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横竖横传檄问鼎之二

　　江州军首战告捷士气大振，然而武陵王刘骏却神志愈加恍惚。次日凌晨，又闻岸上营寨战鼓雷动，刘骏那恍惚间便又多了些许忧思。原来，昨日水战建康水军统领乃右军参军王罗汉，这王罗汉彪悍凶猛未逢敌手，手中铁矛刺、挑、抡、砸，尤其撒手飞掷，矛重力大，所向无敌。
　　昨日水战，王罗汉几曾料到江州水师来得如此迅猛？正挟妓醉酒，仓促应战以至一败涂地。总算逃回玄武湖，却因水军折损殆尽，颜面扫地。有心雪耻，遂命探马刺探江州人马动静。闻报江州有兵马已登岸安营扎寨，王罗汉报仇心切，又自恃勇武过人，率所部马、步军饱餐过后，借凌晨前朦胧月色，杀向江州中军营寨。
　　沈庆之虽未料到刘劭兵马来得如此之快，却也有所防备。遂命擂起战鼓，亲率中军将士出寨迎战。此时天已大亮，只见敌军马军在中，步军分左右，黑压压唤杀声惊天动地。领头一悍将，黑盔黑甲，跨黑马，挺铁矛杀气腾腾。
　　沈庆之认出此人，正是王罗汉，晓得不可轻敌。命弓弩手射住阵脚，大声道：“王将军别来无恙？那刘劭乖戾凶残弑逆先帝，如今四方兵起，建康已成孤城。刘劭命在须臾……王将军何苦为其刀头舔蜜？何不弃暗投明——武陵王宽厚仁义，定还将军锦绣前程。”
　　王罗汉却不是几句话便能打动得了，怒气冲冲道：“沈庆之休要花言巧语，且待本将军报了昨日江上之仇，你我先大战三百回合再讲！”说时纵马挺矛，直取沈庆之。
　　王罗汉穷凶极恶，沈庆之却也不是懦弱之辈。正欲上前迎战，不曾料到一马军都佰不知天高地厚，吼道：“你这厮不识好歹，拿命来！”催马舞刀杀向王罗汉。
　　沈庆之有心阻拦，却已迟了一步。这都佰虽说力大刀利，然而刀上功夫尚欠火候。两马相交处，刀、矛各显身手，这都佰立功心切，恨不得将王罗汉一刀两断。
　　王罗汉手中铁矛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避实就虚王罗汉这一招有个说法叫做“挑肥拣瘦”，这都佰左支右绌，只一招，即为王罗汉挑落马下。
　　王罗汉一招索命凶性大发，铁矛朝着江州营寨一指：“杀！”一马当先闯入江州军阵，左挑右刺，横抡竖砸，当者披靡。所率兵马紧随其后横冲直撞。
　　沈庆之见自家弓弩手已无用武之地，只得传令中军将士各自为战。自己则缠上王罗汉，任由其大开杀戒，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这王罗汉锐气正旺，而沈庆之手中马槊虽也久经沙场，却凶猛稍逊。唯有凭着精良槊术与其周旋。那都佰一时莽撞，非但自己丢了性命，且连累沈庆之措手不及乱了阵脚。更便宜了王罗汉先声夺人，沈庆之未免左支右绌。好在“新月阵”有左翼、右翼互为援手，掩杀过来时，王罗汉与其所部恐将插翅难逃。
　　果不其然，王罗汉见沈庆之手中马槊渐显力不从心之状，正欲卖个破绽，铁矛撒手飞掷将其结果了。却听左右两翼另有唤杀之声乍起，又见自家兵马纷纷溃退……未免惊诧分神。有道是高手过招，如临深渊。王罗汉惊诧分神，沈庆之能不乘虚而入？沈庆之耳闻自家左翼军、右翼军鼓角齐鸣，杀声潮涌，精神大振处偏偏王罗汉所卖破绽因惊诧分神而弄假成真。
