妹交代？昨天晚上你俩还挺尖，没告诉她俩，如果告诉了她俩今天就热闹了。”
　　“净说废话，你不是我姐夫吗！我们不出头谁出头。”
　　“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做事之前不好好考虑一下，你们真那啥了，你大姐非得疯不可？我怎么向老周家老少交代？人家偷粮的没咋着，咱们弄个家败人走的，是不是中了偷粮人的计？落个人家乐，咱们愁？”
　　“我哪会想那么许多？就想着痛快一时是一时。”
　　“你俩还是嫩啊，火了毛脾气上来劲时，干啥不走大脑？行啦，左右啥事都没有，就是不知道你姐夫这黑锅蒙背到什么时候？”老沈拍拍周老疙瘩的肩头，继续说，“说啥也是老队长的面子不小啊！咱们要感谢他，要不的后果不可估量。那可不是那点工分、那点面这么简单，说不定一年白干了还得倒拿钱。”
　　“黑锅背着算啥。”老孙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咋回事就行了，有一句话说得好，‘什么，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浑嘛’！不对，应该是浊，不是浑。”
　　“哎哟，没看出来，小小的保管员说起话来还文绉绉的，说的好像古代人说的叫什么文言文？不管浑浊怎么用，我知道，这两字用在咱们屯子倒挺合适的。”老沈停住脚步，“不管什么文，我们多少也明白点，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老张是啥人咱们人人皆知，王会计的为人也是无人不晓，韩队长嘴上向着王会计说话，他心里也是明镜儿似的。”
　　“快走，后面好像是队长也走过来了。“老刘无意间回头看一下说。
　　“走吧，走吧，快点走，不要挨说。”老沈偷偷侧头看一眼，“等会儿到场院咱们再接着讨论……”他们加快脚步把韩队长甩开。
　　长芹在屋里坐立不安。早晨要和王会计一块去文化室，王会计说啥也没让去。她在家坐立不安，心里担心老张。她猜不到王会计能否为老张说话？焦急中，透过玻璃看见王会计面带不悦走到院中，急忙出来把他迎进屋里，问：“咋了？看你脸色很难看，出啥事了吗？是不是你说情，队长没给你面子？”
　　“没，没啥事！”王会计坐在炕边，脸色依旧难看。
　　“那老张那个事可咋解决的？你为他说话了吗？”
　　“今天老张的事得回我了。”王会计撒起谎来，没一丝愧疚感。长芹信以为真，她的担心化作感谢：“是吗？快点说，我听听。”
　　“你听我说，韩队长说什么也不饶老张，不但罚他还要游街，那老队长说话都没好使。就象你说的，咱俩家东西两院住着，能说没有感情吗？我好说歹说的韩队长才放过他，不过，我俩还闹个半红脸，我到现在还生他的气。”
　　长芹听罢喜出望外，一颗挂在嗓子边的心稳稳地放下了。她心肠好，为人正直，唯一让她烦恼的，王会计始终不肯听她的劝导，今天他竟然做出让她惊讶的事来。
　　“哈哈！你这事做得太漂亮啦！不但老张家感谢你，我也替老张家全家感谢你！你算将功补过啦，只要你悔悟了，咱就不管韩队长如何如何。这辈子你就做了第一件让我服气的事！对了，老队长那老爷子是谁找回来的？”
　　“我上哪知道哇。当时会场那气氛喘气都费劲，我哪来闲工夫问哪。”
　　“瞧我都糊涂了，你那时就想着帮老张家忙了，哪能腾出工夫！我想老张家没想到你能帮他们说话，所以连夜请回老队长，他们想的是韩队长肯定能给老队长薄面，从轻发落，万没想到，一向尊重老队长的韩队长愣没他老人家面子。这件事没有你真就麻烦大啦？”
　　“那是，也就是我吧，全生产队的人谁说也不好使，我看我不吱声也不行了，我说出个一二三，队长不住的点头。老队长还偷偷伸出大拇指来赞成我。”王会计惺惺作态，颠倒黑白。
　　“咋说的，快给我学一遍。”长芹心里暗自赞赏王会计所作所为，认为丈夫再慢慢转变，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学啥呀学，学你也听不懂。”
　　“我咋就听不懂，你不说我能听懂吗？”
　　王会计没准备长芹的这些问话，遂做出疲惫的样子打着哈欠，右手轻拍嘴唇，发出哇哇声：“我累了，躺一会儿，哪天再告诉你。”
　　“不学就不学，反正你做了件积德地事儿，你家老祖宗都得对你刮目相看！“
