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五十六号犯人

　　二十四五十六号犯人
　　辛平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所有人都在张望，塌方体那头两名武警战士迅速向路旁的树林中跑去，转眼不了人影。
　　紧急集合哨响起，另一名管教严厉的声音：“集合！紧急集合！快！”
　　犯人们迅速站好队，目光齐刷刷地看着这名管教。
　　黑胖子拉拉身边的辛平悄声说：“喂，冯管教滚下去了，卡在一棵树上，半截身子泡在水里。”
　　辛平一怔，旋即说：“我去救他！”说着抬腿离队，奔向河边。
　　“站住！”一声断喝，一名武警战士怒视着辛平。
　　辛平猛地站住，着急的目光变了，怒目相向，恶狠狠地盯着那名战士。
　　那名战士举起枪，枪口对准了辛平。
　　身后的黑胖子吓得啊一声，头差点缩进肚子。情绪稍有缓解的犯人们顿时紧张，个个挺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管教也看见了这一幕，厉声道：“五十六号，你要干什么？”
　　五十六号是辛平服刑期间的称谓，听了管教的问话他这才记起应该事先报告，于是赶紧立正，亮开嗓门：“报告管教，我下去救人！”
　　这管教黑沉沉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阵喜色后，脸却更黑了：“归队！站好，不准动！”
　　“可是……”
　　“可是什么？你管好自己就行，这事我们已经报告上级，马上派人来救冯管教。”
　　“水很大，我怕万一……”
　　“归队！”管教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管教，时间来不及了。”辛平急得脸红了，他感觉到什么东西顶到了背上，回头一看是乌黑的枪管顶住了自己，于是颤声地央求道，“管教，我不会逃跑，要不，我下去救人，你们发现我要跑了，就开枪打死我！”
　　听辛平这么说，一时间大多数人都打冷颤，黑胖子居然呜呜开哭。管教看看手表，腮帮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少顷果断地：“好！注意安全，不准乘机逃跑！”
　　管教的话音未落，辛平已经跑到了公路边那等待清理的塌方体旁。
　　公路的路基已清理出来一部分，从路基往下全是山上垮塌下来的土石。土石一直延伸到河里，坡度很陡，坡体表面乱石嶙峋，还有横七竖八断了的树枝，甚至整棵横倒的树木。被肖老大打下去的冯管教软绵绵地卡在一棵树的枝桠上，才没有被洪水冲走。但是他半截身子泡在水中，处境十分危险，万一枝桠断裂，人立刻被洪水卷走。就算枝桠不断，那塌方体下部不时有土石被洪水卷走，随着洪水持续冲刷掏空，很难保证那颗树不被冲走。再看这水好像没有要退的意思，说不定还在涨呢。
　　的确，这水在涨，刚才冯管教只是小腿被淹，现在已经淹到了腰部，那颗碗口粗的大树随洪水摇动，下面的土石一点一点地掉入洪水，看来它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公路上的犯人队伍整齐肃穆，个个注视着向路边跑去的辛平。
　　除了去追肖老大的两名战士外，剩下的战士严密地注视着这群犯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管教跟着辛平往路边走了几步，站在一块大石上，既可以看到公路下方的状况，又可以随时掌控犯人们的情况。
　　辛平立在路边，看清了眼前的情况，猛吸一口气，双腿一屈用力蹬地，然后屈起左腿，双臂伸展，似大鹏展翅人便轻轻地离地飞了起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啊一声，情不自禁涌向路边，争相目睹眼前奇观，以至于队伍混乱了。在管教和战士们的断喝声中，犯人们涌到路边，依然排成两排，目不转睛地盯着辛平身影。这时管教只好命令前排犯人蹲下，让后排的看个清楚明白。
　　辛平保持着鲲鹏展翅的姿势，凭借那一块块突兀的怪石落一下脚，又继续飞翔，蜻蜓点水般点一次飞一段距离，终于来到了冯管教身边，轻轻停在了那树干上，弯腰欲抱起他，由于卡得太死抱不出来。