　　沈庆之手中马槊一招“穿壁引光”迅若电闪，乘虚而入直取王罗汉左肩。而王罗汉正左手持矛，欲趁与沈庆之两马迎头首尾相交时撒手飞掷……这一掷全在聚精会神稳、狠、准。王罗汉这一惊诧分神，“撒手飞掷”遂欲掷未撒，破绽成真岂非送了沈庆之老大一个便宜？王罗汉见势不妙，有心磕架沈庆之马槊，然而单手持矛已无法施展。情急处唯有侧身避让，虽是险着，却已顾不得许多。
　　幸而沈庆之行事力求稳扎稳打，却也往往坐失良机。见王罗汉莫名其妙露出破绽，未免心生疑窦。“穿壁引光”尽管乘虚而入，偏又“入”而不尽。倘若沈庆之放开身手，槊锋随王罗汉汉歪斜之势下沉旋刺，王罗汉之躯只恐难逃“壁穿”之厄。
　　沈庆之“穿壁引光”“入”而不尽，王罗汉有惊无险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自家兵马，攻入敌营左翼似已拔寨，偏又乱哄哄抱头鼠窜自相践踏。又见一敌将银盔银甲白坐骑，亦使马槊，其势雷霆万钧而来。
　　王罗汉如何还敢恋战？拨马便逃。谁知白马来得太快，只听一声喝：“来时易，去时难，吃我一槊也好长些许记性！”
　　这白马将正是王敬则，与李安民编在中军，一为左翼，一为右翼。昨日一场水战，他二人英雄无用武之地。安营扎寨后枕戈待旦……天亮时忽闻鼓角齐鸣，知有敌军犯中军，披甲催马不敢轻忽。
　　王敬则先到一步，见中军营寨已为敌军突破并波及左翼，吼一声“杀”，率先冲入战阵，槊起槊落恰似“菊开”——我花开时，百花凋零！所向之处，或坠马，或踣地，敌军将士纷纷丧生。
　　王敬则所向无敌却不敢恋战，主帅沈庆之安危，裨将有责，王敬则焉能分不清轻重缓急？纵马挺槊径自杀向中军大帐，只见前方有两骑捉对厮杀难解难分。催马上前一看，其中一人正是主帅沈庆之……一招得手，那敌将却又死里逃生掉转马头溜之乎也。
　　主帅安然无恙，王敬则神安气定。却也不能放敌将来去自如。一声喝拦住王罗汉去路，手中马槊“白蛇吐信”追魂夺命。
　　有道是一日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王罗汉险些命丧沈庆之槊下这才多久？又来了个玩马槊之人，王罗汉心有余悸，恕不奉陪，也算是合情合理。
　　只是王敬则“白蛇吐信”来势之迅猛，尽管出招前有言在先，却依然不易闪避。好在王罗汉久经沙场，焉能不知以进为退方能全身而退？手中铁矛使出“拨乱反正”拨开王敬则马槊，并变招“横生枝节”，化矛为棍朝着王敬则当头砸去。这一砸出人意料，虽不是夺命之招，却有扭转颓势之功。
　　这一招来得突兀，王敬则未曾料到王罗汉竟然矛作棍使，虽说一无章法，偏能叫王敬则手忙脚乱。好在先生所授槊术有一招“仙鹤振羽”，说是槊术，却似棍术。看似棍术，又是槊术。不伦不类，王敬则想不明白，却也不敢轻忽了这一招。这一回以“仙鹤振羽”化解王罗汉那“横生枝节”恰到好处，王敬则总算明白了先生所授槊术神秘难测，“仙鹤振羽”信手挥动，槊、矛相交处一声闷响，王敬则、王罗汉各自身微震，臂微麻，王罗汉自然清楚再不逃命，这条命只恐保不住了。
　　王罗汉慌不择路，逃往江州大营右翼。只是苦了所部将士——灵透者束手乞降，也算是弃暗投明。颟顸者不识时务，太冤枉丢了性命。王罗汉哪还顾得了如许？急匆匆似漏网之鱼。
　　沈庆之、王敬则焉能不知“穷寇勿追”？便任由其去了。只是或许这王罗汉飞扬跋扈、欺人太多，也该他报应到了。沈庆之、王敬则顾忌“穷寇勿追”，可右翼有一李安民，却无如许讲究。
