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除夕夜

　　二十七除夕夜
　　老板第二天将昨晚所见和自己的分析判断讲给了妻子老板娘听。
　　老板娘两只眼瞪得滴溜圆看住丈夫仔细听，那样子似乎除了听个清楚明白，还要从丈夫眼中挖出他所没看见的。听完老板的述说她眉头一挑：“说不定哪天你的脑壳般了家，还以为找了个好人看家。”
　　“还以为，还以为，不要把人看得那么黑。”
　　“好嘛，看得淡一点，哪天你的钱不见了，还以为是遭风吹走了。”
　　“跟你说了，他把小偷偷走的钱追回来，还给了失主。”
　　“知人知面不知心。”
　　“又不是找老婆，知那么多干啥？”
　　“啥子呢？你还想找老婆？！”老板娘眼睛一睖，立刻气势汹汹地数落起来。
　　老板马上偃旗息鼓，低头一声不吭了，任凭她数落。表面上屈服了，可实际上是让你独自发疯，老子不理你。你疯够了，老子该咋办还是咋办。听了婆娘的，这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请了这个辛平，晚上做生意都大胆，不怕有人来砸场子。婆娘家，懂啥子？
　　老板娘闹归闹，出口气，气顺了，大事还是听老板的，她只负责最根本一点，管钱。这商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必须有个男人撑起。自己一个女人家，一没得力气，二不会打架，真遇到坏人，还不是只有眼䀦䀦地看到他把钱抢走，把东西拿走，大气都不敢出。遇到恶的，自己男人都不敢开腔，那时候，有个人出面是再好不过的。抱着这种心态，老板娘容忍了辛平，但始终不信任他总以为他是罪犯。
　　老板娘心中总有这么个顾虑，所以处处提放着辛平，有意无意中那眼神总带着猜疑和敌意。辛平也觉察到她的不信任和敌意，心中很是委屈，几次萌生一走了之不再这儿受歧视的心思，可是又几次劝说自己，毕竟自己是刑释人员，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得好好干。建一所洪水冲不走的学校需要钱，我人走了，在哪儿去挣钱？不过仅靠这点少得可怜的工资，猴年马月才挣得够那钱？要是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商店该多好。
　　突然冒出的想法令辛平吃一惊，接着眼前一亮，太好了。火车站这口岸太好了，人群川流不息，白天黑夜的人来人往，在这地方有个店子，生意肯定不错。老板的店子生意就不错。
　　有了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商店的想法后，这半月来辛平上班时就留意，什么样的货好走，进店光顾的是些什么人，同时也留意整个火车站的人流。还利用白天休息时间，在火车站周遭走走看看，也看看其他商店卖什么，光顾的是些什么人。把自己所在商店一些俏销商品与其它商店同类货做了个对比，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老板两口子赚钱真狠心，同样的商品大多比其它店里的贵一毛两毛，甚至贵一元。尽管这样，老板两口子还是哭穷，哭这个月又亏了多少多少。
　　事情怕比较，一比就现出事实真相！真相是在火车站有个商店肯定赚钱，而且赚得不少。真是这样，那建学校的钱也容易凑够了。新的发现让辛平十分兴奋，既可赚钱，又是合法经营，肯定不会再有牢狱之灾，但难的是没有租店面和进货的资金，更何况火车站这黄金地段，店面租金一定不少。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老板还不说放假回家的事。沈自强小兰私下里嘀咕，可能今年又要抵拢三十才放假，生意这么好，老板舍不得放假，不愿看到钱被别人赚走了。这时客人成批地涌进商店，他们顾不上想家发牢骚，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除夕说到就到，今天就是除夕。
　　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往日喧闹嘈杂的火车站清静了许多，旅客少了，广场上走着行色匆匆的人，他们只顾赶路，一步不停留，一心一意想在三十晚上赶回家和家人团聚，少了逗留。偶尔有人在喜庆商店门口驻足，抬头朝里看看，或抿抿嘴或咽下一泡口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们宁愿忍忍饥饿也要先赶路，不想错过与家人团聚的好时光。