　　上面的人看得心惊肉跳，有人紧张得不住搓手。那人那树都在汹涌的河水边，不知什么时间连人带树一起栽进水中。这时管教冲辛平大声喊：“小心！”接着回头吩咐一名身边的犯人，“二十六号，去车上找根长绳子来，快！”
　　这塌方体很松软，辛平换个地方站好，但站立的地方不得劲，非但没有抱出冯管教，自己的脚反而陷进了泥土。看看四周，辛平拔出脚，借助一块大石展翅一飞，轻轻下落，抱起一块石头放在刚才陷脚的地方，踩踩踏实，然后再去寻找第二块。就这样三番五次地平整出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于是他站了上去，用力抱冯管教，结果仍然不行。急得他挠挠头，眼看着河水已没到了他的胸部。
　　坎上的人有些躁动了，有人小声嘀咕：“使劲呀。”“看来麻烦咯。”“看来一个人不得行。”
　　这时管教接过二十六号递来的绳子问：“哪个下去帮一手？”
　　听了这话，一时间嘈杂的声音没有了，人人闭紧了嘴。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管教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不住地擦汗。
　　卡住冯管教的树枝足足有小手臂粗细，也好在卡得紧，不然早冲走了。辛平决定换个方法救人，先把人的下半身搭上树干，再把人往枝桠卡口外移。于是他一只脚站树干上，轻轻扶起冯管教的腿放树干上，然后自己移到合适的位置，双手插进他的腋下，试着往卡口外使力。终于有了一点松动，在来一次，松动了许多，第三次下大力把冯管教从枝桠卡口里救了出来。
　　坎上的人都松了口气。
　　“快上来！“管教在上面焦急地提醒。
　　由于救人时辛平踩踏了树干，树干下的土石不但受到来自上面的压力，还受到洪水的冲刷，加上水下部分已经被洪水掏空，致使那棵大树失去支撑，逐渐开始移动下沉，并且带动树身周围一片的塌方体松动，眼看着塌方即将随大树一块儿没入水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辛平一手抱住高大壮实的冯管教，离开了大树，一手攀援近处的一块怪石，艰难地往上走。
　　轰隆一声，那棵树夹杂着许多土石滚入湍急浑浊的河中，被浊浪推涌着，留下几个挣扎的身影，很快不见了。
　　其时，辛平他们离大树仅有两三米的距离。
　　见此情景，坎上的人一片惊呼。
　　管教抛下绳子的一头：“抓住绳子！抓紧！”
　　辛平背上昏迷的冯管教，用绳子把自己和他捆扎在一起，抓紧了绳子在上面人的牵引下，一步一步地攀上了公路。
　　管教再次整队清点人数后，下令上车回监狱。此时迎面驶来一辆军车，车未停稳，立刻跳下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军人，迅速展开了对逃犯肖老大的搜捕。
　　第二天一大早，犯人们排好队正准备上车继续去清理塌方，监狱的大门轰隆隆地开了，径直驶进一辆呼啸着的警车。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警车。
　　警车停下，呼啸不止，头顶的红蓝光依然闪烁依然旋转，威严地扫视着眼下的这群特殊的人，警告着他们。
　　犯人们无声地望着警车，目中或多或少带着紧张和胆怯。
　　车门开了，走下两名特警，伸手从车中提溜出一个人。此人浑身泥浆和草屑，头上脸上也是泥，活像只泥猴。只见他垂头丧气似乎失去了自恃力，任由两名特警提着拖着押走了。
　　起初犯人们只是紧张地观看，最终看清了，有人惊叹：“啊！肖老大。”“这么快就抓回来了？！”
　　肖老大逃跑最多十二个小时，就被重新捉拿归案。这不仅是对肖老大的震慑，更是对在押罪犯尤其是企图越狱的罪犯的强大震慑。这一幕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告诉接受改造的罪犯，只能认真老实地接受改造，才是出路。
　　辛平只是冷冷地看着，想着自己曾经批评学生时常说的“错了就要改，不要把错误带进棺材”。哎呀，如今看来，有人的确愿意把罪行带进棺材。看来从小正确的引导很重要。唉，可惜我还要在这里面呆几年，如果早一些出去，重拾我曾经的愿望多好。
　　辛平和众多罪犯一样，蹙紧了眉头。