　　“你说啥呢？你是夸我还是在骂我？什么我家老祖宗对我刮目相看哪？你的意思是说我祖辈一直到我这辈没有好人呗？”
　　“这是你从你嘴说出来的，我可没这么说。哈哈……对了，你今天咋没上场院？”
　　“我愿去就去，不愿去就不去，谁敢管我。”
　　“真能吹呀，对了吹牛皮也不犯法对吧？”
　　王会计扭身抹了一把炕沿：“不跟你这个傻娘们说了，我们老王家不知咋得罪你了？吃里爬外不算，拐弯抹角地骂王家。快给我取个枕头，我睡一小觉儿。”
　　长芹走到西墙被阁子前站下，打开柞木对门，拿出来白底兰花枕头，递过王会计的同时，皱起眉头：“你衣服角咋挂个白线？怎么这嘎哒连裤子都是灰呀？不像是土，这是什么？”
　　王会计把衣服脱下说：“那是椅子上的灰，咋不像土就对了。”把衣服上的白线拿下来，“衣服上的线头，穿时间长了就磨出来了呗。”团成一小团连同别针扔进灶坑里。
　　“你这是兰绦卡的衣服，哪里有白线头呢？”
　　“别问了行不行，哪来那些为什么？昨晚想着帮老张家如何开脱，根本没怎么睡好。今天好不容易不上场院了，想好好睡上一大觉，可你没完没了全是为什么？”王会计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显然，这么多问话他无从回答。抢过枕头，一头扎到炕头。
　　“行行行，不烦你了，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起来我给你炒几个下酒菜。我扫院子去喽！”长芹手推开门，回头笑呵呵地说，“你醒来别忘了，今天我请客呦……”王会计连连摇手：“你再不出去信不信我会死掉的？”
　　老太太心急火燎，如坐针毡。她昨晚听说老闺女说侄女婿出事了，一宿没睡。就在昨天，老队长和女儿在老张家回来得很晚，爷俩互相嘱咐谁也不准告诉老太太，怕他着急上火犯老病。爷俩若无其事的走进屋，没理睬老太太，老太太不由得骂道：“死丫头，我让你去干啥去了？回来不吭不嚷的。”
　　“我姐夫没啥事和你说啥呀？有事的话我不就告诉你老了吗。这老太太就会挑邪理。”
　　“不对劲，你在糊弄我。你姐夫没啥事你早就回来告诉我了，你比欠儿噔还欠儿噔。我是你妈我能不知道你？别瞒我，快说实话，是你姐夫腿碰的很严重？或是另外出什么事啦？”
　　“能出啥事，你一天天的总是没事瞎琢磨事儿？”
　　“我是瞎琢磨吗？别以为我身子瘫痪脑袋也跟着瘫了？告诉你，我清醒得很。你过来。”老太太在炕头墙上灯窝里端出个煤油灯，还把灯捻挑挑，“你撒不撒谎我用它照照你的脸就知道真话假话。”
　　“你真是老太君，什么事都想问到底。行了，我把事情告诉你得了。”带芎子性格直爽，有啥说啥，深与浅说完拉倒，她不会生气，认为别人和她一样。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说谎。带芎子考虑过，如果爹爹不在家，她宁愿挨骂躲出去也不会告诉妈妈实情。家里有爹在，不妨说了，也是为以后打基础，增强妈妈对她的信任感。妈妈摸透了女儿的秉性，撒谎时憋得脸红脖子粗。老太太双手捧灯，听罢女儿说完，直气得休克。老队长和女儿掐人中，摩挲前胸，连喊带叫的总算醒来。老太太坚持要爬到王会计家去和他理论，爷俩好说歹说算是劝住。老队长答应明天保老张没事。老太太相信了，向老队长施压说，事情办不明白不许见她，还坚决不让回家。
　　老队长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地想……好不容易眯眬着却被老太太喊醒。带芎子揉着朦胧睡眼问老太太，为什么日头没出来就叫醒她们爷俩？老太太解释说，早点上文化室等着，去得太晚，事情决定完了想改变都改变不了了。老队长只好服从命令，和女儿一同去了文化室。老太太自打爷俩走后，开始坐不住炕了。手扒窗台，头贴在玻璃上，屁股从炕头挪到炕梢，又从炕梢尾到炕头，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脑子更忙：“咋就没一个人回来，我好听听信。每天孩子们都来院子跑两圈，今天却连影也看不到？会都开好几个小时了，该散得儿了，我侄女婿不会有啥事吧？”瞪大眼睛看哪，盼哪……终于听到有人说话声音，纠结的心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紧张。