　　李安民不及王敬则来得利索，却应了“来得早不及来得巧”之说。王罗汉往右逃窜以为是阳关大道，只可叹一口气尚未喘得匀和，又一彪人马拦住了去路。领头一将黑盔黑甲黑坐骑，与王罗汉相映成趣，只是手使瓜棱锤，李安民是也！
　　李安民知是敌将，哪管他这个“寇”是“穷”是“富”，放马过来废话少说，朝着王罗汉便是当头一锤。这一锤倘然砸在实处，王罗汉恐怕成了亡罗汉。
　　贺振授李安民“风雷锤法”五招六式——“雷霆万钧”、“如雷贯耳”、“风卷残云”、“捕风捉影”、“雷厉风行”。讲究的是顺承天道，依时而行。这瓜棱锤尽管颇沉，然而李安民却举重若轻，以砥消敌之势，以琢破敌之功，刚柔相济，当仁不让。李安民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王罗汉自也不甘成了“亡罗汉”，举矛招处“铿然”有声。王罗汉顿觉耳麻、手麻，焉能不知若招架而不还手，危矣！
　　王罗汉无心恋战，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得不还一“挑肥拣瘦”这狠、准、阴、毒之招。然而先生所教“我强敌弱时，不轻率、不轻浮、不轻慢、不轻举……敌强我弱时，不自惭、不自卑、不自乱，不自馁”李安民谨记于心。侧身避开王罗汉铁矛锋芒，瓜棱锤“风卷残云”舞起满天锤影，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实莫测卷向王罗汉。
　　王罗汉出招还手本就勉为其难。满天锤影乍起，更为左支右绌。李安民偏又招数骤变，满天锤影化为“雷厉风行”一招两式，隐隐风雷之声势不可挡。好在王罗汉久经刀光剑影，随机应变遂藏身于马腹。然而他原本引以为傲的魁梧之躯却反倒添乱——右肩藏无可藏焉能幸免？那锤风虽只扫肩而过，王罗汉却犹自痛入骨髓，铁矛脱手处亏得骑术精湛，紧贴马腹一溜烟逃回了石头城。
　　这一场战事，来得遽然，完得爽利，江州军大获全胜，建康兵马一败涂地。这“新月阵”果然攻防两宜。
　　江州军连胜两场，未免有人鼓噪：一鼓作气拿下石头城，断了台城一膀再讲。
　　然而沈庆之能深谋远虑，若不能稳操胜算，岂可孤军深入？尤其柳元景取新亭情势如何一无所知，而先生贺振与谢庄说是行无定向随机应变，实则不辞艰险，运筹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克敌制胜之策去了。沈庆之得以总掌中军，能不明白先生正是看中自己沉稳干练？遂下令道：“诸将各自固守，相互为援。妄言冒进者，军法从事！”
　　要说沈庆之看似稳如泰山，其实并非全是因先生看重自己沉稳干练，而是亦因武陵王神志恍惚，且不知所患何病生恐此事一旦传开将动摇军心……这才不敢轻举妄动。其实一鼓作气攻占石头城乃上上之策，盼只盼武陵王尽早痊愈，要不然，即便拿下台城，又能如何？
　　沈庆之这里暗自不安，江上水寨楼船内朱修之更是心急如焚。武陵王病态每况愈下，随军医官又束手无策。朱修之想起出师前夫人吩咐，武陵王若有不测，这可怎么得了？
　　朱修之正自六神无主，忽闻有人雀跃：“先生来了……”朱修之喜出望外，先生通医道，能治疑难杂症。先生来了，武陵王痊愈有望。
　　朱修之疾趋出舱，凭栏眺望，只见一小翼劈波斩浪而来，船头立一士子，翩然若玉树临风，不是先生还能是谁！