　　一声尖锐的哨声打断了罪犯们各自的遐想，打起精神把目光和注意力统统集中到站在队伍前的管教脸上。管教几声立正稍息整队后，开始了简短的教育：“刚才，大家都看见了，四十九号在押犯，昨天收工前夕，袭击管教企图逃跑，结果在短短不到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内被我武警战士擒获。大家被关押在这里是因为犯了罪，犯了罪必须悔改，肯定会在法定时间内限制自由，劳动改造。如果消极抵抗甚至破坏监规、藐视国家法律，一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四十九号在押犯就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员，他一定会再次受到法律制裁，罪上加罪，旧罪又添新罪，毫无疑问，刑期一定会加长。相反，认识到自己已经犯下的罪行，愿意改过自新并配合监狱管教积极劳动改造，监狱将给予表彰。今天我就要对服刑人员五十六号进行口头表扬，表扬他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倾尽全力救人。下一步，监狱将针对这一事件据实向上级机关反映，提议依据法律对越狱犯罪进行论罪量刑，对救人者进行表彰，符合条件将给予减轻刑法的处理。”
　　管教的话似一记重锤砸在辛平心坎上。虽然他一心一意想改造好，争取早一天出去，但一想到那漫长的刑期，不免总是一阵心惊胆战和无可奈何。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竟被自己抛掷在了监狱，糊里糊涂跟扔垃圾一样，将青春韶华毁了。听着管教的话，辛平只觉得心在抽搐，抽搐得痛，他不敢动，挺着身子恭恭敬敬聆听着教诲。自己眼下是罪犯，对社会犯了罪，极大地危害了社会，理该受到法律惩处。一名罪犯，在强大的法律面前渺小得可以忽略，好比一只小蚂蚁面对一头大象，一只螳螂面对一辆大车。
　　法律是不能触碰的。人一旦犯了法是够受的，人不犯法是愉快自由的。这是服刑以来，辛平逐渐体会到的，总结出来的。
　　当突然听到了“五十六号”，辛平不由得一怔，心咚咚地跳。自从进监狱后，自己整个人被“五十六号”取代了，开始不习惯，后来习惯了，甚至觉得好，“五十六号”是一名罪犯，辛平是个正常人，应该区别对待，不能混为一谈。不过“五十六”这个数有点冤，它又没犯法，却是一个罪犯的代号，没办法，只好委屈它了。
　　很快辛平听到管教对他进行了口头表扬，刹那间，他停止了呼吸，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空旷无垠，只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告诉他：“表扬他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倾尽全力救人……对救人者进行表彰，符合条件将给予减轻刑法处理。”
　　哎呀，原来罪犯可真的可以受到表彰的。
　　顿时辛平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刚才悲观失望的情绪一扫而空，接下来，在一天的劳动中，他都充满了活力。
　　清理塌方的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已经接近尾声。这天，早晨出工天气还算晴朗，可过了中午，东边天出现一片乌云，起初只是伏在和对岸山那边的天上，默默地俯瞰着大地。不久便蔓延开来，而且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黑，太阳的光芒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有些黯淡，朗朗乾坤暗光涌动。突然厚重的乌云猛地扯出一道闪电，跟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雷声似乎还远，管教望望天，又看看已经快完工的场地，抬手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以为那雨一时半会儿下不下来，头顶还有蓝天，塌方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可清理完毕。不留尾巴，公路完全恢复畅通，明天就不用来了。于是他催促：“快点，动作加快，赶在下雨前完成任务！”
