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第四集(三)
作品名称:进城(剧本) 作者:中国陶瓷 发布时间:2017-08-07 10:44:48 字数:5205
冬天的深夜,月亮已经偏西。淮柳大队知青点院子里,龙云阁和慕容诗雅仍在说话。
龙云阁语气中带着仰慕:诗雅姐,您满腹诗书,真是太有才了,真的,我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你有啥理想?想没想过当作家?
慕容诗雅仰起脸来,望望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语气中带着思索:当作家?作家好当吗?还真没想过。我觉得作家很神圣,把几千个汉字编来排去,就能把自然风物和生活世相表现得那么生动优美,那不是凡人能做的事,一定得是文曲星下凡。唉——,姐姐我也只能望洋兴叹哪。不过,说到诗词,姐姐倒背过不少诗,我再背两首给你听听。
慕容诗雅站起来,清清嗓子,对着贮满月光的夜空背起来: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是唐朝李商隐的《无题》。再听听唐朝祖咏的《望蓟门》:燕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慕容诗雅转向龙云阁,目光莹莹地看着他:你听懂了吗?觉得那首好?
龙云阁似懂非懂,有些迟疑:这个,有些懂,有些不懂。第一首缠缠绵绵的,有些伤感,不过,很优美,很深情;第二首虽然遍地雪寒,但听来非常壮美,有一股英雄气在诗中流转。我觉得两首诗都好,当然,我更喜欢第一首,估计诗雅姐也是如此吧。
没想到,慕容诗雅一甩衣袖:哼,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就学会去揣摩人的心思,如此世俗,情何以堪。告诉你,我根本不喜欢儿女情长,倒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手提三尺,杀敌立功,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做一名巾帼英雄。
龙云阁豁然站起,非常感动,声音颤抖着:诗雅姐!
这时,有两个女知青人从窗户往外看,一个个子高些,鹅卵脸,叫凤琴妜,她嘻笑着:慕容,谈什么呢?什么血洒疆场,倒不如在这儿扎根呢!
慕容诗雅从地上摸到一个石子扔向窗户:两个小妮子,不吐象牙是吧。你们要是觉得这淮河边上风景好,那你们就在这儿扎根,我给你俩介绍个对象。这不,有个现成的,我弟弟龙云阁,高中毕业,回乡知青。谁找他都不亏,正好可以接受他的教育呢!
两名女知青相互搭着肩,嘻嘻哈哈地笑得弯腰。另一个个子稍矮,圆圆的脸,叫路欣,她和慕容诗雅开玩笑:哎呀,从哪里又掉下个宝弟弟?以前好像是称学生吧。不管是啥,慕容,还是你自己接受教育吧,谁也不会夺人之爱。
龙云阁扭转脸对着窗户,又不好意思地低垂着眼睑:哎呀,凤老师,路老师,学生平时没有得罪你们呀,何以如此奚落学生,让本人无地自容呢?本人还想在你们的教育下,成为像你们一样的城里人呢,去享受一下那美好生活。
凤琴妜和路欣又嘻嘻哈哈地笑一阵,然后凤琴妜摇摇头,叹息一声:谁也不是你老师,你老师现在变成为你姐姐,再一变成为你的啥人,还真不好说哪。咯咯咯!
慕容诗雅一下子站起来,向窗户跑去。等跑到窗前,凤琴妜和路欣嘻笑着跑进里屋。慕容诗雅指指窗里:两个小贼妮子,欠打!给你俩点胭脂,就不知道往哪儿搽了是吧,没成色。
第二天中午,冬日的阳光虽然稀薄,但仍旧晒得人暖洋洋的。
龙家一家人正围坐在桌边吃午饭。没什么菜,一盆青菜烩豆腐,一盆萝卜丝。
龙有田咽下嘴里的饭,看看龙云台和龙云阁:这次出公差,你兄弟俩是都去,还是去一个?谁去?
龙云台停下吃饭,看看每个人,想说话又没说,轻叹一口气。
龙云阁看看二哥,毅然决然地:我去。
文广珍有些怜惜地看一眼三儿子,又看看低下头去的二儿子:俺看,还是云台去。云阁还不到十八岁,身子骨嫩,哪能受得了出公差这磨缠活。云台,还是你去吧。
龙云台抬起头,用筷子无意识地往嘴里撩饭,目光里含着不愿意,但又很无奈:去不去来,谁叫俺生在这鬼地方。
龙有田一听,很生气:这叫什么话,噢,这淮河边上是鬼地方,那咱祖祖辈辈咋活的人?父母和生养之地是天定的,你怨谁?俺看咱这里很好,不是鬼地方,而是你让鬼迷住了心窍。天天想的,就是进城进城,进城是好事,那也得有机会、有本事吧,也不能因为进不了城,活也不干了,媳妇也不娶了吧。
龙云台非常委屈又带着不满地看着父亲。
龙云阁马上劝慰父亲:爹,爹,你真是。我不说我去么,你们非逼二哥弄啥。我已经长大了,骨头也硬了,没啥可担心的,只要是农活,人家能干我就能干,我去。二哥还有二哥的事,他要参加全公社学毛著比赛,如果得了第一名,还可以代表公社到县里参赛,说不定二哥因此就能进城,走了咋办?再说,爹,以后别一说话,就翻二哥不想娶媳妇的事儿,不娶媳妇咋了?不是想进城嘛,这又不是啥孬事。这说明二哥有心劲,想进步,好事儿呀。我支持二哥。我们就得去享受享受那美好生活!