　　坐在柜台里的老板眼睁睁地望火车站广场，巴望着人们跟往常一样络绎不绝地进店买东西。可是来了几趟车，下车的人都眨眼间不见了，留下一个差不多空荡荡的广场。半个上午过去了，只有几个人进店买了一点东西。老板看起来不着急，可他的店员却是一脸的焦急，不时偷眼看看老板，巴不得他马上就松口放假，可见他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又失望地把目光投向街对面那几家已经关门放假的饭店水果店。
　　商店深处，小兰悄声问沈自强：“沈哥，中午吃什么？隔壁小面馆都关门了。”
　　“中午不吃。”
　　“不饿啊？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要不买个面包吃。”小兰指指货架上的面包。
　　沈自强看看那些面包，都是两三块钱的，还有更高的，摇摇头：“太贵了，饿一顿不关事。这些面包都不经饿，还发了霉，不好吃。”
　　小兰点点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小声说：“要十点了，再迟赶不回去了。”
　　“回不去，到我家过年。”沈自强嘻嘻一笑，躲过小兰挥来的拳头，跑开了。
　　老板终于召集拢沈自强他们，说：“可以走了，初三一早八点钟准时上班，你们互相转告一下，初三一早上班，迟到了扣两天的工资。”
　　几乎是老板的话音刚落，沈自强他们便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跑出店子，很快便消失了。
　　至于辛平，他下了夜班，正在与沈自强合租的小屋内休息。昨天老板告诉他，喜庆商店年三十都要开门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二十四小时营业，方便所有出门在外的旅客。如果想回家过年，过了年就不用再来上班了。
　　本来打算回家过年的辛平，听了这话，知道这个年又不能回家过了，心中不免酸涩。进监狱几年，给父母弟妹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如今出来了，还是不能和他们一起过年，心中很是伤感。当听到老板前半截话时，心中顿时暖洋洋的，紧接的后半截话，立刻让他失望，回家过了年，就被“开除”了。那，那还是不回家过年的好。很快调整好情绪，不回就不回，留在这里也好，继续完整完善自己的打算。争取尽快有一个自己的商店，一个开在火车站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方便南来北往的商店，卖货真价实的商品，绝不同‘喜庆’一个样，昧良心。
　　吃过简单的晚饭，辛平冒着毛毛细雨上班了。
　　走在冷清的街上，更令人想起温暖的家。如今家里弟妹都成了家，弟弟辛华师范毕业就在家乡那小县城的一所中学当教师，弟媳同在一所学校。听妈说弟媳怀上孩子了，过了年辛家就会添人进口了。妹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谈了恋爱也结婚了，孩子快一岁了。两口子在县城开了个小面馆，生意还过得去。现在家里就差自己了，他们热热闹闹地忙着团年饭，桌子上一定摆满了妈妈的拿手好菜，腊肉……一想到腊肉，辛平就忍不住咽口水，回味着腊肉的香，吧嗒两下嘴。那肥瘦都有的大片腊肉，肥的油亮且透明，瘦的粉红，一起进嘴里一嚼，那个香啊，真的馋人。记得过年吃腊肉，自己是一片接一片地往嘴里塞，满嘴的香，到后来打饱嗝也是腊肉的香。想想自从出事以来，好几年没吃到家里的腊肉了。记得最后一次在家过年，家人围坐八仙桌，谈笑风生，说着各自的见闻，其乐融融。那条红纱巾围在燕子脖颈上真般配，只是不知燕子现在哪里，只怕也是当了老师，成家立业了。想到这儿，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和嫉妒。酸涩自己留着，嫉妒给谁？不知道，只知道那人有福气，娶了燕子。自己没那福气。想着想着，心情也释然了，自己犯了法，刑满释放人员，连老板娘都瞧不顺眼的人，能娶燕子？可知燕子是高贵的鸟儿，是益鸟，是吉祥鸟。但凡燕子筑巢某人房檐下，便给那户人家带来吉祥，那户人家也倍加保护燕子。哦，愿我的燕子吉祥如意。
　　想着家的温馨，想着过年的团年饭，辛平顶着一头细碎的雨珠进了喜庆商店。一进店，他怔了，店内冷冷清清的，只有老板依然坐在柜台内仰头打瞌睡。
　　老板听到声响，睁眼瞥他一眼，闭上眼继续打瞌睡，把冷清甩给辛平。辛平看一圈店内所有的货架，只有货没有人，与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比，更显冷清。眼前的场景使辛平更思念家，更思念那除夕的团年饭。失落在心中翻滚，不由得生出浓浓的辛酸。很快，他告诉自己，能出来过年就很不错了，况且自己还有一件大事没成，不能回家过年就不回了。