　　很快乌云翻滚遮住了头顶的蓝天，天乌地黑，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管教再次催促，犯人们都加快了速度，挖土装筐的动作麻利多了，挑土的加快了脚步，辛平担子满满的，快步往返，别人跑两趟他跑了三趟。干得很有劲，因为早晨那表扬让他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什么是光明的前景？光明的前景就是眼前的努力苦干。
　　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才下午三四点鈡，跟夜幕降临一般，随着黑云的低压，空气中夹杂的土腥味愈来愈浓。这气味预示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之前没有这气味。土腥味也可以说成是泥土的芬芳，这可是谁都闻到过的。因为这样，所以谁也没在意，专心干自己的活儿，力求完成眼前的任务。
　　明晃晃的银蛇空中一闪，紧接着“咔嚓”一声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人也震得一颤，没回过神来，第二条银蛇从黑云中闪现，直奔地面而来。那一瞬间好似谁在空中劈下一根弯弯拐柺的棍棒，狠狠地击打在山坡上，咔嚓声震耳欲聋地响一阵后，接着是呼呼的风声。
　　所有人被第二个雷吓得抱紧了头，有的瞎跑，有的脚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唯有管教和几名武警战士，吓了一跳后，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立刻组织犯人们在他们的视野中原地蹲下。
　　有人惊咋咋地吼一声：“烧山了！”
　　天啊，刚才被击的那边起火了，红红的火焰随着黑烟翻卷腾起足足有几米高。起风了，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呼呼拉拉地蔓延开来。浓烟迅速扩散，呛得人眼泪鼻涕的，惊恐地望着熊熊燃烧的山火。
　　山火在山上燃烧，山脚下的公路靠山的那边停着一辆大公共汽车，这车正是运送服刑人员的车。看火势是往上走的，没人担心火会蔓延下来，因为下面没有可燃物。
　　又是一个炸雷在地上炸响。
　　两管教稍事商量，决定回场。一声集合哨：“收拾好工具，收工回场。”
　　犯人们只等这声命令，飞快地收拾好工具，站好队，管教清点好人头，正要发上车命令，有人指着那边，发出“啊啊”的几声颤音。
　　一棵比水桶粗的树生生被劈为两半，惨白的树干带着呼呼燃烧的大火倒了下来，刚巧重重地砸在公共汽车顶上。大树自身及连同卷带来的枝枝蔓蔓都熊熊燃烧着，火焰呼啸着燃烧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车身，高温炙烤着汽车，很快汽车在在高温炙烤下嚓嚓地呻吟。
　　驾驶员惶恐地蹦出车子，冲着这边喊：“救火，快救火呀！”
　　情急之下管教随便点了几人：“走，跟我救火去！”
　　管教前面跑，那几人踟蹰着。辛平冲出队列，很快冲到了管教的前面，脚不点地一阵风来到车旁，抬头看看，屏住一口气，一个旱地拔葱蹿到了车顶上，脱下衣服扑打熊熊大火。火舌乱舞，火星飞窜，烟气腾腾，辛平在火中舞蹈，如不及时扑灭，汽车难免不被点燃。火势虽大但暂时没有可供燃烧的物体，大火已呈强弩之末。车顶上的火扑灭了，辛平顾不得烫手，抓住树干往车后拉，可是树干纹丝不动。
　　管教他们也扑灭了树身上的火，抬头看有两根树枝卡在车窗里，安排那几人去车里顺出那树枝。
　　车顶的辛平跳下来：“来，这样，不用上去。”
　　辛平和众人一起抱起树干往后拖，让树干离开了车身。
　　司机仔细查看车身，车窗已被烤黑，他感叹道：“好在及时，不然迟一会儿烧起来就麻烦了。”
　　管教赞许地拍拍辛平赤裸的肩头，看见了他手臂胸前被火燎起的燎泡和被树干烫伤擦伤破了皮的伤口，叮嘱他：“不要再碰伤了，回去包扎一下。”然后回头说司机，“嗨，我说张师傅，其实刚才你只消开车往前走，就没事了。”
　　司机嘿嘿一笑：“这人不是被雷打糊涂了吗？”
　　“上车，出发！”管教挥手，带着他的队伍回去了。
　　又是一声炸雷，随炸雷砸下了大颗大颗雨点，眨眼间便是大雨滂沱，天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