龙云凤冲龙云阁使劲点点头:就是呀,想进城有啥丢人的,我还想出国呢。
龙有田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蹾,非常生气:嗨,一个个翅膀都硬了是吧,敢派起俺的不是了。进城好,那不进城就不好了?不进城就不好了?是不是?哼,还美好生活?美好个屁。
文广珍把碗端起来,递到丈夫手里:哎哎,你发啥脾气,孩子们也就那么一说,你这老了老了,脾气也跟着大了啊。以后家里人都不说话,听你的行不行,你且把饭吃了再说。孩子们,你们也听听你爹的话,别在你爹面前提进城,好不好?哎呀,按说呢,咱应该高兴哪,这云阁呀,也一眨眼长大了,说话办事呀,还有理有分的,让人高兴哪。
文广珍赞赏地看看三儿子。
龙云凤笑得很灿烂:就是,三哥以后一定有出息。
同一个中午,薛家。
薛炳达吃过饭后,隔着院墙喊薛建国:老大,你过来,俺跟你讲点事。
薛建国在院墙那边回答:好。俺放下碗就过去。
一会儿,薛建国吸着烟走进父亲的院子,又走进堂屋:爸,啥事?
薛炳达坐在很古旧的圈椅上,扬起头来,看看大儿子:你坐。
薛建国拿过一把独凳子,坐在父亲对面。
薛炳达看着大儿子,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老大,你妈走了之后,这家呀有些不像个家样,你也不啥过来了,你那俩弟弟俩妹妹也不啥听话了,好像都跟俺隔心隔肺的。你妈这一走,你大妹的婚事也没人再操心。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小梅子,也没人管了。古语说,长哥为父,长嫂为母。我工作忙,这个家呀,还得靠你多管管。
薛建国有些哀伤:爸,我知道,你放心工作,我不会不管他们的。
薛炳达用手按按两边的太阳穴:老大,现在有两件事你得帮我理理。这先一件哪,就是你大弟互助的事,你说他也老大不小个人了,还不结个婚,真是急死人。你一跟他提结婚的事,他都说,非娶慕容诗雅不可,这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嘛,虽然都说无产阶级人人平等,但俺家跟人家唐玉凤唐主任家,那是一个相府一个寒窑。可这死孩子就是一根筋。还有,这些天,他不是出差,就是像解放前那些游手好闲的地主老财一样,不务正业,到处鬼混,昨儿个一夜又没回来。听说他经常跟包三炮的闺女在一起,这不是要人命嘛。包三炮那个人,就是一门大炮,厉害起来,任谁他都给你轰死。你说这互助,为啥非去招惹他?上次为景家灵芝的事挨打,伤刚好,就被包三炮闺女约着开拖拉机出去玩,往驾驶楼的椅子上一坐,屁股就被捅出个窟窿。你说,是哪个天杀的害他。这窟窿才长好,可他就是不吸取教训,还是瞎胡混。如果哪一天,无产阶级的铁拳砸烂了他的狗头,不光他自己会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个家也会跟着他丢脸。
薛建国怒气冲冲地:让他跟红英子结婚不就算了嘛。他现如今恨死我了,还会服我管!第二件是啥事?
薛炳达很不满:你是当哥的,咋能说不管就不管呢。这二件事呢,唉——,是寇部长的事。寇部长的老伴不是走了嘛,他不知道啥时候,看上了灵芝,非要俺给他保这个媒。俺想着也是好事,如果灵芝能跟上寇部长,他家从此可以少受些无产阶级专政的打击。可前两天,俺碰到景宝元,跟他刚一说,他不光不领情,还非常生气地骂俺混账,说俺要舔领导腚沟子,那就别让肥水往外流。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薛建国恼火地看着父亲:你看你这做的啥事!他寇季汝要娶,他自己没嘴呀,要你在中间搭啥桥,做啥媒。这些年,你整这个整那个,你以为他们对你还感恩戴德呀。这事,你不是又往宝元叔的心头添一把火嘛。爸,你以后做事,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也给俺们留条后路。寇季汝这个老色鬼!
薛炳达看着大儿子,目光有些躲闪,他轻轻地叹口气,放低声音:唉,你爸俺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嘛。俺跟你说,今冬明春,公社水利站要进人,俺想让你二弟去,就托寇部长给说说话。现如今想进城,想成为公家人,吃上商品粮,难哪。我是找机会把你们兄弟几个都给安排好,也算对得起你妈了。如果这门亲事说不成,你二弟想进水利站恐怕就难了。
薛建国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他呼地站起来,语气中充满恼怒:进不去也不能答应寇季汝。爸,你这样做把灵芝当啥了,把人家景家当啥了,要是说出去,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断。这事俺更不能管。
薛建国满面怒气地转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他停下步抬头看看天,气恼地怨叹:这都叫啥事呀这!