　　辛平走出店门，立在街檐默默打量着火车站广场。火车站广场周围的店铺和喜庆商店附近的店铺，大多关门放假，给年增添了隆重色彩，无言提醒返家的人不得迟疑，加快脚步。年啊，一下子让往日热闹的省城人去城空。灯火明亮的街道今天暗了许多，已到华灯初上的时分，缺少了许多店铺的明亮，空留下街灯落寞地瞅着几乎无人走动的街道，冷清中弥漫着伤感。
　　广场上仍有出租车公共汽车等着载客。看来，有许多人过年也得上班。是啊，开火车的，火车站的也回不了家，好多人都得上班。有班上，总体来说不错，就怕没班可上。
　　远远的走来一人，佝偻着身子，拎着个袋子。他走得有些摇晃，步履沉重又迟疑，给人一个错觉，他迷路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走。可是，他却低着头不看四周，又让人觉得他熟识周围的一切。快到喜庆商店了，那人上了两步台阶，来到邮电所靠近喜庆商店的一侧，扔下手中的袋子，袋中可能装着十几个塑料空瓶，噗地一响。接着从邮电所与喜庆商店之间的墙缝中掏出一个大袋子，打开袋子，拉出一块塑料布哗哗抖开，铺在地上，然后从袋子中取出一卷被子噗地扔塑料布上。
　　看着他忙完了这一系列动作，辛平关心地问：“大哥，不回家？”
　　这位大哥只有四十多岁，看上去像六十岁的人，生活的艰辛让他早早的苍老。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平淡地回答：“没家了，不回了。”
　　平淡的回答饱含麻木，而麻木中又饱含了人世间所有的苦楚，这声音似刀尖，锐利地直刺辛平的心底，一阵鋭痛让他做出如下的举动。从店内空纸箱堆中取出一较大的空纸箱欲给这大哥，睡着的老板及时地醒了，睁开眼狠狠地瞪着辛平：“你拿到哪里去？”
　　“我，我给那捡瓶子的大哥垫一下，睡地下太冷了。”辛平回答道。前不久也给过他一块纸箱，因为他长期在这儿睡，白天四处捡空塑料瓶卖，晚上在这儿落脚，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这无家可归的滋味辛平是知道的。
　　老板不屑地看辛平一眼：“放回去，一个纸箱卖废品管两三元呢。”
　　辛平迟疑一下，将纸箱放下，走向货柜拿起一包面包，看了看生产日期，又拿一瓶矿泉水，一齐放老板眼前：“我买这三样。”
　　于是老板将水、面包、废纸箱一块儿收了钱，重新仰头继续打瞌睡。
　　辛平把这三样东西给这大哥，并帮他铺上了纸箱，深有感触地说：“这样稍微好一些。大冬天的，睡地上冷啊。”
　　“谢谢你啊，兄弟。”他撕开面包包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时老板娘走进了商店，劈头就问：“哎，你要的人呢，在哪儿去了，光想拿钱不干事？”
　　老板睁开眼：“刚刚都在这儿。”
　　“刚刚，吃中午饭那会儿？”老板娘剜一眼老板，扭腰站到门口，冲大街扯着嗓子喊：“辛平——辛……”
　　“嗳，这儿！”
　　老板娘没想到辛平就在眼前，吓了一条，恨恨地：“鬼头鬼脑的，躲在黑旮旯搞啥子鬼？”见辛平就在店铺边，无可挑剔，转头对老板说，“回去吃，我守一会儿。”
　　精明的老板娘守在了这儿，辛平搬个小凳子坐在了店门的另一边，远离柜台，远离老板娘，又要老板娘看得见自己。不久老板娘吩咐，关掉两个金属卷连门，这下辛平只好坐在门前的阴影中，不时哼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
　　“好生看铺子，我上趟厕所。”老板娘吩咐一声离开了。
　　看着老板娘往东走，东边有个厕所，但店子后面就有个厕所，偏要从西边跑到东边，大老远的上厕所。这婆娘脑壳有问题。其实不是老板娘脑壳有问题，是辛平不明白她的心思。她就是有意离开一会儿，好找借口把辛平赶走，因为辛平是有犯罪前科的‘犯人’。一个犯人说不好什么时候又犯罪了，这是防不胜防又十分可怕的事。为了杜绝此类事的发生，必须根除祸根，赶走辛平，了却这段时间来常常淤积于心中的心病。
　　老板娘走了，辛平将凳子移到开启的金属门边，也就是老板柜台边，静静地坐着，想着心事。
　　躺在地上的那大哥冻得睡不着，起身拥着被子靠墙坐着，自言自语：“冷得很，睡不着。”
　　“大哥，你这每天捡瓶子有多少钱？”辛平问。
　　“好的时候，一天七八块钱，不好的时候，一天一两块钱。”
　　“刚好够吃。”
　　“嗨，人家那些收破烂的，一天有二三十块赚呢。”
　　“大哥，你也收破烂呀。”
　　“哎，我没那本钱啊。”
　　正谈着，老板娘匆匆回来了，进得柜台来四处检查，又看烟酒有无异常，最后扫几眼所有货架，说：“没生意，关门了。辛平，你就守这里。”
　　哗啦一声，门关上了，那小凳子也关进店里了。辛平只好立在了店门前。
　　那大哥把床位移到了喜庆商店门前，招呼辛平：“兄弟，来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