　　随着说话声一群人已走到窗下，老太太急切地说道：“可下把你们盼回来了，快走两步，进屋给我学学？可把我急死了！”
　　“老姑，让你惦记了！多亏有我老姑父在场，韩队长和王会计不得不让三分。”淑云满脸悦色走进屋，老姑看上去身子骨挺硬朗，其不知一身的老病，心里装不下事，有点事儿整宿睡不着觉。带芎子和她学了昨晚的事，淑云埋怨老妹不应该把事情告诉老姑。她心里想着老姑，所以散会马上回来看老姑。
　　“是吗大侄女，不是怕老姑担心，骗老姑吧？”老太太半信半疑地望着在炕边站着的大侄女，“快，快坐，跟老姑学学到底咋回事！”
　　“你这个老太太，说真的你当假的。都告诉你了，是真的。妈，我们没骗你，你不信你闺女的话还不信你侄女啊？”带芎子脸露笑容。
　　“这时候我谁也不相信，我最相信孩子们的话。大维，告诉姑姥，你们没骗我吧？是不是这番话是你们回来之前商量好了的？”
　　“没有骗你，姑姥，是真的。”老太太端详着大维团团的脸，似乎能在他的大眼睛上作出判断。
　　“妈，算你厉害！我说得了，一点小事也不算是瞒你，就是过年分面不分给我大姐家。”带芎子和妈妈打心里战术，直接托出，妈妈也不会作罢，拖得时间过长，让她感觉在她的攻势下不得不说出实情。
　　老太太眉头紧锁：“那怎么能行呢？过年咋地也得吃顿饺子啊！这一大家的人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吃饺子，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好不容易今年有分白面的机会，不行我去说说。”
　　“老姑这样就挺好了，饺子吃不吃能咋地，年年不吃不也过来了？大不了和每年一样。年节好过，一卡巴眼睛就过去了。老姑不说那些了，今天要不是我老姑父在，不定变成什么样的结果呢。”淑云说得轻松，其实心里特别沉重。白面分不分她没去想过，扣工分就是扣钱，而且是高于每年等值的钱！她曾和老张趁孩子睡熟时商量过，今年无论如何也紧手点，紧出的钱给三个大的添件新衣服。她们俩不敢让孩子听见，恐怕孩子们抱有太大期望，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无数年了，就想看孩子们穿上新衣服时欣喜若狂的笑脸！多少年的祈盼即将如愿以偿，可被突如其来的魔爪撕成齑粉……
　　老太太瞄到侄女心事重重，自己的心情不该强加到侄女身上，侄女的心里已不堪重负了，她开导侄女，说：“行啊，别的不扣就挺好了！正如你说的，年节卡巴眼睛工夫就过去了，分不分面无所谓。不过，不分面也没多大事，我们今年的白面给你家了，让孩子们高高兴兴过个年。”
　　“那可不行，你和我老姑父都这么大岁数了，一年到头才能吃上饺子。我家孩子们还小呢，吃头还在后面呢。说句您老不爱听的话，您再活还能活十几二十年，这面要是给我的话，是呵碜你大侄女我呢。”
　　“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吃的。”
　　“老姑，你别说了，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能要的，若是给我，我也得送回来，就你家分的这三斤半面给我们家也不好干啥？你们人口少，这些面还够你们拉拉馋。”
　　“你这孩子咋这样呢？”
　　“妈，你就别再说了，我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的，这么多年就是要强。”带芎子说的意思并不是舍不得，而是想出个大姐能接受的办法。
　　“行了，完了再说吧！对了，我一直担心你老姑父，我知道他，沾火就着，我生怕他和队长还有会计吵起来，可怪好的，一句没吵事情办得还挺圆全，就差一点更圆全。”
　　大娟子说：“姑姥你知足吧，我姑老爷他也尽全力啦！有一阵儿我看他真急了，韩队长一看都有点害怕了。我第一次看见他老人家生气，确实让人发怵，可吓人了。”
　　“对了，你姑姥爷咋没回来呢？”
　　“我们走时，我看见队长在和我姑姥爷握着手，好像在说什么呢！”二娟子告诉说。
　　“姑姥，今天我老弟用拉炮儿给王会计崩了呢！一会让他学学经过。”三娟子初次钦佩弟弟，拉着张二的小手摇晃着。小娟子笑眯眯的仰望二哥，似乎叹服哥哥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