屋里传来父亲薛炳达的喊叫和怨恨:哎,老大老大。咋个个都这么混球!
晚上,天空幽邃,繁星闪烁。
柳老营子沉静在夜的安闲中,偶尔传出几声狗的吠叫。
龙云阁和景毓珺面对面站在景家门前的树下,龙云阁手里拿着《红楼梦》。
龙云阁有些歉意:毓珺妹妹,你跟景婶说说,确实不好意思,没让她看完。因为这书是诗雅姐的。我这一出公差,不知啥时候能回来,所以得还给她。
景毓珺背着手,靠在树上,她笑笑,声音很轻:没事,我妈不会在意的。我告诉你,这《红楼梦》啊,我妈早就看过了,里面的好多诗词她都会背呢。你应该知道,我妈她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妈只是想好好重温一遍,回忆回忆她青春时期的美好。我妈说过,不看也能回想起书中好多情节。我告诉你,我妈看过好多书,是我俩的十倍还多。
龙云阁有些惊奇,又有些疑惑:哎呀,真不知道景婶读过这么多书,那以后,要得拜景婶为师了。
景毓珺目光闪闪的,很骄傲:拜师,那看爸和妈收不收你这个徒弟,要是收下你这个徒弟,真会让你受益无穷呢。
龙云阁很真诚地:我真是想拜景叔和景婶为师,想跟他们多学点东西。
景毓珺嗔怒地;不,是知识!
龙云阁慌忙点头:是是,是知识。我知道景叔是武汉大学毕业的,不知道景婶是……
景毓珺有些不满地反问:我家的事你龙家又不是不清楚,何必假魔三道的。我告诉你,我妈和我爸是同学,学的是俄语,学问很深,可以当翻译,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我问你,你哥和你对我大姐和二姐是什么态度?
龙云阁有些不好意思:这,这,我不太清楚。我觉得两位姐姐挺好的,美丽,漂亮。
景毓珺冷冷一笑:那好,不知道。等知道了,有啥事就找你们。哼,龙云阁,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龙家也不要拿我们景家姐妹不当回事。有朝一日,我要你们龙家睁开眼,好好看看,景家的姐妹个个都是孔雀凤凰。
龙云阁豁然抬起头来,看着景毓珺。
景毓珺笑笑,转而有些不好意思:云阁哥,你记住,二姐不在你心中,但你在我心中!
龙云阁和景毓珺对视一会儿,低下头,翻翻手中的《红楼梦》。
下午,淮河岸边,柳条林茫茫苍苍。冬季,枯瘦的淮河水悠悠地向东流去。
慕容诗雅站在淮河岸边,高声咏唱: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龙云阁拿着《红楼梦》,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一直跑到慕容诗雅身边:诗雅姐,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慕容诗雅笑咪咪地看看龙云阁,回头指指淮河:我看这淮河呢。你说,这淮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它又会在什么时候枯竭。估计你也说不上来,大自然无始无终,无终无极,人在它们面前,真是渺小到极点。所以,孔老二才会站在黄河岸边,感叹“逝者如斯夫”,真是太对了。从这个角度反观人生,即使我们是一滴水,也应在经历过的长河中激起一圈涟漪,唯有如此,才不枉在人世间走这一遭。小龙,你说对吗?
龙云阁的神色充满仰慕,又夹杂着深深爱恋:诗雅姐,你说得太好了!是啊,人生不过几十载,如果要让以后的人们记住我们,就得像淮河一样永远流淌。诗雅姐,这书,我看完了,还给你。
龙云阁恭敬地双手捧着书递给慕容诗雅。
慕容诗雅接过《红楼梦》,随手翻翻,抬头微微一笑:这书,怕不光你一人看完了吧,那个叫景毓珺的小女孩也看完了吧?
龙云阁低下头,又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是,景毓珺也看了。诗雅姐,真对不起,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把你的书借给别人看。这,太不尊重你了,我向你道歉。
慕容诗雅仰起脸,微笑起来,迎着阳光的脸飞扬着神采和妩媚:哎哟,你个傻弟弟呀,姐姐我只是说说,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没必要如此自责。有一本好书,给多少人阅读,就会产生多少份快乐。推而广之,有一份快乐,与多少人分享,也会产生多少份快乐。这样以来,这一本《红楼梦》就有可能给千千万万的人带来快乐,我也会因此而无比快乐。再说了,让那个小美女好好看看也好,如果她能够得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气质和神韵,被熏陶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色佳人,再与弟弟你牵手人生,那我虽然是无心插柳,但还是在这人世间创造出一处美不胜收的风景。
龙云阁听慕容诗雅这么一说,羞红了脸:哎呀,诗雅姐,人家可没这么想。再说,我的心里也不是她。
慕容诗雅歪着头,语气很轻俏:那你说,你的心里装的是谁?
(第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